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入圄
杳暮冥冥,長庚西至。崖澗里,霜風漸起。
鷲鳥歸林,雞寧犬靜。
衰草雜林的山崗中,一團黑影形似幽魂,起伏不定。
劉老六提了一條熟木棍,順著前路疾馳而去。他得了二爺的口令,誓要捉拿那竊物的小賊,左右不過二三里,只須疾足強奔,旋踵之間,便可得手。
二爺德高望重,素有名威,方圓百里,哪個不知我劉氏?哪個不知我劉二爺?此番二爺受了難,我卻是得了運,活該我發財。捉了那小賊,立了功,揚了名,族裡族親,哪個不知我劉老六,哪個見了面,不得喊一聲六哥?至於賞錢,那還能少得了么?
只要有二爺在!
日後跟了二爺,了了這一段故事,少不了得了重用,豈不美哉?
須得知,劉老六本是劉氏族親,鄉里山民,此番得了巧運,如何能不利用?
往年間,這青羊鎮上,生兒嫁女,六服出喪,哪一樣少得了劉家,但凡有個大事小事,鄉里鄉鄰,都是爭著來幫忙,出勞力,攀關係。其中緣由,蓋是劉氏家財勢大,不曾知曉哪一天,便要求到人家府上。
休說近日,便說早年,劉老六他娘,便是劉氏族人從倉山縣縣府里拐來的。說是拐,倒是謙辭,就是伙了一伙人,瞧見了哪家姑娘婦女,年輕的、漂亮的、老的、少的,一律不論,趁人不備,夥同上去,用藥迷暈了,裝在麻袋裡,一夥綁回來,嫁與鄉人,作妻作妾。有那不中用的,打死了,丟在山崗,丟在山澗,誰也不知,都是族親,都是作的骯髒事兒,彼此口風甚嚴。便是那官差來詢問,也只當不知道,插科打諢,也就糊弄過去了,實在瞞不過,有那丟妻遺女的人家,找上門來,也死不承認。互相掩護,或是打殺了,丟在山澗,或是予那官差送些銀兩,也就過去了。那些被拐來、綁來的女人,若是從了便罷,認了命吧,雖然苦些、作踐些,倒也還能活命;若是那性格剛烈,死命不從,或是假意屈從,想方設法逃跑的,則更是慘痛。抓住了,先是打一頓,不論生死,后是游鄉示眾,剝去衣物,人人凌辱。若是幾番折騰下來,人還活著,便送予那孤寡鰥獨的鄉民佃戶,今朝你一日,明朝我一天,輪流蹂躪。活得,連那縣府里的娼妓,也有不如。
只比他人,那家裡圈養的牲畜,略好一些罷。
許多人,不到半年,也就死了,活著的,也是瘋瘋癲癲,內心絕望,生不如死。
劉老六知道這些齷齪事兒嗎?
他當然知道,即便她老娘不講,他也該從鄉鄰族親中聽說了。
那麼。
他干過這些齷齪事兒嗎?
他當然干過。要不,他怎麼能在劉二爺手下做事呢?
他不僅干過,而且還幹得相當順手,駕輕就熟,深得重用。
照他的話說。
「這倉山縣,我六爺……!」
說完,他一指那熟木棍。
「這棍子……!就是金科玉律!」
劉老六自然是得意的,在這青羊鎮,他也算是一號人物。
手裡握著熟木棍,一路上,犬吠聲綿延不絕。
腳下健步如飛,足蹬軟底布鞋,耳聽得,腳下「嚓嚓嚓」,鞋底摩擦聲連綿不絕。遠處,矮小翻騰的黑影越來越近。
驚弓之鳥!
插翅難逃!
山崗中。
吳中有內心驚駭,三魂消,七魄散,似怒海,似狂濤,似沉星墜月,似地覆天傾。
心如陣前擂鼓,目似水月鏡花。
腦袋裡昏昏沉沉,腳底下踉踉蹌蹌。
背上背著床面,手裡握著柴刀,氣喘如牛。
再看他,眉上血滿頭骨,背中汗如雨瀑,兩臂橈棹如槳,足下翻沙似燕,行跡輕巧,卻又好似敗軍之將。
山風拂過兩耳,犬吠浸入胸膛,似催命符,刀下鬼,又似勾魂令,索命無常。
啊呀呀!
