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婚
黎都許久沒這般熱鬧了。
一支送親隊伍,抬著一里長的嫁妝,從城南的將軍府一直延伸到城東的尚書令府。鑼鼓喧天,蓋過了東市小販的吆喝喧鬧聲。有好事者跟著隊伍數那陪嫁的物什,竟足有八十八抬!
得了聖上應允,這將軍府小姐嫁娶都是由禮部按公主的規格安排的。
若是旁人,早就安了個大逆不道的名分,偏偏這是聖上嫡親妹妹陵陽長公主的女兒,又是聖上最偏愛的侄女。
而這將軍府的卿小姐自然也不是一般人,受得起這架勢。及笄之年隨父,奪了三座城池,還親手滅了西北的一個諸侯國「朔」。
關於那次戰爭,哪怕時隔多年,從戰場上活下來士兵都記得很清楚——那日大雪下了五日,兵馬疲憊,朔國的士兵熟悉地形,借著地勢偷襲他們營地的糧草,還好那位卿小姐的下屬即使發現,避免了損失。
但是那卿小姐可不是耐得住性子的,她睨著被五花大綁的敵兵,冷冷地道了句:「朔國狡黠,不宜留存。」
然後也不稟報,自己帶著三隊士兵,獨自破了朔都城門,直擊皇宮,斬了主將,拎著朔國國君的頭顱,屠了一天一夜的都城。
翌日,等卿老將軍聞信后趕到時,整個朔都只剩下一片血河,和殺紅了眼的北楚國士兵。
至於那位卿小姐,等清掃戰場時,才被人發現睡在了朔國皇宮的大殿里。周邊是血流成河的屍首。
那年,卿小姐十六歲,班師回朝後就被封為「濮陰郡主」。
而那次戰爭,史官們記載為「楚朔之戰」。
「這是前話,再說這卿小姐,皇親國戚,巾幗不讓鬚眉,卻為何現在才嫁人?」
送親隊伍經過長春坊的茶樓,裡面的說書先生唾沫橫飛,伴著外面的鑼鼓聲,說的那是一個興高采烈氣宇軒昂。
「只因那濮陰郡主愛慕的卻是蕭家大公子蕭小將軍,那蕭公子曾在沙場上救下了郡主,從此郡主對這位小將軍啊,可謂是一往情深,眼裡再容不得別人。」
台下一片唏噓聲。
「哎,可惜了,所謂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時至乞巧,面對郡主的情真意切,蕭小將軍卻當著諸家郎君娘子,拒了那濮陰郡主,佳人失情,憤憤之際,竟上書於聖人,得了賜婚一書,可這嫁的卻不是蕭小郎君,而是……」
說書先生正是講到精彩的時候。殊不知,那故事說的蕭公子,此時正坐在茶館二樓,饒有興趣地看著樓下長長的送親隊伍。
「這說書先生好不正經,凈在胡說!」旁邊的小廝司季探頭看著一樓的說書人,不服氣地唾出聲。
隊伍漸漸到了最後,蕭澤收回目光,道:「隨他們吧,不過是他們打發時間的樂子罷了。」
「公子。」司季蹩著眉,不解地撓撓臉,問道:「小人不懂,您明明心悅濮陰郡主的,為何那日還拒了她,眼下人郡主都嫁人了,後悔地兒都沒了。」
「你不懂。」蕭澤似是鬆了口氣一般,抿了一口茶水,面色坦然道:「比起我,墨少卿,更適合郡主。」
司季更不明白了,他總覺著最近的公子不一樣了,卻有說不上來哪變了。
蕭澤側耳聽見上樓的腳步聲,他擺手讓司季退下。
一位帶著帷帽的白衣男子上了二樓,步履輕盈地進了蕭澤這間房。
離開時,司季側目瞥一眼男子,恍然大悟——那日公子見過這人後,就變了一個人似的。
「蕭將軍好雅緻,郡主大婚,竟還有心思來小店喝茶。」本是打趣的話,男子的聲音卻聽不出一絲感情。
樓下的說書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
