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泥水納垢毒蟲澤
蜀地西南邊陲,山脈如屠刀,河谷如檐槽,似乎天地之間有巨大的馬車從這裡來回碾過,留下無數高山深谷。縱然是修行有成之人,也不免感嘆山關難越,更別說野獸、凡人,只能望山而嘆,束手而回。
蛉蟲載著屠離休等人,搖搖蕩蕩尋到大沼澤,在空中盤桓許久,終於找到瓮?癭所說的大椿樹斷枝。可那截木頭泡在沼澤中,周圍都是不知深淺的泥水,無處落腳。蛉蟲來回尋找,遠遠地找了個稍顯寬敞、也無泥水的地方歇下來,將幾人放到地上。屠離休摸一摸著蛉蟲的大觸角,道:「多謝相助,這裡的事就由我們處理,你先回去吧。」蛉蟲搖搖腦袋,振翅而起,向六方居飛去。
此地和大椿樹斷枝隔了不知道多遠,一眼看過去,全是連綿無盡的泥沼,連個堅實的地面都找不見。這樣惡劣的環境,幾乎無處下腳,更別說去大椿樹斷枝那裡看看了。
赤潁瞳看著望不到頭的爛泥坑,嘴都撇歪了:「這破地方,都爛成一鍋餿湯了,一點生機也沒有,真的能在這裡找到時元么?」
臣九蟲道:「既然來了,先找找再說,也許就能於腐朽中見生機。」
屠離休道:「這裡到處都是泥潭,咱們寸步難行,要怎麼找呢?」
臣九蟲道:「這個倒不難,且看我的手段。你們先替我拔些雜草來。」屠離休和赤潁瞳見臣九蟲胸有成竹,知道他有好法子,就趕緊按吩咐去拔草。胡青華也從赤潁瞳腰間的袋子里竄出來,嘴巴爪子並用,幫忙薅草。
忙活一會兒,搜集了一大堆的野草。臣九蟲挽起袖子,拿了幾根木棍,在泥潭邊和了一大堆稀泥。赤潁瞳打趣道:「法師,你怎麼在這裡打起泥巴墩子了,又讓我們拔這麼些草來,難道是要在這裡修個茅草屋么?」
臣九蟲呵呵一笑:「妹子真會開玩笑,修個茅草屋,是要在這裡過冬么?我是要弄個泥巴傀儡出來,替咱們探路。」
「泥巴傀儡?法師還會驅使傀儡的法術吶?」
「這有什麼難的?死屍和傀儡都是沒有靈魂的死物,我能驅屍御鬼,自然就能操縱傀儡。」
臣九蟲將收集來的一大摞雜草扔進稀泥巴堆里,攪和兩下,又將幾根木棍也扔進去,閉眼默念法咒,忽然睜眼,叫一聲:「起!」
從稀泥巴堆里慢慢站起一個泥人來,木棍做骨,雜草做筋,泥巴做肉,竟然也有個囫圇人樣。臣九蟲又掏出一張符紙,貼在泥人身上,伸手一指,那泥人前進後退,左衝右突,甚至比正常人還要矯健。
赤潁瞳看著稀奇,忍不住叫好:「法師真是好手段!這泥巴人看著倒是奇巧得很。」
臣九蟲道:「這裡荒涼,無死屍可用,就塑個泥巴傀儡出來,讓它替他們蹚過沼澤,去看看遠處大椿樹的情況。」
赤潁瞳笑著拍手道:「這爛泥巴窩子,正好用爛泥巴人去走動,妙得很,妙得很。」
臣九蟲用手一指,泥巴傀儡立刻邁開步子,跳進沼澤,踏著不知深淺的泥水,一步一步向遠處走去。臣九蟲就在沼澤岸邊做法,用泥人的眼睛去看此地虛實。
沼澤里蚊蟲肆虐,水草糾結,也無路可尋。泥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探,雖然比之凡人靈活了不少,但在這泥水中,依然行進得很艱難。走了大約有半個時辰,終於到了那截大椿樹斷枝跟前。
說是斷枝,其實是一根碩長無比的巨木。巨木陷在沼澤地里,只露出來的便有數十丈之長,埋沒在泥地里的,更不知道有多少了。
泥人走近斷枝,仔仔細細地觀察,椿木泡在泥水裡不知有多長時間,表面覆蓋著厚厚的青苔。水草像蛛網一樣罩在枝丫上,更顯死寂。各樣的魚鱔蛛蟲聚集在椿木之側,稍有響動,便四處逃竄,尤為驚悚。這截椿木死氣沉沉,毫無神木氣概。
縱然如此,也不能輕易就走,還要再查看查看。泥人繞著椿木,邊走邊看。走到一處,卻見一個碩大的樹洞,裡邊烏漆抹黑,不知深淺,但似乎藏著什麼東西。若是凡人到此,見到這麼兇險的地方,自然是萬萬不敢進的,可泥人就不一樣了,就算有什麼閃失,也沒什麼大的影響。
泥人拔腿就進了樹洞。洞中一片漆黑,不能視物。等了一會兒,才漸漸適應。借著微弱的光,四下掃視,看見枯索的洞壁上有些異樣。湊近了一看,泥人不由得一陣狂喜,原來這洞壁上竟然長出了顆顆嫩芽!
