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醉酒
「今兒為何多了位女公子?」
江瑟瑟的目光只在卿若身上打量了一眼,便認出來卿若的女子身。
論容貌,卿若眉眼上挑,帶著英氣,膚唇不染脂粉,甚至膚色也不比旁的女子那般白皙。乍一看,難分雌雄。
論裝束,其他時候,她著男裝是為了方便練武騎馬,今日來坊間,怕年歲大的老嬤認出來,她還特意束了胸。
除非熟人,誰能分辨出來?
「娘子怎麼知曉?」卿若問道。
那江瑟瑟抿笑不語,眉眼彎彎,目光從卿若脖間掃過,施禮過後又翩翩走向屏風后。
這簡單的屏風,原本安置在方才表演的樂伶身後,他們倒還沒在意。
現下江瑟瑟繞到屏風后,眾人這才注意到這倒屏風,四扇屏風,各綉四季之景,間雜銀線,多了些許亮色,如此綉工,也不是什麼凡品。
「景王殿下可有什麼想點的曲子?」江瑟瑟卸下琵琶外的包裹,詢問道。
「江娘子隨心便好。」江瑟瑟才來,高庭雲就似乎喝得有些多了,懶散地癱坐在軟榻上,還抱著旁邊裝酒的大罈子,眼睛眯著,感覺說話都是不清楚的。
江瑟瑟微微頷首,又詢問卿若:「那位女公子呢?你可有什麼想點的?」
卿若上一秒還盯著江瑟瑟的腰線發獃,下一秒就被提問地有點發懵,她下意識看向另外三人,最後也道:「娘子隨意便好。」
她哪裡懂什麼音律曲調,更別提點曲子了,除了各種宴會聽過些曲子,可那也不知道曲名啊。
「好。」江瑟瑟回道。
話音剛落,就見屏風背後,江瑟瑟長袖輕抬,撥動琵琶弦。
音起柔水,轉落西山,這第一首卿若聽出來了。
是那日百商會時,江瑟瑟所彈的曲子,朔國前朝大將許含光的《何以雲流兮》。
不知是否與今日在雅間聽曲有關,江瑟瑟這一曲,比上次聽時更為震撼人心。
更像是一位不得志的臣子,獨坐琴房,自怨自艾,在耳畔泣訴苦楚。
以往聽曲,不過是宴席喧鬧的助興,今日聽江瑟瑟彈曲,頭一回感受到了譜曲之人的感情。如此炙熱,更何況,她還見過這譜曲之人的。
再看旁邊的高庭雲,也不知是不是聽了曲子的原因,居然抱著罈子哭了起來,一邊還往嘴裡灌酒。
卿若以前是不喝酒的,今日卻莫名被這曲子點了興緻,竟鬼使神差地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酒水入喉,竟出奇地沒覺得傳聞中那般辛辣,反倒有股淡淡的果香,還有甜味。
高庭雲摸了一把眼淚,孩子氣的表情與他那一把鬍子顯得格格不入。他探頭湊到卿若那邊,提醒道:「小卿若,這是西域傳來的果酒,不醉人的,你多喝點沒事。」
原來,卿若點點頭,砸吧砸吧嘴,覺得方才那滋味不錯,便又倒了一杯。
既然不醉人,還這麼好喝,那多喝點也沒事。
曲罷一音散,江瑟瑟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此曲眾家應當聽過,名為《何以流雲兮》。」
「好!」高庭雲總算撒了酒罈子,坐直起來拍手叫好。
盧塵陽被高庭雲的咋呼嚇得手一抖,酒撒了半杯。
自打高庭雲回宮以來,不知傳出了多少糗事,今兒在政陽殿後殿里喝多了,拉著宮女叫皇嫂;明兒就是又喝多了,當著聖人的面,嚷著要把長清池裡的水當酒給喝乾了。
卿若有些無奈,之前那個白白胖胖能詩會畫的小六表兄,如今徹底遊歷成了一個酒蒙子。
「多謝景王殿下誇讚。」江瑟瑟也不惱,十分知禮地頷首致謝。
「上一首是許先生的譜曲,而接下來的這一首,是妾彈完《何以流雲兮》的有感而發所譜的曲子,初現人前,望眾位點評一二。」不知是不是錯覺,說完這話時,卿若感覺江瑟瑟的目光往她這裡注視了好一會,然後才接著說道:「此曲名為《空庭曲》。」
不同於《何以雲流兮》前奏那般平和輕柔,《空庭曲》一開始就是激昂的樂聲,如瀟瀟戰馬鐵蹄聲,踏破孤城。
樂聲中有金戈鐵馬的氣勢,又有落寞子弟的慌亂心驚。
許是酒意作亂,卿若思緒也跟著飄忽起來,想到了她第一次隨父出征時的激動與害怕,又想到了她那次帶兵單入朔國都城時慷慨赴死的心情。
眼前晃過死在她眼前的那位許含光將軍,又晃過蕭澤第一次救下她時那嚴肅帶著殺意的神情。
卿若淺酌酒杯,心裡暗暗抱怨:「高庭雲個騙子,這酒明明醉人的厲害。」
分明自己酒量本就不行。
於是喝完酒,卿若禁不住嘴,往高庭雲抱怨一句:「騙子哦。」
那邊高庭雲和盧塵陽兩酒蒙子擱一起說著啥悄悄話,估計沒聽見。
而卿易舟則撐著下巴,一臉痴相地盯著屏風後面看,估計醉沒醉他自己也不知道。
