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漩渦

66 漩渦

杜衡篇

初春寒氣逼人的風中,我目送桑桑的馬車遠去,直到成為一個小小的黑點,再也看不到了。

「娘娘……」身邊頂替了小凡的丫頭翠墨局促地小聲提醒。我略掃一眼,看見一旁遠遠侯著的侍衛,不禁自嘲一笑,胤禛還怕我激動之下跟著桑桑上了馬車不成。

「咱們回去。」我轉身,「皇上和怡親王,怕還在那萬霖亭。」翠墨強自忍著驚疑過來扶著我,我彷彿可以聽見她心裡的嘀咕:這主子又要回去做什麼?真是瘋了。

沒錯,真是瘋了。我快步朝萬霖亭走去,耳邊卻只是迴響著直戳到人心裡去的尖銳童音,賤妾,賤妾,賤妾。他的女兒,竟然說桑桑是賤妾。

萬霖亭邊遠遠地站了幾個侍衛,見我過來,行禮攔住道:「娘娘,恕奴才無狀,萬歲爺正和怡王爺議事,任何人不準靠近。」我朝亭里看看,胤禛和十三正相對而坐,胤禛絮絮說著什麼,十三不知在沒在聽,那眼神卻是沒有看他。我繞到一旁,找到個十三能看見的角度,招了招手。十三倏地抬頭,胤禛也望了過來,見是我,陰了臉示意放我進來。

「臣妾來向皇上請罪。」我無視胤禛逼人的目光,緩緩行禮。

「請罪?」只聽胤禛冷哼一聲,「回來做什麼,只管說便是。」我看看周圍,除了那幾個侍衛半個人影也無,當下也不再婉轉:「我回來,是希望皇上能讓我和怡親王說幾句話。」「朕不準。」胤禛語氣冷硬,無半點回圜餘地。我轉頭看向十三,他也正望向我,曾經星星般閃耀的眸子,如今卻似深潭,平靜冷冽、深不見底。

「皇上,無論是現在的怡親王,還是以前的十三爺,都有責任知道。」我堅持說道。

「杜衡,你住嘴!」胤禛冷聲說,怒意已盛。

「皇兄,你瞞不了我一輩子。」十三在一旁嘆了口氣,沙啞道。胤禛微微動容,我看看十三,心中有一絲猶豫,卻還是開口說道:「你和洛洛,曾經有一個未出世的孩子。」話一出口,就來我自己都有一絲顫抖,深吸一口氣,躲開胤禛和十三的目光,只是繼續說:「你被圈禁那日,先帝爺盛怒之下,誤以為那孩子是八爺的,只覺洛洛水性楊花,幾日之後,她就被一頂小轎進八爺府,成了侍妾。」我想到當日情景,歷歷在目,目目刺心,「你遭逢大變,她莫名跟了八爺,本是該萬念俱灰的,可那時洛洛對所受恥辱並不在意,她唯一想做的,就是生下孩子,你們的孩子。」萬霖亭里一片寂靜,我轉過頭來,十三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子,臉上木然沒有表情,只是目光死死地盯著我。

「洛洛真是天真,有誰容得下這孩子?八爺?八福晉?你四哥,甚至於我,都想過,這孩子不能留。」十三面色發白,胤禛打斷我:「你撿要緊的說便是。」「要緊的?最後孩子沒了,不算要緊。這其間洛洛的絕望煎熬,痛苦掙扎,更沒什麼要緊。」我冷笑道,「一個孩子,沒了還會有,她不會有別人也會有。那孩子對別人來說,不曾存在,什麼也不是。」十三嘴唇微微顫動,卻已然說不出話來。

