第二百二十一章 倒霉的春節
方紅梅給王加根出了個大難題。
王厚義、胡月娥帶著他們的兩個女兒來加根家過年,方紅梅卻要趕他們走。王加根如何開得了口呢?畢竟來的都是他的親人。更何況,這一家老小舟車勞頓地跑那麼遠,剛到就讓他們原路返回有點兒不近人情。可是,方紅梅不讓他們在這裡呆,他們不原路返回,又能去哪兒呢?王李村的房子早賣了,那兒沒他們棲身的地方。就算能去愛根、永根或紅根家裡落腳,但他們這麼大一家子擠在別人家裡過春節,也多有不便,別人肯定會覺得討人嫌。
「他們可以去胡家灣呀,去你后媽的娘家。」方紅梅突然這樣講。
這倒不失為一種選擇。
出嫁的姑娘帶著女婿和孩子回娘家過春節,這種情況比較普遍,也沒什麼不妥當。外公外婆見到兩個外孫女,說不定心裡還特喜歡。
「讓小季開車跑一趟,送他們去胡家灣。」方紅梅繼續安排道。
王加根已經在心裡認同了這個方案。不過,他還是理性地提出,即使送他們走,也應該等到明天。他們今天剛剛到,天又這麼晚了,馬上就打發他們走確實有點兒說不過去。
方紅梅想了想,覺得王加根的想法有道理,滿口答應道:「行。明天我去買點兒菜,讓他們和我們一起吃頓年飯。」
年飯菜是豐盛的,但氣氛比較沉悶。大家悶聲不響地吃喝,都不知該說點兒什麼,也沒人提議碰個杯。
王厚義借著酒性,幾次欲挑起話頭,說那些過去的事情,但王加根都不耐煩地打斷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不要提了。大過年的,別給大家心裡添堵。」
這頓非同尋常的年飯好不容易吃完了。
胡月娥故伎重演,準備去清場和洗碗,結果被方紅梅阻止了。
「今天就不用麻煩您了。」方紅梅艱難地宣布之前與王加根商量好的決定,「本來呢,應該留你們在這裡多玩幾天,但您也看到了,家裡就兩間房,七個人確實太擠了。另外,春節期間我們還要去方灣給我爸媽拜年,去白沙鋪給大舅拜年,還準備去趟武漢和孝天城,家裡沒有人照應你們。我和加根商量了一下,呆會兒他去安排一輛車,送你們去胡家灣。」
這樣直截了當地下達逐客令,是王厚義和胡月娥沒有想到的。
他們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回應,臉色也變得鐵青,相當難看。
王加根趁機進入卧房,拿出一條「紅塔山」香煙、兩瓶「白雲邊」白酒、幾盒孝天麻糖和一提蔸兒水果,說是給他們帶走的。
方紅梅隨後也進入房間,找了一大摞沒有用過的作業本和筆記本,還有幾支鋼筆和鉛筆,送給加葉加花,並且塞給她們一人一個紅包,說是給她們的壓歲錢……
見此情景,王厚義知道他們是非走不可了。
他心裡感到失落,神情有些沮喪。不過,臨出門的時候,還是吞吞吐吐地提了一個小要求:「你們買了音響,能不能把那個小錄音機給我們?」
「行行行!沒問題。」方紅梅爽快地答應,很快進入卧房,提出那台他們結婚時買的收錄機,交到她公公手裡。
再也不好說什麼了。
等胡月娥收拾好帶來的衣物,幾個大人就拎上桌上和地上的物品,囑咐小孩子們當心些,一個跟著一個地下樓。
走出樓洞,就看見了A銀行孝北縣支行那輛白色標緻小轎車。
司機小季已經站在車旁等候——王加根和方紅梅早上買菜的時候,提前給他打過招呼。
把拿下來的東西全部放進汽車後備箱,王厚義坐到副駕上,胡月娥帶著兩個女兒坐後排,喇叭一響,汽車就開出了A銀行孝北縣支行的大院子。
眼望著小汽車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王加根心潮翻滾,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滋味。
怪我心狠么?怪我不盡人情么?怪我不講父子情誼么?怪我嫌棄繼母和兩個妹妹么?外人見我不讓他們在這兒過春節,或許會這樣認為。但是,我心裡的委屈又去向誰訴說?他們的無情無義,又有誰知曉?王厚義對我媽、對奶奶、對三舅、對我們一家三口人太狠了。他的所作所為,真的連禽獸都不如。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又是我的生身之父……你讓我怎麼辦?我沒辦法逃避啊!如果有可能,我也會像姐姐一樣躲到外國去,逃到遠遠的。把父母徹底忘掉,把過去徹底忘掉,只當自己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可是我沒有辦法逃避啊!
