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薪火燼傳
第三十章薪火燼傳
行到神京城外,極目望去。目光所及儘是一片哀鴻,四野之處餓殍滿地。行走其間,不時從鼻尖中傳來一陣陣惡臭,飢餓無力者癱倒於地,一時竟也分不出死屍與活人之別。壓抑著心中的悲切,李子墨杵著拐,慢慢踱步到城牆邊上,緩緩遞上軍帖,邊上的小判一一查驗完畢,方才大手一揮,不耐煩地讓他快些入內,李子墨將軍帖小心揣回衣兜,快步向城內行去。
及到城中,城裡竟如自己往日夢中車水馬龍的情景一般無二,禍及整個西境的妖亂彷彿被著高大的城牆全然阻隔在外,那歌坊、酒家的客人踏平門檻,竟比起往日更是熱鬧幾分。唯有瞧見那逼仄旮旯巷子深處,身著襤褸,蓬頭垢面的乞兒蹲坐在地上竟也一眼望不到頭。正四下打量之際,李子墨忽聞耳側一陣鞭響,反應過來,側身欲躲,奈何本已身殘,加之一路趕來,身體虛弱,一時為完全躲過,著鞭勢一帶,便少不得如黃狗撲地般滾上幾圈。抬眼望去,方才看見一匹俊健棗紅馬之上,一位面色倨傲的小郎正持鞭破口大罵「兀那乞兒,好沒眼力見,狗一般的東西,也配擋我沈浪的路,今日撞見小爺,便要讓你吃個教訓,以後便要記住,腌臢一般的東西,豈敢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言語之間,似對自己剛才那一鞭頗為得意,端坐馬上,又抖了個鞭花。李子墨四下望去,這才發現四周行人卻多是戲謔之色,更有滿面厭惡者不乏其間。當下不免恍然,誰曾想昨日春風得意少年郎,今日已作蓬頭跣足狼狽漢。也不復多言,只舔了舔嘴邊泛卷的死皮,彎下身,深深福了一福,方才直起身,退步於道邊,往來行人依舊,只是李子墨回家的腳步,不免又快上了幾分。
打著蒙蒙的天光出了南門,李子墨又一次踏足在這幼時無數次踏過的山崗上,一時間胸懷激蕩,面露激動之色,腳步亦是有力了幾分。翻過一重重山巒,李家村近了又近了,一樣的夜路,一樣能看見遠處微明的燈光,曾經的那個少年,腳步卻又漸漸怯懦起來。不知那廬屋裡的黑臉老漢是否仍那麼健朗,那個每每笑而不語的溫柔女人是否仍備好了飯食,又不知見到這個滿面風塵、一事無成的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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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兩老又能否辨別得出。想到此處,兩行清淚不覺已趟下面龐,深吸口氣,臉上好不容易擠出一絲笑意,李子墨腳步踉蹌向家的方向走去。
夜色寂寥無聲,許是入夜已深,村子里較之往日,亦是沉寂幾分,踱步到自家屋外,屋門竟只微掩著,如往日里千百次重複過地一般,李子墨悄然推開門沿,緩步入內,迎著門外湧進的些許月光環顧四周,仍是那個熟悉的破屋,屋內的火堆上架著那口熟悉的小鐵鍋,牆邊上靠著李家老漢農閑時用邊角料做成的蹩腳的桌椅,另一面著掛著農務時的鋤頭、鐮刀、麻布袋子,鋤頭上遍滿了未盡的泥痕,李子墨羞赧地笑了,沒想到往日里向來對此極為愛惜的老漢也有偷懶的時候,低矮的橫木上掛滿了曬得枯黃的乾菜,李子墨夠下一顆,放入嘴中,慢慢嚼著,往日里棄之如敝的菜幫如今竟宛如世間美味,李子墨咧開嘴笑了,昔日里這頗為嫌棄的土屋如今看來竟是再也安適不過了。
想到許是夜深,父母已是入睡,李子墨卻也禁不住心中那份牽挂,悄悄踱步到側屋頭上,掀起門帘,悄然向內望去。皎潔的月光透過門帘迎入屋內,照在床頭上,消瘦的老婦卧在床上淺淺睡去,宛如楓葉林間一隻死去的鹿。李子墨走到近頭,默默看著,她比往日老了許多,瘦削了,臉上添了些許皺紋,發梢多了幾縷白髮,李子墨靠近些,不自禁地將婦人凌亂的發梢理順。轉過神來,才對上婦人依舊溫柔的眼神,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話湧上心頭「娘!」「唉!」婦人抓著兒子的手,淺淺地笑了!