「我今日和你說這些話,是因為你的寶貝女兒,說洛洛是賤妾。」我不顧胤禛愈發陰沉的臉色,繼續說下去:「洛洛這些年來所遭受的,也已然過去,沒什麼好說。她絕不怨你,因為這一切都是她心甘所為,她當初願意為你進入她並不喜歡的十三爺府,她後來情願承受這一切帶來的後果,她願意等你,即使等到的不過是笑話一場,這都是她選的路。沒有誰是誰非,只不過是陰差陽錯。你並不知曉那孩子的存在,你也不能無視福晉的情誼,在自己也許在會在小院里呆一輩子、什麼也無法許諾的時候讓洛洛繼續等待。」「如今什麼都過去了,你和洛洛都應該繼續向前生活,她失去的誰也不補了,所以我一度以為把這件事埋藏起來也就是了,何苦讓你徒增煩惱,何苦讓她再回憶?可今日竟有人想補償她,有人想罵她。」「你的福晉這些年來與你患難與共,實在可感可佩,也許在她心裡,洛洛就是賤妾,她這麼想或是這麼說了,你卻沒資格放任她這麼說。對你的福晉,洛洛是賤妾,對你來說她是什麼?一個忍受了這麼多年痛苦,卻要被你女兒罵的女人?十三,你別忘了,她曾經是你妻子,不是安翠,不是你任何一個所謂的紅顏知己,你們發過誓言,那是你曾經的妻子。」我強壓住就要流下來的眼淚,飛快說道:「所以剛才我想了,你應該知道這些,對洛洛,你不必內疚無需同情更不用補償,不過你至少應該知道,她這些年來到底經歷過什麼。」說玩了,我轉身欲走,卻見十三直直跪下,向胤禛拜了幾拜,緩緩說道:「皇兄,求您放芷洛格格自由。大漠孤煙,江南煙雨,她願去哪裡便去哪裡,俠客文人,走卒山賊,她願結交誰便結交誰,什麼格格該做的、格格不該做的,她願做什麼便做什麼,真正的……自由。」我默默走到十三旁邊,也跪下。

「真正的自由?十三弟,到了今日你還相信這世上會有真正的自由?你在這裡,她在這裡,芷洛格格就永遠不會有什麼自由。」胤禛輕笑,不知是自嘲還是嘲弄誰,「罷了,無論怎麼做,你心安便好。」說著也不看我一眼,轉身便走。

我與十三相對無言,還是我先緩過神來,站起身子,十三勉強沖我一笑,手扶著旁邊石椅,費力地起身,我看著他的膝蓋,心下一陣黯然。走到如今,誰也不輕鬆。

「如今騎馬是不能的了。」十三覺察到我目光,微微搖頭,「四阿哥初次見我時好像有些失望,因為他額娘曾說,十三叔騎射功夫無雙。當時好生尷尬。」我懷著元壽時,十三曾說等他出生便帶他騎馬打獵,這許諾我記著,原來他也一直沒有忘記。一時間前塵往事盡現眼前,我也不知為了誰,眼淚再也忍不住。十三錯開目光,兩人都不知這個時候還能說些什麼。

「我剛才的話,重了。無論怎樣都過去了,你也不用再想便是。」我擦了眼淚說。

十三靜靜地站著沒有說話,我默默看他,十三老了,鬢角甚至有了几絲白髮,如果說當日的他耀眼的好似燦爛的陽光,如今卻變成了那陽光照射下的湖水,依然波光粼粼,卻不再有人清楚那表面下藏著的是什麼。

「愛也不由人,恨也不由人……」十三喃喃道,好似自言自語,「愛恨之間,我們還剩下什麼?洛洛,洛洛,如今我做什麼,都只不過是錯。」當日溫暖甜蜜,當日山盟海誓,當日相知相許,去了哪裡?我默默看著十三,心中只餘一份無可奈何,不錯,如今他做什麼都是錯。他的女兒,他的福晉,這十多年來的日日夜夜,使兩人咫尺也天涯,相愛又如何?