轉眼就到了臘月三十。
除夕夜,距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開始還有個把鐘頭,A銀行孝北縣支行大院里好多大人小孩都走出家門,在院子里燃放鞭炮和焰火。爆竹聲此起彼落,煙花變幻著各種各樣的色彩和造型。人們一會兒跑向這裡,一會兒奔向那裡,不時發出快樂的尖叫和歡笑聲。
王加根他們是第一次在A銀行大院過春節。以往在學校或農村裡過大年,根本看不到這樣的情景。比如他們家吧,過年充其量準備三掛鞭炮。吃年飯時放一掛,除夕夜跨年時放一掛,正月十五送年時放一掛。煙花之類的東西太貴了。那此東西既不能吃,也不能喝,也就過個眼睛癮,不想去花那個冤枉錢。今年住在A銀行孝北縣支行大院就得入鄉隨俗了,他們在買傳統「三掛鞭」的同時,也買了幾個焰火筒。
不過,當王欣在陽台上看見樓下熱鬧紅火的場景,吵著嚷著要下樓去放焰火時,王加根卻提不起興緻。因為剛才吃年夜飯的時候,他提起高腳酒杯與老婆女兒乾杯,酒杯卻莫名其妙地斷了——底座與杯身分了家。他甚覺侮氣,懊惱地把玻璃殘片扔進垃圾桶。飯後洗碗,不知是因為酒喝得太多了,還是由於餐具過於油膩,一個瓷盤子如鰱魚一般從他手裡滑進水池,摔成了幾瓣兒……
要是平時,方紅梅肯定會嘮叨的。今天是除夕,她顯得比較寬容。說摔了就摔了,越摔越發。但王加根心裡不這麼想,覺得這是個不祥之兆,也就不想下樓去放煙火了。
「我有點兒累,不想下去。」他對手裡拿著焰火筒的女兒說,「你自己下去玩吧!我在陽台上看你放。」
王欣不太高興地嘟噥著,一個人下樓去了。
晚上八點鐘,萬眾矚目的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開始了。
也許是因為心情不好,王加根對那些被媒體吹了又吹、炒了又炒的文藝節目完全提不起興趣,甚至覺得索然無味。看了不到一個小時,他便哈欠連天。便無視守夜的規矩,也不顧紅梅的阻止,一個人固執地進入卧房,關上房門睡覺了。
臨近十二點,外面傳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
方紅梅到卧房喊醒王加根,叫他去放跨年的鞭炮。
紅紙包裹著的鞭炮早已拆開,繞在一根長長的竹桿上。王加根拿打火機點燃引線,趕緊把竹杆子伸出陽台。瀏陽電光炮便洶湧的吼叫起來,震耳欲聾,火光耀眼。
方紅梅和王欣捂著耳朵退入房間,隔著窗玻璃欣賞觀看。
突然,四處迸濺的鞭炮中有一個調皮的傢伙竄到了王加根身上,把他嶄新的褲子炸了一個大窟隆。
鞭炮放完后,王加根拎著被炸破的褲子,心痛得不得了。
「沒傷著人吧?」方紅梅關切地問。
「沒有。」
「沒傷著人就是萬幸。鞭炮往身上跑,說明你火好!」
聽過方紅梅的安慰,王加根無奈地苦笑著。
這條褲子是臘月份新買的,花了八十多塊錢。今天第一次穿,剛剛上身就報銷了。如果說,損失一條新褲子就是「火好」,能夠帶來新年的好運氣,那當然是值得的。可實際情況並不是這樣,因為到了下半夜,王加根突然肚子不舒服,不得不沒完沒了地上廁所。
是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么?那老婆和女兒怎麼都沒事?