將!
去無路!
眼見得那劉老六先前還在鎮子中,相距二三里,眨眼間,已到近前,不足一里之遙。
稚童如何敵得過壯年?
終究是齠年稚齒,弱骨難扶。
垂死掙扎,屬纊之際罷了。
「噗噗噗!」
林中驚起飛鳥,劉老六越靠越近。
「小賊!哪裡走?」
耳後一聲厲吼。
木棍劃過長空。
「咻!」
「噗!」
吳中有猛然前趨,背後結實挨了一棍。
一回頭!
只見劉老六已近在咫尺,短短相距不足五十米。
氣力不俗!
劉老六一擊得手,腳下瞬時奔出,只待捉拿吳中有。
這熟木長棍傍身多年,耍得又精又細,乃是他的心頭重寶。浸油、刮蠟、包漿,棍頭棍尾,盤弄得如同銅棍一般。往日里從不捨得丟手,今日瓮中捉鱉,倒不曾細想,果然一擊而中。
心下自是得意非凡。
凌空一擊!
吳中有挨了這一棍,瞬時驚得冷汗淋漓,徹底慌了手腳。此時已容不得他再做細思,只覺得後腦中電流四溢,驚懼昏神,腹中氣脈一滯,頭髮根根豎起,似那炸毛的貓,入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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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鼠,手腳錯位,不聽使喚。
耳目昏慌之下,縱身一躍,鑽入荊棘叢生的左側山林之中,倉惶而逃。
臘月寒冬,這山林里又是如何乾淨?
一時間,頭上、身上、臉上,手臂、腳踝,儘是麻、癢。他原是受了傷,那草里的毒素、蟲屍一齊滲入傷口,癢得人直想剖心裂肺。
山林無路!
荊棘布身!
吳中有無有他法,只得舉臂開道。
只聽得。
「噗噗噗!」
荊棘斷裂。
「唰唰唰!」
柴刀亂舞。
三寸長的棘刺刺入手臂,頭臉拉出血絲,身上、腿上更是傷刺無數,有那枯死的棘刺,落在地上,刺入腳掌,瞬時血流如注。
吳中有顧不得疼痛,兀自拔出,仍自顧逃命。
這也就罷了。
難的是那林中的枯枝腐葉,累年積蓄的細絮浮塵,雜錯之間,迎面而來,徑入口鼻,雙目兩耳,無不受此折磨。
他只得埋頭,盲目勇進,雙目虛合,毫無章法。
行進艱難!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這頭,吳中有止才行進了數尺。
那頭,劉老六已在兩丈開外。
相距不過止息之遙。
「釜底游魚!」
劉老六三步兩步奔到近前,俯身拾起熟木棍,踏入林中,喝到:「小賊!哪裡逃!」
言罷。
劉老六提棍上前,楊臂甩尾。
「啪!」
一棍子打在樹枝上。
「咔嚓!」
半截樹枝連根帶葉,掉落在地。
他這一棍!本意是,將那小賊一棍打死!
只是他勝券在握,十拿九穩,想到垂手可得的功業近在咫尺,一時間心潮澎湃。情不自禁之下,揚眉奮髯,用力過猛,一棍子打在了頭頂高處,一段橫生的雜木樹枝之上。
吳中有被嚇得暗自掉魂,踉蹌幾步,身形一蹲,也顧不得砍斷荊棘,尋了兩叢荊棘交織的一處縫隙,鑽了過去。
山林中,草木昌盛,若旬日里無人打理,止餘數年,便可參天羅列,這荊棘叢也是如此。棘叢有大有小,有窄有寬,大的百丈,小的盈尺,寬的御馬可就,小的一步難行,有的對面不盈尺,過境卻要繞行數丈,有的對角相距數丈,通行可就一息,所謂山林雜草,便在一個「雜」字。
吳中有年僅七歲,身短體虧,巧似鰍魚,一縮身,便可鑽過,可這吳老六已是中年,身材魁梧,體態壯碩,如何可過。
加之此處山林並不平坦,雜草叢生,多有碎石。劉老六一時不曾得手,恍然間,竟讓得吳中有逃出了兩三丈。
荊棘阻路!
