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
有時候看似變好的的事物,不一定是真的。父親曾經有很多朋友,那些他掏心掏肺的所謂朋友,在他出事後,現身的沒幾個,現身的那幾個像是來清算的,走了之後再也沒來,沒有想象中的兄弟情誼。他們只是知道我父親好像落難了,便慌忙不擇的遠離了他。我長大之後才明白,同樣珍視友誼的我,大概也受不了自己曾經的所有好友都不親近自己吧。他那些朋友,都說他有病,有神經病,再沒靠近他,甚而在村裡去講,是,父親成了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農村的人並不都是淳樸的,他們永遠不明白,流言的傷害力有多大。甚至對我,一個當時十歲出頭的小孩子,他們甚至當著面大言不慚的去說阿爸是不是有什麼病,說完集體大笑。我記下來了,我記下了他們的侮辱,我沒有因此而去怨我父親,沒有覺得他給我丟臉,因為我心裡清楚,他們,才是真正罪人。
父親陷入了怪圈,他不願面對如今的現實,他不斷想他曾經輝煌的日子,說到底,父親是何其驕傲的一個人,他很有好勝心,有很強的勝負欲,他也,很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在意麵子。這一些,我在某一段時間裡在自己身上也看到了,是六年級那段日子,我不斷告訴自己,一定不要重蹈覆轍,我不斷告訴自己,我的存在與世界而言渺小到不行,不要太看得起自己,告訴自己根本不優秀,告訴自己我沒有值得自己驕傲的地方。因為,我怕,如果我自己也成為我父親那樣的性格,那誰,長大了去孝順我的父母,我的親人。
13年,他已經變得我們都不認識他了。他總是不與人溝通,他總感覺有人要害他。他總在半夜十二點一點多出鎮里,匆匆進門拿了個蘋果啃了就走,一句話也不留也不說。奶奶第二天才說,在家他都壓根不吃東西。寒冬里,他穿著早已破舊的風衣,騎著摩托(小車早已賣了去醫治他)。天那麼黑,路上,只有他一個人,或者,他的世界里,只有他一個人。那時候我們都睡了,媽媽會起來看著他。長大后媽媽才告訴我這些事,其實她不知道,每一次阿爸來的時候,我都知道,只是我裝睡,蓋起被子,在被窩裡偷偷的哭,那段時候很害怕,害怕失去。我睡前一定有一段禱告,希望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一定要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可是我怎會是上帝,也沒法決定人的壽命。有一天半夜,媽媽來到我的床頭,跟我說,「阿媽沒有爸爸了。」可我們三姐妹都沒能見他最後一面。
所以後來,我的禱告都多了一句,祈禱爺爺奶奶外婆一定要健康長命百歲,如果非要拿走壽命,我願意那自己的壽命去換。常戲稱自己是上帝,雅典娜。因為我希望自己聰明,那樣成績就能好點,前途就可能光明一點。我希望自己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如果非要有人掌控家人的壽命,那麼寧願我自己是上帝,我就能讓他們長命而又健康了。人活著還是要有些信仰,不然在黑暗的時候怎麼去等待光明。
或許是禱告有用還是心理作用。我們在外求學,老家只有爺爺奶奶,我時常很擔心他們。有次周末回家奶奶告訴我,差點摔到再也起不來。她半夜頭暈想叫爺爺,因著奶奶住樓里,爺爺因為想住瓦房便沒有搬過來(同一個院子里)。她需要很大聲,但是實在走不動,便躺在地上爬到了瓦房門口,叫醒了爺爺。原來,這種情況,一旦摔倒,便中風了,我聽了十分后怕。可是父親卻是,一天一天情況愈下。他會半夜跑到鐵路邊,會跑到別人的墳前對著墳說話,戴已經去世的人的帽子。這一切,都說明,他已經又模糊了意識。
