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夜久語聲絕
「天子,奉天子的命。」那官吏被揍的七葷八素,又被刀子指著,一陣胡言亂語。
「天子?叫你胡說」王越憤然一巴掌抽過去,那人和著血吐出兩顆牙,「真的是天子令。官渡前線需要兵源,曹公奉天子令徵兵討伐袁紹。」
「奉曹操之令就是奉曹操之令,扯天子做甚。」
「小人只是奉命行事,哪管這許多,只知道無論男女,只要青壯全部充軍。」那人不住的磕頭,求饒。
劉協突然一垂眼,不得已親自上前,他此時必須凝心靜慮,「我來問,你來答,曉得嗎?」
那人那還敢多話,只得連連點頭。
「你在何處當值?」
「小人乃琅琊郡青雲鄉鄉薔屬下吏員肖偉。」
「我且問你,你們這樣抓丁多久了?一共征了多少人?」
「三月了。至於多少人,小的不知,我們只負責抓人。」肖偉回答的異常利索。
「一天可抓多少人?」
「就這琅琊郡,初時,一天大約....大約三百人。後來漸漸沒人了,加上老弱能有五十人就不錯了。」
「倒也不算太多。」劉協失笑著抬起頭,「但這琅琊何至於此?」
「是不是你們自己魚肉百姓,狐假虎威啊?」王越一手握刀,一手用手指指著肖偉喝問道。
一旁的孔融等人目瞪口呆,倒也合理,不至於如此蕭條,「這還不算多,一天三百,一月就是一千,三月就是三千.....」
「諸位....諸位大俠,」肖偉稍微恢復了點精神,一邊咳嗽,一邊委屈道:「我們都只是奉命行事,一鄉一縣的戶數人口擺在那裡,我們若不完成任務,那就得自己補人頭啊。」
「也就是說,你只是負責這一個鄉?」劉協再一次聽出了問題。
「是啊,小的只是負責此鄉。」
「也就是說一鄉三百人。一縣....一郡.....這一郡總人口,以我北海為例,按人頭算也不過千萬,青壯不過佔三分一.....這是要亡州滅郡啊.....這曹操...」孔融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曹操確實不錯了。」劉協忍不住冷笑道:「至少他還未當街弒君、未公然稱帝、未改朝換代。」
「那你為何要抓女子?」良久不言的趙芸霍然回過頭來,顯然側重點與旁人不同。
肖偉偷看一眼趙芸,心中暗暗無奈,怎麼有這麼不按套路出牌的人,怎的又牽扯出女子的問題,但看著眼前的刀子,所以還是勉力配合,給出那人盡皆知的答案,「起初是因為人頭不夠,所以抓些年輕女子扮成男子充數。」
「女子扮成男子如何能不被發現。」
「其實發現了也無妨,那些軍吏都享受后,將女子充為軍妓,後來反而更希望抓女子。」
「你既然做得吏頭,是否也有做這些傷天害理之事?」趙芸終究是個有腦子的,雙目仿若烈火雄炎直卷而來。
「我在鄉中無非是個跑腿的,我可不敢。」肖偉嚇得面色發白,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廊檐處挪了挪。
劉協看著他此時騰挪著已探入房間的半個身子,忍不住失笑道:「你所言句句屬實,回頭我好好賞賜於你。」然後彎腰在其肩上一拍,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萬萬不敢。」肖偉面如死灰,忙跪行出廊檐,叩首如搗蒜,「我們都是奉命行事啊,公子饒命!」
但下面忽然一聲張橫的怒喝傳來:「嚎...我叫你嚎....」
劉協再抬頭間,
張橫已一刀將那官吏的頭給削了下來。
劉協轉身進了屋子,隨手關門前,揚了揚頭,淡淡丟下一句,「收拾了!」
半夜院外一逐漸安靜。
「公子,可曾安歇?」孔融小心翼翼的敲想了還在亮著燈的客房門。
「進來吧。」劉協的聲音乾脆到讓人生畏的地步。
推開門進來,孔融先是重新關上門,然後才朝盤腿坐在榻上的劉協躬身行禮。而等他抬起頭時,滿頭大汗。
「都埋了?」劉協淡然問道。
「是!老臣和那老嫗一起挖坑,張中郎和趙中郎搬人。」孔融長吁一口氣。
「不必拘禮,隨便坐吧。」劉協淡淡道。
「公子,」孔融隨意坐到劉協對面,「我剛剛與那老嫗打聽了下情況。」
「可打探到什麼消息?」劉協木然的表達了一絲關注。
孔融長嘆一口氣,然後正色道:「和那官吏說的情況大致一樣。」