曲音頓轉,鐵蹄踏過,只餘下滿城風絮。
不比一開始那般激昂振奮人心,琵琶音如琉璃月,半分平靜半分破碎,那是戰爭以後可怖的寧靜,是血流成河的死寂。
以往嬉鬧鼎盛的府庭,如今被鮮血和金戈銀戟打壓得毫無生氣。這便是所謂空庭吧。
往日菊花長庭香,今日梅染黃金甲。
江瑟瑟一曲終了,屏風外的幾人早已醉得東倒西歪。
來時不過日暮時分,現在窗外已是入夜。
這酒她換過,可不是那個不會醉人的西域果酒,而且她自釀的朔國「長春歡」,同為果釀,這個可醉人得很。
這曲子,趁著眾人酒酣,她彈了一遍又一遍。
「眾家可還想聽什麼?」江瑟瑟問道。
無一人回應,只高庭雲一人似乎被驚動,換了個姿勢趴在桌上,青瓷酒杯咕嚕翻滾幾下,滾落在軟榻上。
杯中殘餘的微紫色的清酒灑落在高庭雲衣裳上,本人卻渾然不知。
江瑟瑟包裹好琵琶,提著拖地的裙擺,繞過屏風,緩緩走到卿若面前。
長長的指甲放肆地從眉間一路滑到卿若的下巴。
「我的琵琶彈得如何?」江瑟瑟半蹲下來,目光灼灼,盯著醉熏熏趴在桌上的卿若,道:「可重現了那日的情景?浴血戰場,小將軍的英姿奴家可從未忘過。」
江瑟瑟笑得愈發放肆,眼裡原本柔和的目光突然變得惡狠,她咬著薄唇,用力地似是要將紅唇咬出血來才罷休。
「為何,你年紀不大,卻能那般狠心?可惜,暫時,我還動不了你。」江瑟瑟放下手。
雅間的門突然被打開。
墨玉皺眉走了進來,屋內的酒氣著時大了些。
「你在幹嘛?」墨玉眉間透露著不悅,他走到卿若身邊,看到卿若只是喝醉了,這才放心。
「我哪敢幹什麼?」江瑟瑟冷笑著站起身,睨窺著兩人道:「寄人籬下,我怎麼可能枉顧性命,對郡主做什麼?」
「若不是慕承寧與蕭澤有交易,我恨不得現在就將你們挫骨揚灰。」墨玉道。
江瑟瑟卻絲毫不懼,雙手環胸回道:「我也是,可惜蕭澤拿捏著我姐姐的生死,不然我定會殺了她。如今,你動不了我們姐妹,我們姐妹也動不了她,公平了不是。」
江瑟瑟兩手一攤,笑了起來,轉身去屏風后拿琵琶了。
墨玉抱起酣睡的卿若,臨走時,再問一句:「說起來,我與阿若大婚時,可是你動的手?」
江瑟瑟手一頓,轉而笑道:「我說過,大事將成之前,只要我姐姐平安無事,我自然不會動她分毫。」
「那便最好。」墨玉抱著卿若轉頭離開。
屋內沉寂片刻,江瑟瑟的不禁握緊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手心,印出指痕。
若不是為了姐姐,若不是為了姐姐……
「楓葉!」
門緩緩推開,小丫頭楓葉悄悄探頭進來,聲音奶奶地探問道:「娘子是在叫我么?」
看見如此可人的小丫頭,江瑟瑟心思總算沉靜下來,她鬆開拳頭,含笑撫上小楓葉的腦袋。
只有看見無憂無慮的小楓葉時,江瑟瑟充斥全身的恨意才會稍微緩解忘卻些。
「你去讓樓下的寶雲哥哥告訴將軍府,盧府和景王府,說這幾位在傾寶閣喝醉了。可好?」江瑟瑟單腿半跪下來,柔聲說道。
「好!」楓葉點點頭,說完就跑了出去。
江瑟瑟收留楓葉,也是同情於楓葉有些和她相似的遭遇,同樣的父母早亡,小楓葉輾轉於幾位親戚家,最後被狠心的舅母賣給了樂坊。
好在遇到了同樣剛進傾寶閣的江瑟瑟,陰差陽錯就留下了那個髒兮兮還餓了兩天了小丫頭,因著自己的樂名「瑟瑟」二字,便給小丫頭取名「楓葉」。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傾寶閣樓下,聽聞卿若大晚上自己跑去了樂坊,墨玉來不及備馬車,直接牽了匹正在釘鐵蹄的馬,就尋到了傾寶閣。
懷裡的人兒醉得厲害,伏趴在墨玉懷裡,連呼吸都帶著酒意。
也不知喝了多少酒。
墨玉無奈地搖搖頭,哄道:「阿若,醒醒,先上馬,我帶你回家。」
卿若哼唧一聲,轉而又摟著墨玉的脖子,繼續睡自己的覺。
她今日穿的男裝,又被墨玉抱著,兩個大男人摟摟抱抱,周圍樂坊的女伶或者男子都忍不住投來好奇看戲的目光。
其中不乏認得這位大理寺少卿的宦官公子,紛紛與旁邊的人議論起來。
「阿若,阿若,乖,快上馬。」墨玉再次哄道。
卿若總算有了反應,她艱難地支起昏昏沉沉的腦袋,鬥雞眼般看著墨玉,思考片刻,笑了起來:「墨玉?你怎麼來了?」
說完,還笑嘻嘻地拍了拍墨玉的臉。
而這一幕,在旁人看來,卻成了——堂堂大理寺少卿,大庭廣眾之下,竟被一個不知名的男子調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