男子摘下帷帽,白紗卸去,一頭瀑布般的白髮赫然在目。
蕭澤靠在欄杆上,撐著下巴一雙桃花眼含笑看過去,唇翼微張,道了句:「慕老闆。」
墨府後院
黏膩的燭淚順著浮雕流到燭台上,凝固。
卿若穿著鮮紅的嫁衣坐在床上,玉指絞著裙子,手心泌出了一層薄汗,她側耳聽著前廳傳來的喧鬧聲,心思開始恍惚。
「小姐,要吃些甜食嘛?」溫桃低聲詢問道。
婚禮事宜諸多,天還沒亮卿若就被吵起來準備,一直折騰到這時候,整整一天了,除了早上吃了點小粥,便再也沒吃別的了。。
「嗯。」卿若應了聲。
溫桃立馬拿了幾塊糕點,油鹽飯菜不能進婚房,只能暫時拿這些果腹。
卿若撩起蓋頭一角,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
恰時,紫蘇探聽完消息,步履匆匆地從喜宴回來。
「看到了嗎?」卿若的聲音從蓋頭下傳來。
溫桃接過吃了一半的糖梨酥,小心打量著,似乎想透過蓋頭看眼卿若的表情。
自從送荷包被拒后,自家主子最近的脾氣很是不好。
紫蘇攥緊帕子,猶豫地咬咬嘴唇,良久才支吾地說道:「奴看到蕭公子了。」
「如何?」
「並無異態,只是……」
「只是什麼?」
「他還帶了一位妾。」紫蘇趕忙又解釋道:「奴只是聽旁人說的,說不定是蕭公子新識的女子罷了。」
紫蘇的聲音越來越小,本想安慰卿若,奈何這話她自己都不信——摟得那般親密,怎麼可能只是新識。
分明就是故意納的新妾罷了!
「好,好。」卿若一掀蓋頭,緊攥著,眼裡帶著憤怒。
只瞥了一眼,紫蘇便立馬低下頭。
自家主子許久沒發這麼大的脾氣了,上一次還是五年前,哦不,應該是那次滅朔國的前夕。
「蕭澤,你當真無情。」卿若的聲音開始顫抖。
明明只要蕭澤稍微表現出一點不舍,她可以立馬悔婚,反正皇舅寵她,墨伯伯和墨玉也不會怪她。
眼睛被淚水模糊,卿若不服氣地把眼淚憋回去,哪怕在戰場上被刀劍刺得鮮血淋漓,她也不曾像今天這般哭過。可是心裡的創口遠比刀傷槍痕疼得多。
自從她四年前被蕭澤救下時,她就認定了——蕭澤就是她未來的夫君。
一襲金甲,銀龍戟出,把遍體鱗傷倒在敵兵包圍的她,從絕望中拉出,像極了話本里的英雄,救美人與水火之中。
那是她第一次出戰沙場,也是第一次認識蕭澤。
及笄之年,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每次朝堂上遇到蕭澤,卿若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她會故意在蕭澤在的時候去校場;會為了經過蕭府時能看見蕭澤而找借口跑去離城南將軍府很遠的東市。她會親近蕭澤那個討厭的妹妹蕭莞,還會因為別家小姐喜歡蕭澤而吃醋。
卿若喜歡蕭澤,哪怕父親和蕭將軍是政見上的死對頭,她也毫不避諱這件事,卿家知道,蕭家知道,全黎都的人都知道,甚至包括聖上。
而蕭澤對她也是極好的,她看的出來,甚至蕭莞都感嘆——她哥哥沒對別人這般耐心過。
就在父親都要鬆口,所有人都覺得卿蕭兩家親事成定局時,蕭澤卻一反常態地對她說:「我已有愛慕之人,請郡主莫要糾纏我了。」
那眼神卿若至今難忘,冷漠的像冰窟一樣,彷彿她是個無關緊要的陌路人。
她不懂,為什麼好好相處四年的人兒,突然就變了呢?難道這四年——真的只是她的自我麻痹,一廂情願?