「兩三個月了,按日子算起來,應該是從陛下離許開始,徐州就一直這樣,民間漸漸有傳說,是因為原徐州牧陶謙與曹操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所以要整個徐州陪葬。再後來,又說是奉旨募兵。總之百姓也不知到底何事,只得逃亡,但有些老者根本無力逃亡,像這一家子,出去也是死,留下也是死,他們選著死在家裡。這村裡像他們這樣的遺老遺少,還剩六戶人家。」
「這是借徵兵之名,屠盡徐州啊!」劉協身子一時有些頹然。
「可這是為何?」孔融不解道。
「孔少府,可知他屠彭城一事?」
孔融深呼吸了數次,調整了情緒,憤然道:「令人髮指。」
「其實他這麼做是有深意的。曹操收攏青兗兩州黃巾百萬人口,這些人口讓曹操實力大增,但也帶來了另一個問題——糧食問題。黃巾投降曹操的目的也是糧食問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與其說是黃巾加入了曹操,不如說是曹操加入了黃巾。當時陶謙在徐州屯田富民,糧庫充實,甚至可以餵養打量從關中奔逃來的難民。一百萬張嘴多餓一天就多增加一成嘩變的風險,而曹嵩剛好在此時死在徐州,正好給了曹操一個借口,要想將徐州的糧食全部佔為己有,以父仇屠城這個借口好不好?然後再引青州黃巾入徐,這樣糧食也解決了,屯田也解決了。」
「屠徐一事,比較久遠的事,他再次清理徐州又是為何?僅僅是官渡之戰引發的餘波?」
「當然不是。」劉協稍微頓了下,然後思索了一下,才解釋道:「其一,他知道朕往徐州來,他要留一座空城給朕,毫無生機的空城。就算我們得到了徐州,這眼下有地無糧,有地無人,我們也待不下去。其二,這臧霸昌豨本就是泰山匪寇,他們以劫掠為生,現下連劫掠的對象都沒有了,只能依靠於他。」
劉協的話突然停了下來,但孔融已經連連點頭了,對方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也很透徹了,從權謀角度來說,臧霸昌豨想要繼續獲得生存條件,必須只能不斷的挑戰在徐州落腳的劉協,和依靠能提供軍糧的曹操。
那麼其實,臧霸和昌豨沒有選擇。之所以選擇暫時不動,可能是在等一個契機,又或許是有更好的選擇——袁紹。
畢竟官渡勝負未定。
說到這裡,可能有人會疑問,曹操會屯田,那臧霸就不會屯田嗎?
這就體現了士族思維和軍閥思維了。
士族是土地兼并構成的政治產物,所以他們喜歡搞經營,主要在屯田修水利上發展。士族就是靠土地和糧食來崛起的,這個是根本。士族壟斷文化,只有士族才有學識能治國。
而軍閥存在價值就是打仗。
最直觀的例子就是董卓,董卓作為一個佔領了京城的軍閥,他需要吃飯,就得與士族合作。所以董卓各種討好以王允為首的士族,給王允封縣候,這幫士族推薦的官員,董卓全部同意,結果王允和袁紹是一頭的,董卓批的官,立刻跟著袁紹打董卓,袁紹是天下士族之首,董卓被士族給賣了還給士族數錢。
再然後就是李傕、郭汜,二人有董卓這個前車之鑒,於是以劫掠為生。然後賈詡以一招毒士亂武,導致十萬叛軍打長安,導致三輔南陽幾十萬百姓受難,導致皇帝沒有飯吃,大臣被西涼軍像屠狗殺豬一樣。
臧霸等人是經歷過這些的,所以他只能小心謹慎的與曹操共存,作為青徐兩地的番屬,只聽令不聽宣。
「孔少府,朕有些累了,你且自去吧,朕想靜靜!」
孔融沉默良久,這才站起身來躬身一禮,轉身準備離去。
而就在此時,身後劉協忽然又說道:「孔少府,你且去問那老嫗,看她是否願意隨我等前行。」
屋外,正值午夜,孔融立於院中,往頭上看去一片白霧,霧色后的青山。就這樣站著不知道多久,想著劉協的話,一時間,他竟然不知道此時心境到底如何?是高興還是憂慮....
一開始,都以為這個年輕天子只是個任人魚肉的年輕君王,包括孔融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會接受朝廷的邀請,前去匡扶漢室。
可是,到了許都才知道,他竟然有韜晦。再後來,他竟然有謀略,善兵法。再後來,他竟然懂民生,善治理。從許都到白馬,一路收攏潰兵流民,從千餘禁衛,發展到近兩萬大軍。再到官渡將曹操和袁紹玩弄於鼓掌之中,愣是在數日內就從虎口從容脫身,還弄到了半年的軍糧,然後如此大搖大擺的來到了徐州,這手段,這權謀,真是讓人真正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