這真是意料之外!沒想到枯木之內,竟然暗藏生機,看來,這截椿木大有玄妙啊。泥人用手摩挲良久,忍不住細細欣賞。忽然,身後傳來響動,泥人連忙轉身,頭一抬,便發現一隻挺直了身子的碩大蜈蚣!蜈蚣的大嘴微微顫動,兩根觸鬚在空中來回擺著,長長的身子隱沒在黑暗之中,僅露出的幾對細腿像是鐵耙子,更顯兇悍。
泥人毫不遲疑,扭頭就跑。只聽身後叮叮咚咚聲音不絕,那是大蜈蚣追過來的聲音。泥人拔腿狂奔,卻終究慢了一步,被蜈蚣追上,一口咬在胳膊上。泥人奮力一掙,甩掉胳膊,繼續逃去。
未走幾步,泥水裡冒出連連的氣泡,似乎是什麼東西要從沼澤地里鑽出來。泥人避開冒氣泡的位置,想從邊上溜過去。剛走兩步,忽然腳底一緊,一個什麼東西纏住了泥人的腿,泥人還想掙扎,腳底的東西卻猛地一拉,將泥人整個兒拖進水裡去,瞬間沒了蹤影。
遠處干岸上的臣九蟲被嚇出了一身冷汗。他正在用泥人之眼查探,泥人被瞬間吞噬,自己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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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瞬間被拉進了爛泥塘之中。
屠離休見臣九蟲的額頭滲出冷汗,連忙問:「法師看到了什麼?」
臣九蟲心有餘悸,擦擦汗,道:「這沼澤池裡藏污納垢,不知道蟄伏著多少毒蟲猛獸。虧得先用泥人去看了看,否則有多少條命,也得搭進去。」
赤潁瞳的好奇心被引了起來,問到底看見了什麼。
「先是一條大蜈蚣,咬斷了泥人的胳膊。匆忙逃跑的時候,泥水地下不知藏著什麼東西,纏住腳,把整個泥人一下子拖入了水中。」
赤潁瞳撇了撇嘴,道:「這個地方這麼兇險,那還呆著幹什麼,不如趕緊走。」
「走?大椿樹斷枝就在沼澤中間,樹洞里已經發出了嫩芽,難道不去看看?」
赤潁瞳本來還挺討厭這個地方,一聽說這個消息,立刻有了精神:「樹洞里有嫩芽?那豈不就能找到時元了?好事!好事!那咱們就留下。什麼毒蟲猛獸,不過是些大蟲子罷了,不值一提。」
臣九蟲笑道:「這妹子真是沒個准。要走要留,你是張口就來。」
赤潁瞳「嘿嘿」笑道:「那你別管,我兄長的事情要緊。」
幾人還在說著話,沼澤池裡卻泛起陣陣漣漪,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從水底游過來。臣九蟲立刻警覺起來,招呼大家遠離岸邊。忽然,泥水猛地翻起,從中跳出一個大怪物,泥水飛濺之時,一條大舌頭遠遠地噴過來。臣九蟲大驚失色,還未有什麼動作,就立刻被大舌頭緊緊裹住,扯向沼澤。
屠離休慌忙伸手去拽,旁邊的赤潁瞳卻早已執劍在手,跨一步,「唰」地一揮,將那怪物的舌頭斬斷,救下了臣九蟲。
那怪物受了傷,立刻「呱呱」大叫起來,在沼澤地里搖擺個不停。這下才看清,這個大怪物原來是一隻巨大的癩蛤蟆。癩蛤蟆叫個不停,周圍沼澤地的泥水都泛起水泡,水草也都紛紛散開,不知道有多少毒蟲正向這裡聚過來。
屠離休見勢不妙,道:「此地兇險,先離開再說。」趕緊扶起臣九蟲,三人拔腿狂奔,向遠離沼澤的地方退去。
跑了一陣,身後嘈嘈切切的追逐聲卻並未消失,看來這些毒蟲一點也不死心。三人疾奔之餘時,看到遠處的山坡上有一條山道,蜿蜒而上。臣九蟲遙指道:「毒蟲都是沼澤之物,不善攀援,咱們順著小路向山上爬,就能脫險。」三人立刻順著山道爬上去,果然,爬不多遠,身後便沒了追趕的聲音,總算是擺脫了那些毒蟲。
這山道起初亂糟糟的,雜草亂枝叢生,爬上幾里,竟然漸漸整齊起來,雜草都被梳理到路兩邊,顯然是有人整理過了。幾人頗有些驚詫:這荒山野嶺的,難道也有生靈的蹤跡?再走一會兒,發現一處斷崖,再無向上可能。
幾人正要回身離開,赤潁瞳卻指著前方道:「看,那是什麼!」
順著指尖看過去,灌木掩映之中,似乎是有石頭砌成的台階。幾人撥開樹叢,果然又見一條石階,在樹林中蜿蜒而上,不知盡頭。有石階,必是有人活動!怪哉!此地在群峰疊巒之中,數千里了無人煙,竟然也有生人蹤跡?