頓時。
怒從心起。
劉老六伸手去撥。
怎料!
「嘶!」
一枚棘刺扎入手掌,疼得劉老六心尖兒一顫。
「你娘!」
劉老六怒聲自罵。
蜷回手來,只見一節半寸長的黑刺,連根帶刺,扎在無名指上。好在他往日里不僅翻槍耍棍有招有勢,伺弄莊稼也是一把好手,手上肉繭很厚,因之傷得不深。只是體格魁梧,身體健碩的人,血氣也旺,這棘刺一拔掉,血液流得也比常人多一些。
劉老六受了傷,怒氣上揚。
眼見得那小賊鑽林爬洞,呼吸之間又爬了兩叢棘刺,當下也沒了言語,后槽牙卻咬得如石磨一般,嘎吱嘎吱作響,兩腮綳得筆直,面部麻木,雙目含冰,彷彿石佛一般。
拔掉黑刺,提棍便打!
那爬枝牽蔓的荊棘頓時被打得左右離分,偶有打不斷的,也被他信手摺斷,從容慢進。
俗語說:窮山惡水出刁民。
此言自然不是空穴來風。
山窮水惡之地,必然民風彪悍,加之官府逼迫,詩書難禮。歷朝歷代以來,常使以羈縻之策,愚民之術,重稅以鎖民,是以生活困苦。居之僻地,你若不兇惡,便守不住家業,難免為他人所奪。家中妻兒,父母老小,如何養活?因之,偏僻之鄉必以忠信,富庶之國必以禮儀。
所謂。
窮山生戾氣,惡水養勇夫。
是也。
通目千載,良將必出於富地,勁卒必發於窮鄉。
那劉老六自幼生於斯,長於斯,一身戾氣自然是拔地倚天,恣意狂狷。如今遽然受挫,脾性上來……。
心虎張目!
便要噬人!
吳中有!
枉自驚惶,步履錯亂!
驟然間,聽得背後聲勢一頓。
「啪!……,啪!……,啪!……。」
棍聲一陣強似一陣,剛勁有力。
再聽得,那荊棘。
「嚓!……,嚓!……,嚓!……。」
斷裂聲錯落有致,井然有序。
回頭看。
那劉老六正提著熟木棍,一棍一步,一步一棍,漸漸緊逼。
心下稍鬆一口氣。
環眉四顧,西處,山楞漸隱。
其勢在我!
惜我之時,貽我之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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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中有埋頭苦奔。
二人你追我趕,不知不覺竟耗費了小半個時辰,距離卻越來越遠。
棍子愈舞愈急,怒意愈累愈盛。
盛怒中,短短才追了一里路,身上已被棘刺扎了數十次,臉上也被劃了一道。劉老六正待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拼著如何受傷,先把那小賊捉了再說,卻不曾想,先前的山道中,突然傳來一陣狗吠。
「汪!汪汪!汪汪汪汪……!」
那狗吠聲連綿不止,劉老六駐足回頭,天色太暗,卻也瞧不清。
「莫不是誰家的狗沒有拴好,跑出來了?」他想。
這年月,是沒有野狗的,只有豺狼,野狗不會出現在此處地界。
又等了一會。
那狗吠聲處傳來細微的嘀咕聲,聽得不太真切。
「……人?」
「誰……,怕……人……。」
「有人!」
「我……,……,走……。」
「你……,信我……,狗叫……。」
「……,狗……,打柴……。」
「真……,……叫嘞……。」
「你叫!」
「我……,鬼嘞……。」
「……,你……鬼……。」
「……。」
「吁……。」
那邊話語漸低,這頭劉老六卻是聽明白了,吸氣高喊:「誰在那邊?」
山道那頭聞言聲音一滯,狗吠越來越急促。