王加根只能怨他自己倒霉。
每次拉完后,上床只能堅持十幾分鐘,就又得去廁所。家裡又沒有治痢疾的葯,他只能硬撐著。
天亮后,方紅梅急忙去街上買葯,可藥鋪和診所都沒有開門。
她只好去孝北縣第一人民醫院,找醫生開了些土霉素、氯黴素和黃鏈素藥丸。
王加根遵照醫囑,各吃了幾片,又帶上這些葯到A銀行孝北縣支行值班室值班。他沒吃早飯,到了中午也堅持「絕食」,而且隔一會兒就吞幾片藥丸。到了下午,病情明顯好轉,已經不思如廁了。
「我操!你還真的正經八百地在這兒值班呀!」正當他無所事事地翻報紙的時候,葉衛國來了,「走!去我家搓麻將。我約了余豐新和小宋,三差一。」
王加根馬上予以拒絕:「開什麼玩笑!我值班呢。萬一有什麼事情,或者市分行來電話查崗怎麼辦?」
幹部值班通常情況下都平安無事。堅持這一制度,主要是考慮到節假日銀行機關里沒人上班,怕上級單位有緊急事情或者下級機構出現緊急情況,有人負責接待和聯繫,便於及時處置。上級銀行有時會對下級銀行值班情況進行電話抽查。
「大年初一的別人都忙得過年呢,哪個查你的崗?」葉衛國不屑一顧地說,按著又非常老練地支招道,「把值班室的電話呼叫轉移到我家電話上,你就不用坐在這兒受洋罪了。」
A銀行孝北縣支行中層幹部家裡裝電話的不多,新宿舍樓上只有羅新初、夏宗明、鍾秀娟和葉衛國四個人的家裡裝了。羅新初家的電話,十有八九是貸款企業幫他裝的。夏宗明沾他老婆的光——他夫人是孝北縣婦女聯合會主任。鍾秀娟家庭條件相對較好,她在A銀行,老公是鐵路職工,家裡只有一個女兒,沒太大的負擔。更重要的是,秀娟這個女人想得開,捨得花錢。唯有葉衛國家裡的電話,是A銀行孝北縣支行出錢裝的,每個月還有電話費補助。
他怎麼會有這等本事?
原來,葉衛國不知從哪兒弄到一份孝北縣公安局的文件,上面規定銀行保衛科長家裡必須裝電話,便於與公安機關聯繫。他拿著這份紅頭文件找程金林。程金林又和他一起去找趙國棟,最終爭取到了銀行出錢為他家裝電話的特權。
王加根家裡沒有電話。他也不知道什麼叫「呼叫轉移」。
葉衛國笑了笑,拎起值班室電話的聽筒,叭叭叭地按了幾下鍵,說:「行了,已經呼叫轉移了。如果有人打值班室電話,我家的電話機就會響。」
真的嗎?這也太神奇了!難怪葉衛國值班很少到銀行值班室。
王加根今天守了大半天,電話一次也沒有響過。他感覺百無聊賴,就帶著僥倖的心理,和葉衛國一起離開了。
下午搓了半天麻將,王加根贏了一百多塊錢。如果就此散場,各回各家,他就是贏家,可袁冬梅又為他們準備了晚餐。
吃過晚飯,四個人接著再戰。幾個圈下來,王加根贏的一百多塊錢就還給了別人,身上為數不多的本錢也輸得精光。為了不掃興,同時也是為了趕本,他又向袁冬梅借了三百元錢。
四個人整整打了一通宵,直到天亮時才散場。
王加根借的三百元錢又輸光了。從葉衛國家走出來的時候,他頭重腳輕,看到的不是早晨,更像是黃昏。
回到家裡,他不敢告訴方紅梅實情,只說身上帶的幾十元錢輸了。
因為是大年初一,方紅梅也沒說他什麼,還叫他趕緊洗個澡,補會兒覺,然後一起去白沙鋪給大舅拜年。
從花園鎮去白沙鋪有三種出行方式:一是坐長途汽車,繞道花西鄉,跑三十多里土石公路直達;二是坐火車到陸家山車站,然後沿瀤河堤壩步行十里路,過白沙鋪大橋就到了;三是騎自行車,沿京廣鐵路走到陸家山,再改道走瀤河堤岸,一直到河邊的白沙鋪。