赤潁瞳道:「此地無故出現人跡,非仙即妖。大家務必小心。」
屠離休道:「能把山道石階整理得這麼乾淨,大約也不是暴戾之人。已經到此,何妨上去看看!」
臣九蟲點頭道:「反正山下有毒蟲堵截,無處可去,上去看看也無妨。」三人便拾階而上,要去山巒之上看個究竟。
爬了許久,穿過幾層雲海,終於到了山頂。林霧繚繞之間,看見石階盡頭有一個極為寬闊的山洞。山洞中陳設著石桌石凳,洞壁上鑿出八九個石室,青藤做門牆,山花做裝飾,雖然是個野山洞,卻有著滿眼的春意盎然。
三人悄悄走過去,也不敢貿然聲張,只是隱在一棵樹后,盤算著如何打探虛實。
忽然,一間石屋的門開了,從裡邊走出一個年輕人,端著一盆漿果,到了一個石臼前,將漿果倒進去,拿石錘一下一下搗起來。
赤潁瞳盯著那人看了一會兒,悄聲道:「怪了,此人怎麼如此不平常?」
屠離休問道:「怎麼不平常了?」
「這個人看著年輕,其實已有千歲,想必是個修行深厚的人。其面相上看著精神矍鑠,實際上氣韻衰敗,似乎身染重病。」
屠離休道:「莫非是山鬼獸妖之流?」
「他年歲太久,一時之間,我也看不出來。」赤潁瞳道,「不過,這人十分平和,身上毫無戾氣,倒不像是個野妖怪。」
「既然如此,何不上前打個招呼,也正好問問是何人何地。」
臣九蟲和赤潁瞳點頭同意。幾人便整理衣冠,從樹後走出來。屠離休迎著那人走幾步,遠遠地作揖:「居士,叨擾了。」
那人聽見問話,停下手中的動作,轉過身來,將屠離休上下打量一番,絲毫不見一絲慌亂,道:「這裡山高林深,地形陡峭,從未有外人進來過。你們是誰,從何而來?」
屠離休道:「我們是山外的修行之人,因為躲避毒蟲追趕,誤入此處。多有冒犯,請恕罪。」
那人放下石錘,道:「原來也是被毒蟲侵擾。既然是修行之人,不如進洞中小坐。」將手攤開,做一個邀請的姿勢。
屠離休幾人便走進山洞中,圍坐在石桌前。那人從石屋中拿出許多山果來,熱情地招待他們。聊不上幾句,從石屋中又走出許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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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坐在周圍,同幾人交談。這些人也都十分謙和,言談舉止讓人倍感親切。
屠離休等人以禮相待,山洞中的人也十分坦誠。聊了一會兒,屠離休終於弄清楚這些人的來歷。
他們果然不是凡人,而是山中樹木的精氣化身。蜀南的山中,人跡罕至,是鳥獸草木的世外樂園,此地的樹木生長得尤為繁盛長久,就算存活千年以上的神木,也十分常見。
本來一切安好,可世事無常,山間忽然爆發數千年難遇的大洪水,衝垮了無數河谷。山川崩頹,萬物蒙難,而山間的這些神木也被盡數沖毀,一個個都淤陷在洪水形成的大沼澤中,成了污泥塘中的爛木頭。
這些神木久經歲月,已經有了靈性。雖然木身被困,但是精氣卻縈繞而出,化作人形,徘徊在泥沼邊上。可惜又被沼澤中的毒蟲追逐,無奈一步步逃離,直至這荒山之顛。這些木靈在山上尋到一個山洞,稱作木靈洞,暫避在此。先前的年輕人便是大桃樹之靈,其餘還有大桑樹、大棗樹、大杏樹等等共計有十來個樹木之靈,都聚在這裡。
屠離休一聽如此,立刻問道:「請問仙人中,可有椿靈?」
有一人回應:「我便是。」
幾人應聲望去,只見一人素衣皂袍,面容青春,衣袖浮動之時,似有清香飄散。此人便是椿靈了。
屠離休喜出望外,站起身來,雙手抱拳,恭恭敬敬地向椿靈作一個揖,道:「實不相瞞,我們幾人到此,就是為了尋找大椿樹,從中尋找時元。仙人有厚德,若是能指點一二,讓我得償所願,便是大恩,我等自會相報。」