劉老六再次高喊:「我劉老六,對面誰啊?」
這次山道那頭答話了:「劉老六!嚇死我!你三嬸還當你是個鬼呢!這狗老叫!……你在這作啥呢?」
劉老六答道:「有個小賊!傷了二爺!跑了!正捉呢!前面林子里!」
山道那頭聞言一驚:「二爺傷了?賊呢?抓著了么?」
劉老六答道:「莫有!那賊子狡猾得很,讓他跑了!三叔,你搭把手!你那狗好用!」
三叔答道:「成!我讓你嬸給族裡報個信!」
劉老六答道:「不用!我在鎮子里提前打過招呼了!用不了一刻,鄉里人就來了。三嬸!你也過來搭把手!」
那三嬸本就是拐來的,與他三叔生了七八個娃,如今年紀大了,走也走不得,動也動不得,好在往日里丈夫對她還算優待,也沒讓她吃多大的苦,日子也就過得去。此刻聽了劉老六的話,如何肯信,心道:「這喪盡天良的龜孫,莫不知又在坑害誰家的姑娘,作孽啊……!」
當下靠在路邊,伸手扯住他三叔的衣角,低聲細細道:「莫要去!」
三叔也低聲回道:「捉賊么,怕甚麼?你不聽傷了二爺么?一起捉住了,不賣了老六一個好?說不得還得得個賞錢么?」
三嬸哀求,仍舊是低聲細語:「莫要去!莫要去!這山林往日里都是荒的么?蛇蟲又多,萬一傷著你咋么辦?去年還有……有老虎了么?」
三叔見她哀求,只當她是害怕,寬慰道:「莫怕么,這寒冬臘月的,哪來的老虎?莫要怕!莫要怕!」
三嬸見他執意要往,頓時死死抓住他,急聲道:「莫要去!莫要去!這天色都這般黑了,你能捉甚麼賊?那賊萬一捉不著……,萬一傷著了?我可著么辦?」
三叔見她扯住自己,頓時心裡不悅,惱怒道:「你懂甚麼?都是我劉家子弟,出了事,我還能站在旁邊看著?你個婦道人家,你懂個甚麼?」
三嬸不懂嗎?
她當然懂。
被拐到這青羊鎮前,她還是個富家小姐。父親請了西席,讀書寫字,也算是知書達理。可誰知,八月十五,中秋,家裡表兄帶了她出來賞月,家裡僕人走散了,無人護衛,這才被這青陽鎮惡人賊子綁到這裡,嫁做人婦。家裡人,此時怕不知道她還活著,只當她死了罷。可憐她那表兄,為了護她,當場被人打死。那血流得,填滿了柳樹下的坑塘。
三嬸見了男人發怒,不敢忤逆,只得低聲道:「你是家裡的,你說了算,可是咱那孩兒,你若是出了事,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麼辦?」
三叔見她這麼說,一時答不上來,沉默了一會兒,道:「莫怕莫怕!我帶著狗哩!那劉老六也說了,族裡人稍後就來。我喝不了頭湯,還吃不了二灶么?即便沒有賞錢,出了這檔子事兒,辦好了,日後宗族面前,也好說話不是?」
三叔說完,見她還是不言語,硬聲道:「你個婦人!果真是沒得見識!我去了,你在此處等我!」
好個三叔!
字不曾識過一個,書不曾讀過一章,倒說這知書達理的富家小姐沒個見識,真是!真是……。
三嬸知道這青陽鎮人的秉性,心內哀憐一聲,也不知是哀憐自己,還是哀憐他人。
只是無聲地,心道:「妾不知你是何人,也不知你何處來,何處去,只願你免此劫難,一生平安。」
「妾,倉山縣,垂柳庄……。」
「李氏,小名兒翠娥。」
「留!」
那三叔見婦人不再言語,也就回頭不理。
「哆!旺財!」
三叔喚了一聲吠叫的狗。
「老六!三叔來助你!那小賊在何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