「沒有你,洛洛也會過得很好。大漠孤煙,江南煙雨,永不會負了誰。」我輕輕說道。十三呆立半晌,自嘲一笑,竟顯無限落寞。

我一直等胤禛向我興師問罪,卻幾天也沒見到他。第四日,向那拉氏請安時,她沒有叫起。

「熹妃,你伺候皇上,有幾年了?」只聽她開口問道。

「回皇后的話,臣妾自康熙四十三年入侍潛邸,如今已經一十八年。」我略算了算,自己也有些吃驚。

「日子不算短,如今四阿哥也有十三了,你做事情怎麼反倒越來越沒有分寸?」那拉氏突然加重了語氣,不復往日溫和。

「臣妾知罪。」我低頭道,心中已隱約猜到今日是為了什麼。屋裡伺候的人見狀都無聲退出,只余我們兩人。

「你倒是說說,知什麼罪?」那拉氏和聲道,語氣里卻不知不覺加了一絲凌厲。

「臣妾不該衝撞了皇上。」我勉強回答。

「沒錯,你最不該的,就是衝撞皇上。」那拉氏冷哼一聲,「宮裡有人傳你的閑話,皇上說是流言,那就是流言。你因為一個小凡丫頭和齊妃起衝突,皇上護著你,那你就沒有錯。自從跟了皇上,你撒嬌使性子,鬧些分分合合,只要皇上不發話,我自不會管你。在王府時,皇上捨不得說你一句半句,我自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你卻愈發不知道規矩了,皇上和怡親王議事,你說闖便闖?我不知你和皇上說過些什麼,只那天後,皇上一直鬱郁,幾天發了不知道幾次脾氣。熹妃,你別忘了自己是誰。」我抬起頭來,那拉氏目光炯炯地看著我,緩緩說道:「皇上再寵你、給你再高的身份,他也是主子。如今,他更是萬金之軀,讓他高興是你的本分。你的一概雜事,我以前不問今日也不會管,只這條規矩不能壞。把你那脾氣收起來,你自己不管不顧,也為四阿哥想想。」「臣妾謹遵皇后教誨。」我無話可駁,只能低頭說道。

那拉氏斂了剛才的疾言厲色,臉上又是平日里的溫和,她站起身來親自扶我起來,和聲說:「衡兒,你向來聰明,想來以後不用我再多說。你是皇上心坎里的人,不惹他生氣,有那麼難?你先回宮,晚上過來,自己知道該怎麼做。」

沒錯,他是主子。我多年來的衣食無憂,都是受他庇護,所以當然有討他歡心的義務。走出坤寧宮,我揉了揉發麻的膝蓋,打發了步輦,信步朝永壽宮走去。前方有人開道,後面有人屏息小步隨後,長長的甬道,高高的紅牆,冰冷的琉璃瓦,不見來路,沒有盡頭。這座莊嚴肅穆的皇宮,永不會有溫度,而我將會穿著這華美的宮裝,在眾人的擁簇下,獨自面對自己的寂寞。

「兒子給額娘請安。」神思恍惚,竟沒看見迎面而來的元壽。我勉強笑道:「好孩子,去給皇后請安?」「額娘?」元壽沒答,皺眉看我問道:「您這是怎麼了?」「沒什麼,昨夜睡得不好罷了。你且去吧,別誤了時辰。」我不想再說,轉身欲走。

「兒子送您回宮。」元壽立在一旁,一臉不容置疑。我也不再堅持,將手搭在他伸出來的手臂上。元壽沒有多言,只陪我默默前行。看著他稚氣漸脫的臉,我更有恍惚之感,只覺這些年來就像一場夢一般,昨日我還在和桑桑恣意揮霍青春,今日我的兒子也已經這麼大了。

「寶貝兒,」我小聲說,元壽轉頭看我,我不知怎麼就脫口而出,「額娘曾經有個名字,叫做葉梓。」「我知道。」沒想到元壽竟然說道,「我小的時候,您和洛姨總是趁著我睡覺時說話,那時我迷迷糊糊就聽見她這麼叫您。」「你洛姨,就要走了。」我說出來,竟然渾身一凜。沒錯,桑桑就要走了,去看大漠孤煙,長河落日。自此以後,這皇城裡就只剩我一人。這些年來,縱然不是日日相見,知道她在離我很近地方,就足夠讓我安心。以後卻不會了,不會再有桑桑會心的笑,剩下的只有這無邊的宮牆,我的心突然被一種莫名的恐懼佔據,惶然不知所措。

「額娘?」元壽停下腳步,我吸了一口氣,向他笑笑。即使如此,我也希望桑桑離開這裡,擺脫紛雜的回憶。

「洛姨這些年……真是苦,」元壽用我沒聽過的語氣說道,「您放心,她走了后,還有我陪您。」我的兒子真是長大了。我看著他稜角漸明的臉,知道過不多時日,他就自會有自己的一番天地,再不需要我日夜掛心。我努力拉回自己的思緒,捏捏他手臂問:「崔嬤嬤昨兒回我的話,是真是假?」以為他會扭捏,誰想元壽哼聲道:「那老東西,再老的資歷,也別忘了自己是奴才,哪有嚼主子舌根的道理。」眉宇間盡自一股驕橫之氣。