婦人拉著兒子坐到火堆旁,摸索著掏出火摺子,利索地將柴堆點燃,借著火光,朝兒子柔柔笑道:「一路翻山越嶺,怕是早餓了吧!娘留了些粥,熱熱吃些吧!」兒子點頭稱是,望著婦人仍不由疑惑道:「娘,爹呢?」婦人反身取了碗勺,卻並不答話,終是拗不過兒子固執的眼神,才邊慢悠悠地著鍋里的粥,不緊不慢答道:「兒啊,邊關戰事你爹早有耳聞!每每有哪家書信傳來你爹都拐彎抹角打聽你的消息哩!娘知道你是個報喜不報憂的性子,可再大的事也該許爹娘知道哩!」李子墨聽到此處,已是默然低下了頭。婦人才接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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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你爹知道你的事還是從同你一伍的李大耳的家信里知曉哩!戰事才起,你爹便整日嘀咕,我老李家走著好運著哩,便是戰酣時,我兒亦能周全!直到從書信里得知你腿上負傷,半截給去沒了,我當時便暈了過去,你老漢更是如熱鍋上的螞蟻,急的半天停不下腳!」說到此處,婦人伸出手向李子墨褲腿握去,只捏住一隻空空的褲管,婦人禁不住拭去幾行熱淚,方才抽噎著繼續說道:「為你的事,你爹跑遍了當年同為軍伍的廝殺漢,求遍了當年那些箇舊交!呸!」婦人惡道「一群見利忘義的腌臢玩意,竟沒一個好相與!嘴裡一口一個朝廷法令,到是把自家子弟照顧的周全!」「那些人被你爹逼得沒辦法,又許了些許銀子,才勉強答應許我李家出一人入征軍伍以換你歸籍!」說到此處,婦人眼中已是擒滿了淚水「你爹說,當年他戰場上欠下的債,還輪不到報應到他兒子身上!無你爹替你隨伍遠赴西塞,那些個天殺的又哪裡肯放你回來!」李子墨聽到此處再也禁持不住,只覺千言萬語梗在喉頭,卻一句也發不出來,只化作滿行熱淚長流。婦人抽噎著將兒子攬入懷中,安慰道:「子墨啊,當年你爹逼你從軍你也莫怨你爹,你爹也是想你能出人頭地,建功立業。可如今亂世,人命賤如草芥,娘便是想好賴能讓你吃口飽飯。娘前些日花了些銀子,借著你爹的關節,為你謀了個城裡更夫的差使,你也莫挑揀,如今不比從前了。」婦人撫著兒子的斷腿喃喃道:「娘身上落了舊年妖亂的病根子,農活也做不得許多,現今你便留在為娘身邊,閑時分擔許些,便是生活貧苦些,只要落得安康,娘便安心!待到攢上些積蓄,娘便托那牙婆子,給你許個婆姨,你們再生個大胖小子!等到你爹回來,見到咱一家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地,老李家又添了香火,那老臉不得笑開花哩!」婦人說道此處,竟又眉開眼笑起來。李子墨緊緊抱著婦人,嘴角宛如枯木般咧開難看的笑意,可那滿目水光中卻也飽含最純凈澄澈的歡喜。
火堆上,柔柔的火苗將寒冷的夜遠遠驅散,薪火燃燼中,這人世間的溫情,自無需多墨。
(袁老一路走好,往後人間事且留與這世間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