椿靈起身,也回了一個禮,道:「客人不必多禮。若有難處,我自然會傾力相助。只不過,我們雖然鬱結靈氣為人,可木身皆陷在泥沼之中,日日受著煎熬,時間若是久了,木身一旦腐朽,我們也就煙消雲散了。我等雖然看似有靈性,實則自身難保,何談為他人解憂?」
這倒是讓幾人大為吃驚。臣九蟲問道:「仙人們都是年長之人,學識淵博,難道沒有想到什麼應對的辦法么?」
椿靈道:「辦法也是有的,可如今卻遇到了難處。」
「有什麼難處,仙人說來看看,說不定我們能幫上忙。」
「群山之中,有一座五丁山,山中有五位山神,都是頂天立地、力大無窮的大力士。力士喜好梅子酒,我們預備用梅子好酒敬獻力士,請他們開山辟穀,造出一條河道來,排干沼澤中的污水,清盡淤泥,這樣便能解救我們的木身。」
「聽著是個好主意。」
「可難就難在這裡。」椿靈嘆了口氣,其餘樹靈也都面露惆悵,「梅子樹本來有許多處,可是山洪一來,將遍山的梅子樹全部沖毀。唯有一片梅子樹林,雖然保得周全,卻陷在深不見底的山谷之中。山谷濕滑陡峭,我等試過許多方法,都不能抵達彼處。采不來梅子,梅子酒也就無從談起。此事縈繞在我們心頭,苦悶不已。」
「這有何難!你們的難事,我卻伸手便辦了。」屠離休一拍手,「此事交給我來辦,只需一天,我便能采來青梅,要多少有多少。」
赤潁瞳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奇道:「仙人們這麼久都沒想到好辦法,兄長怎麼如此有把握?你已無力駕馭仙術,如何去深谷中采青梅?」
屠離休笑道:「雖然我現在無法使用仙術,可也並不是說我去不了深谷。你忘了,我乃是猿猴得道。就算沒有仙術傍身,可是翻山攀岩的本領,那可是一直都有。想我初次到丹涯山時,盤木洞就在高崖絕壁之上,也被我輕鬆抵達,區區一個山谷算什麼?」
赤潁瞳恍悟,打趣道:「兄長竟然還沒忘記老本行!那好,今天倒要看看你的本事。」
諸位樹靈聽了屠離休的話,又驚又奇,想不到解決難題全不費功夫。之前想了那麼久,都毫無頭緒,今日就坐在家中,卻來了幫忙的人。既然事情都說到這裡了,大家也就不遲疑,立刻出發去山谷中采青梅。
一行人翻山越嶺,到了一座深谷前。探頭一看,這山谷不知道有多深,谷崖邊上布滿青苔野藤,濕滑得無處下腳。
幾位樹靈都面露疑色,道:「此地兇險,壯士如無把握,咱們擇日再來。」
屠離休一挽袖子,道:「何必擇日,今天就將青梅采上來。」說著就背起麻布口袋,準備攀岩而下。
赤潁瞳在一邊道:「兄長且慢,小妹和你一同下去。」
眾人都吃驚地望著赤潁瞳。臣九蟲和屠離休也禁不住齊聲問道:「你?可要怎麼下去?」
赤潁瞳對著屠離休道:「兄長只以為自己會攀援,卻忘了我的本相是山間巨蟒。我們蟒類在山岩上穿行,也是如履平地。兄長一人下去,我不放心,一定要一起去。」一邊說,一邊解下腰間的布袋,那是胡青華棲身的地方。
赤潁瞳將袋子遞給臣九蟲道:「請法師暫且替我照顧好青華。」臣九蟲知道屠離休和赤潁瞳情深,也就不再勸解,接過袋子,抱在懷裡。
胡青華從袋子里探出個腦袋,道:「姐姐小心,我在這裡等你回來。」赤潁瞳點點頭,道:「有我兄長在,不必擔心。」
屠離休向著眾人道:「諸位可先回去,不必在此地苦等。我和瞳妹可以互相照顧,此去若是順利,當天就能返回,要是有延宕,最多也就兩三日。諸位可在洞中等我們的好消息。」說完,便和赤潁瞳順著山崖,慢慢地向深谷爬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