三種出行方式花的時間差不多,但各有利弊。坐汽車可以少走路,但路程相對較遠,且路上灰塵很大;坐火車比較乾淨,但車次較少,每天只有一趟,又經常晚點,下車后還得步行那麼遠;騎自行車可以節省車票錢,但得耗費體力,人比較累。
由於他們到白沙鋪給白大貨拜完年之後,還要去方紅梅的娘家。從白沙鋪到方灣沒有直達的長途汽車,坐班車得從白沙鋪到孝天城,再從孝天城轉車到方灣,得繞好大一個圈子。不過,連接白沙鋪和方灣的,有一條比較狹窄的鄉村公路,只有十幾里遠。往年,王加根總是選擇騎自行車出行。前面坐著女兒,後面帶著老婆,三人一同前往。正月初二在白沙鋪住一晚上,正月初三再騎車抄近道去方灣。騎車走鄉村公路,比坐班車還快一些。
今年情況比較特殊,王加根因為打麻將熬了一通宵,又拉過痢疾,渾身酸軟無力,就提議坐長途汽車去白沙鋪。
方紅梅口裡沒說什麼,心裡還是有點兒不痛快。這從她的臉色可以看出來。但王加根說的是實情,她也不好反對。
夫妻倆只好拎著煙酒,帶著王欣,步行到花園大橋頭,準備攔班車前往白沙鋪。
左等右等不見班車來。
整整過去了一小時,才從孝北縣新城區方向搖搖晃晃地開來一輛私人營運的小麵包車。上車后,已經沒有座位。
售票員從駕駛台後面拎出三個小板凳,叫他們坐在走道的中間。板凳又小又矮,加上走道太窄,坐著極不舒服,但坐著總比站著強,只能勉強對付。
車過花園大橋,王加根掏錢買票。沒想到,平時一塊五的票價,現在居然要三塊錢!
售票員說,過年期間都漲價了。
方紅梅本想與售票員理論,見王加根已經交了錢,她就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同時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花園鎮到白沙鋪的公路都是黃土路。汽車的窗戶又不密封,有的窗玻璃已經破損,根本就關不攏。外面飛揚的塵土直往車廂裡面鑽。沒一會兒功夫,所有乘客和他們的行李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土。
方紅梅拍打著身上的新衣服,氣得都要爆炸了。
在白沙鋪下車后,她率先向王加根發難:「你一個大男人,吃點虧又怎麼的?騎自行車能把你累死么?冤枉花那麼多錢不說,還搞得我們滿身是灰,像叫花子!」
王加根說,不是他怕吃虧,確實因為拉肚子身上沒有勁。
「你沒有勁,我們可以換著騎呀!就算是推著車子走,也比坐這破車舒服。票價還比平時還翻了一倍!」
「你這人講不講理呀?是錢重要還是人重要?況且買車票都是我掏的錢!」
「你的錢不是我的錢?」方紅梅質問道,「明天還得從白沙鋪坐班車到孝天城,再從孝天城轉車到方灣!」
聽到這兒,王加根明白了,老婆主要還是心疼錢。
「幾塊錢的車票錢你那麼在意,敬文的兩萬元貸款,你怎麼表現得那麼洒脫?」
一涉及到那筆惱人的貸款,他們的爭吵又驟然升級了……
他們在白沙鋪呆了半天和一晚上。
除了吃飯和睡覺,再就是陪著白大貨和沙桂英打麻將。
幾年前,白大貨和沙桂英把他們的兒子和女兒送到牌坊中學讀書,實指望王加根和方紅梅幫忙帶一帶,能夠考上中專或者重點高中,因此對他們比較熱情。後來,千秋和偉業連普通高中都沒有考上,他們對外甥和外甥媳婦的態度也就明顯發生了變化。
加根他們在白沙鋪留宿一夜,第二天就乘車去方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