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以頭搶壁
許子航聽著咒罵時,始終低著頭坐在床上一動不動,一直到他的父親罵完離開家門,許子航依然保持著低頭望著被褥的姿勢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可許子航藏在被子下的雙手,十指如鉗,抓緊雙腿狠狠用力,像是要把每一根指尖都鑲入大腿里一般。
許子航渾身似乎都因雙手用力過猛在微微顫抖,臉上沒有任何錶情,雙目沒有一絲神采,只是一眨不眨地瞪到最大,眼眶似乎都要縫裂了一般,就這麼死死地盯著被褥上的花紋,像是在看花紋卻又好像不在看花紋。
許子航呆坐在床上過了很久,沒有人知道他想了些什麼,可能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沒有人能知道被自己的親生父親像罵畜生一樣咒罵時,咒罵后,該想些什麼,能想些什麼,會想些什麼,即使是經歷過了這件事的許子航也不知道。他可能想了些什麼,也可能什麼都沒想,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實在不知道。
許子航還是動了,沒帶眼鏡,他拖動了一動不動坐了太久後有些僵硬的身體,就這麼赤著腳下了床。走過被踹掉門栓的房門,一步一步來到了客廳里。他聞見了焦糊味,他走進廚房,光著腳踩在沾滿油漬的地板貼紙上,看見了盡頭的碗柜上放著開了蓋的電飯煲。
許子航走到電飯煲前,看見裡面已是碳黑焦糊狀的粥,離得太近,刺鼻的焦糊味撲面而來,可許子航就那麼站在那裡呆立了很久。
電飯煲還沒斷電,依然是煮飯狀態,許子航伸出雙手直接抓起了滾燙的內膽鍋。能燙熟皮肉的溫度似乎對他沒有任何作用,雙手僅是顫抖了一下。他端著內膽鍋走到廚房門口的洗碗池,將鍋放在水池中放水后,用手將還沒有降溫多少的焦糊物從鍋中掏了出來扔到了垃圾桶里。然後他很自然地洗了洗手后伸出右手拿起了地上的洗潔精和一旁桌上的鋼絲球洗刷了起來,被燙得通紅脫了皮的右手就那麼抓著鋼絲球一點一點一寸一寸極其認真地清洗著內膽鍋。
最後許子航將內膽鍋清洗了乾淨,做這一切時,他的所有行為都極其流暢,沒有一絲停滯。可那鍋是煮糊了粥后沒有降一點溫,導熱性極好的鋼鍋啊。就是一杯溫度稍微高些的開水,常人都會因為非條件反射下意識縮手,可許子航就像是完全失去了一切感覺般完全不顧雙手傳來的痛感。
清洗乾淨了內膽鍋之後,許子航走到了客廳他那張床床尾的窗戶前,打開窗戶後有些恐高的他竟然直接探頭伸出窗外望向地面。
「才三樓,最多斷胳膊斷腿,除非頭朝下。但是死外面會不會給別人添麻煩呢?都要死了還是不要給人添麻煩了吧。」聲音聽起來平靜而理智,像是在說件很平常的事,比如「今天天氣好像不太好,要下雨了」一樣。
許子航又抬頭看了眼天,雲不多,天很藍。酷夏的太陽似乎總是擁有著照散一切陰霾直射大地的能力,大地之上金光閃耀,扭曲灼熱的空氣中充滿著春天也不具備的生機。可惜,太陽沒有照進許子航心裡的能力,那裡寸草不生,荒蕪一片,死氣沉沉。
合上了紗窗,許子航向左移了兩步,是一面隔在窗戶與衛生間大門之間的牆。牆麵粉刷著白色石灰,掉了一塊。這是寒假時有一天他的父親心情不好找許子航出氣,許子航反抗時留下的痕迹。
那天許心明直接舉起餐桌邊的大椅子要砸到許子航身上,第一下被許子航躲開了砸在了這面牆上,直接砸掉了一塊牆面。很顯然,這一下砸實了不是鬧著玩的。
高一身體發育得稍微成熟了些的許子航第一次反抗了他父親從小到他對他實施的行為暴力,當然,他只是趁他的父親還沒砸出第二下之前擋住了重新被許心明舉起的椅子和許心明僵持不下。還好,那天許子航的表哥來在許子航家,突然爆發的衝突讓他愣了好一會兒,反應過來后很快攔在了兩人中間,阻止了事態的進一步激化。
而那次許子航反抗之後,許心明就沒再對許子航實施過行為暴力了。許子航私以為是他的父親意識到了他養的狗再被打會反咬主人了,所以粥糊了他氣不過只是踹了他的房門咒罵而不是動手。
可那天衝突之後,許心明的言辭變得越來越誅心。行為暴力不能再實施,可還有言語暴力,還有心理暴力,許子航是許心明的兒子,他想怎麼來就能怎麼來,他想怎麼「教育」就怎麼「教育」,他說的話,他認為的事,永遠是對的。
三綱中的君為臣綱早已泯滅,連君王都沒了,何來的君為臣綱。可天下可以無君,一家怎能無父。父為子綱,這是千年以來仍未被完全磨滅,一直延續到今日的頑固不化的封建思想。這簡簡單單四個字壓得許子航抬不起頭,說不出話。對他來說,這四個字,惡毒至極。
許心明抬起左手用大拇指觸摸了一下白牆上的那道缺口,像是想要找到些許觸覺般越來越用力,大拇指被缺口磨破了皮,露出了皮下的血肉。他那因燙傷紅腫破皮后又抓住鋼絲球而劃破皮肉滲出血絲的右手也抬了起來,雙手撐住牆面后額頭狠狠抵住,然後抬起了一寸砸了下去,頓了一下后又多抬起了一寸砸了下去,如此往複。
隨著額頭抬起落下的距離越來越大,他每一次額頭砸下回彈結束后抵在牆面上停頓的時間也越來越長,額頭上漸漸破了皮。血液從額頭順著鼻樑流到了嘴唇,他的嘴唇被染得血紅,血液越流越多,繼續向下順著下巴低落在地板上濺出一朵朵極小的血花。
最後幾次大幅的起落過後,許子航的額頭已是稀爛一片,腦海之中是一整片搖搖晃晃的灰白,死死睜開的雙眼中卻又是一片黑紅,整個人像是被關在撞擊極重的銅鐘內,整個世界都在震動。就算是這樣,只憑自身的力量想要借著一塊牆面靠以頭搶壁也難以自決成功。
許子航最後一次頭抵在牆面之上頓了近五分鐘,這五分鐘他在想什麼呢,可能是他父親的那句「養條狗都比養你這個廢物有用」,也可能是「你怎麼不去死啊」,還有可能是過往那一次次不論是語言上還是肢體上的暴力。
不知道,誰也不知道當時的許子航到底想了些什麼。也可能什麼都沒想,僅僅只是站在那兒休息了五分鐘,他多少有些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