媽媽受不了他這樣糟踐自己,可是他從來不覺得自己複發了。家裡的親戚說他是裝的,就是不肯出去工作而已,只有媽媽知道,他是走不出來自己的心魔,被自己困住了,他需要藥物控制,醫生介入。她又分不出心,因為她需要工作,需要照顧三個小孩啊。那天清晨,空氣很好,鄉村很靜,一輛警車停在大門口,睡夢中的父親被綁了,帶上了警車,送去了,精神病院。他走的時候,一句話也沒說,只回頭看了我們一眼。媽媽給他收拾東西,他在我們的世界里,又消失了一年。我又一次,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和那個帶我們去看飛機,抱著我轉圈圈的人,怎麼也重合不上來了。
我們去看過他。醫院裡,大家都是正常人,我看到一個阿姨,說要孩子,看到一個叔叔站在窗口一直望著外面。父親在這裡是清醒的,我們在一個小居室里見面。不過帶了點雞湯和龍眼。父親卻吃的像山珍海味。他知道我考上了當地比較好的高中,很高興。也聽阿媽說,爸爸告訴她,在院里不聽話是會被電棒電,和被打的,一開始父親沒少挨打,只是後面聽話吃藥後情況好點。阿媽說,那裡伙食很不好,父親總吃不飽,她看他的時候會給他塞點錢。是啊,從前父親就不胖,那天看來,怎麼瘦的看出了骨頭的輪廓。在小空間里一坐下來。有很多叔叔阿姨趴在門上,把手伸出來,看著桌面的食物。我被這陣仗下了一跳,不過看旁邊的醫生和阿爸阿媽都沒什麼反應,我也假裝鎮定的看著門外。他們叫我拿幾棵龍眼給他們,一個叔叔說,一顆就好,我很想給。我看了看父親,他們都沒有說話,我忘了當時有沒有給。父親很懂事的拿了一些給醫生,還剩一些,阿爸說他都沒多少吃呢。我心裡不知是和滋味,因為我在外頭的世界,自有而又擁有自己。走的時候,阿爸說,要常來看他。我沒有流眼淚,只是任由它在眼裡打框,就是不肯讓它掉下來。
我幾乎,沒有在大人面前哭過,一來覺得丟臉,二來覺得不想讓大人擔心。我只去過一次,病院里那棵樹,病院門口的模樣,一直也沒有忘記,甚至病院里的情景,也一直存在在腦海里。
他差不多一年,就出來了,那天阿爸的嘴角就沒有下來過,院子里還是這樣陽光正好。只是好景不長,一個曾經外向的人長期不外出,沒有朋友,性情終究會大變。他變得疑神疑鬼,總是懷疑阿媽不忠,可是他根本不知道阿媽的辛苦,他變得只會抱怨,覺得全世界都欠了他,那是我開始恨他的時候。沒有人能與他溝通,他消極而又喪氣,因一點事大發雷霆。甚至差點將弟弟推下樓梯,那一次,我徹底開始不再理會他。因為你嘗試和他溝通的時候,他只會說,你懂什麼呢?當他沒法反駁你的時候就會罵粗口,用最狠的粗口去罵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女兒,去懷疑自己的妻子,自己卻好吃懶做,怨天尤人,每天只重複一句話。「落難了,落難了,」自言自語,性情大變,變得在外懦弱,在家對家人發脾氣。
我連續幾年,不願同他講話,因為溝通不起來。其實他有在吃藥病情是控制的,只是他已經習慣了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不願意去面對這個變化了那麼多的時代,他不願意去承認他有點跟不上了。
奶奶疼愛他,總是由著他可是我們,不願如此,希望他能走出來。一個人經歷困難並不可怕,無論有多不幸,甚至失去了很多都不可怕。當你發現自己健健康康的時候,就應該重新開始,而不是沉湎於過去。過去已經死亡,未來只虛幻,我們需要面對的是當下,既然生活沒有什麼大問題,為什麼不能快快樂樂的活著,失去的東西,已經失去,再去患得患失,已經毫無用處。要做好,活好的是當下,這才是你最真實的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