「小姐莫要哭了,今兒可不能花了妝面。」
溫桃跪著用帕子輕輕地給她沾去淚水。不知何時,她已經哭得滿面了。
「我倒要看看,你喜歡的是什麼樣的女人。」
卿若扶住女孩子的肩膀,低聲喚道,
「溫桃,更衣。」
換了溫桃的衣服,拭去妝面,卿若低著頭出了房間。
門口的幾位嬤嬤在閑談,為首的封嬤嬤見有人出來,也只是抬頭瞥一眼,不甚在意,然後又笑著回別人話。
小姐就這麼跑出去了。
房裡一身嫁衣的溫桃又些不知所措,她慌亂地看著幫她系腰封的紫蘇,急得直跺腳。
「怎麼辦啊,紫蘇。小姐這麼跑出去,會出大事的!」
溫桃年紀小,在卿若身邊沒待多久,遇事總是慌亂些。
紫蘇噓了一聲,重新把蓋頭給溫桃蓋好,壓著聲音道:「小聲些!小姐的事我們攔不住,別被旁人發現落了小姐把柄就行,待會有事你只別出聲,我來應付。」
溫桃乖巧地點點頭。
遠離了婚房,卿若強忍著欲出的眼淚,往前廳的方向走去。她及笄以前來過很多次墨府,這裡的布局她熟悉得很。
她倒要看看,她愛慕了四年的男子會為了什麼樣的女人而對她棄之敝履。
她為了賭氣才請旨賜婚的,結果他倒好,居然敢帶什麼小妾來她的喜宴上,是為了讓她難堪么?什麼愛慕之人,他怎麼敢,怎麼敢如此待她!
分了心思,卿若撞上了一個結實的身體。
「紫蘇?」墨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卿若愣了一下,往後退了一步,慢慢抬起頭。
「阿若?怎麼是你?」已經入夜,長廊的燈火闌珊,卿若看不清墨玉,只聞到了一股酒氣,這種大喜的日子,想來墨玉應該被灌了不少酒。
墨玉眯著眼,低頭瞧她,借著燈籠的燭光,隱約看得見卿若淚眼婆娑的模樣。
「是要去看他嗎?」作為新郎官的墨玉沒有生氣,反而含笑摸摸她的頭頂。
墨玉離得很近,長長的睫羽像顫抖的蝶翼,由於常年看書,墨玉有些眼疾,每到天黑時,總看不清東西,這使他經常喜歡眯著眼睛看人,不過朝廷里的那些官員大多都有。
卿若聞言點點頭。在墨玉面前,她沒必要也不需要隱藏什麼。
作為一起長大的玩伴,墨玉總是最先懂她,譬如她喜歡蕭澤這件事,墨玉也比卿若自己還要先發覺出來。不同於和蕭澤在一起時的慌亂,和墨玉相處,卿若總覺得很安心。
不過也正是因此,她才會一時衝動,為了和蕭澤賭氣,竟和皇舅舅請婚,要和墨玉結婚。
如今想來,只覺得耳夾發燙,後悔極了。
「阿若還是不去的好。」
卿若的心徹底揪到一塊去了。
卿若:「他真的帶了個小妾?」
「嗯。」
遠處有小廝從前面路過,墨玉轉身擋住卿若。
而卿若心頓時涼了半截。哪怕早就做好準備,已經被蕭澤拒絕地足夠徹底了,可是聽見蕭澤真的帶了別的女子赴她的喜宴時,心還是一陣一陣地揪地生疼。
「墨玉,對不起,對不起……」卿若痛苦地蹲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對不起,她把頭蒙在雙臂間,眼淚不自覺地潤濕袖子。
墨玉眉眼間帶著無措感,他蹲下來,抬手猶豫了一會,然後輕拍卿若的背脊以示安撫。
卿若其實是想罵蕭澤的,罵他負心,罵他無情。可是她到底是說不了蕭澤,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用對不起來抒發內心的悲傷。
任誰也想不到,一向狠厲分明的濮陰郡主,殺過人見過血的蕭家女將,竟還會這般女子氣地為情郎哭泣,而且還是在自己的婚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