「看來是真喜歡那芸丫頭給你端茶?」我笑笑,只是看著他。元壽臉色不由得微微發紅,兀自擺正臉色說:「額娘,我是惱那老東西僭越。」架不住我看他,終於小聲說:「嗯,她泡茶的功夫特別好。」我忍不住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元壽臉上愈發發紅,再不復剛才一派冷靜之色。我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嘆,今後這孩子不知要摔碎多少芳心。

「芸丫頭泡茶好,就賞。你以後喜歡哪個姑娘,額娘也不多問。只是有一點,給不起的東西,就別許給人家,也別讓人家有希望。」我收了玩笑之色,正色說。

「額娘,什麼是我給不起的?我又有什麼給不起?」元壽蹙眉問。

「你以後自然明白,你不明白,額娘會提醒你。」我抬頭看,永壽宮就在眼前了。

當晚,我在坤寧宮等著給胤禛請罪。那拉氏著人扶我跪下,我並未有異議。他進來時,我拜了一拜說:「臣妾請皇上恕罪。」胤禛表情僵住,眼中竟是一絲怒意:「你誠心氣朕是不是?」「御前失儀是不對,按規矩請罪,別人可以,我做就是錯,皇上,您說我該怎麼辦,您才不生氣?」我抬頭看他。

胤禛甩袖便走,復又折了回來,低頭看我,猛地把我拉起來,看著我不說話,我見他眼圈深陷,心裡不禁一軟,又想好歹他還是答應桑桑遠遊,當下軟語道:「你如今不想見我,我哪裡見得到你。」胤禛臉色稍緩,卻還是冷著聲音問:「跪多久了?」「你剛才若轉身便走,今晚八成我就要跪在這裡了。」我自嘲一笑,「你是主子,再寵再愛,也是主子。」「你幾時把朕當過主子?」胤禛哼道。

「以後我會學著做,記著不忘。」我半真半假說。

胤禛走近我,蹙眉說:「何必說這種氣話。」「不是氣話,你確實是。你若不願見我,我便見不到你,我不想見你,那是不成的。今日皇后要給我個教訓,因此事起,又絕不只為了此事。她想讓我明白這一點,也沒什麼不對。你與我在一起,難道就忘了自己是皇上?明明是事實,何必掩飾。」我一口氣說出下午一直在想的話。

胤禛看著我,半晌搖頭道:「看看你說出的這番話,明明鋒芒畢露,有恃無恐,哪有半點把朕當主子的樣子。」「我對你恭敬有禮,你又當我是慪氣。」我不由得無奈而笑,「我絕不是慪氣。」「你這樣,十三弟也如此。就如那日在萬霖亭,朕想攔你,又生生忍住,因為實在不想見你們看我那種神色。你們還是在朕身邊,好像什麼都沒變,卻是什麼都變了。」胤禛緩緩說道,神色中竟有一絲落寞。那絲落寞讓我心中一刺,垂目道:「經歷過這許多,誰能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胤禛伸臂將我擁入懷中,低聲道:「怨朕?」「不知道。」我如實回答。

胤禛沉默半晌,嘆道:「無論如何,別離開朕就好。」我伸手環住他的腰,想這些年來的風風雨雨,十三和洛洛隔了那許多,我和胤禛呢?我不得不面對他的其他妻妾兒女,不得不學著做個宮裡的女人,不得不為了他犧牲葉梓而成為杜衡,那些微妙那些無眠的夜過後,我和他又隔了多少?腦海里不由得又浮現出那拉氏的疾言厲色和那長長的沒有盡頭的甬道,繼續走下去嗎?沒有桑桑,獨自一人在這個冰冷的宮裡?

胤禛似是覺察到我的猶豫,一瞬不瞬地望著我,眼裡漸漸有了懇求意味。我移開目光,輕聲道:「你不說走,我定然不會離開。」胤禛在我臉上一吻,我偏過頭去,不由得想到之前他問我的問題,如今的他,在我心的第幾層?原來我自己也不知道呢。

次日,我傍晚向那拉氏請安時,胤禛也在。行禮時他只是看我,禮畢竟親自扶我起來過去坐下,他雖沒說什麼,那拉氏臉色已經是不自在。我不禁奇怪,他又什麼時候給過那拉氏不自在?慣常的幾句寒暄后,我告退,胤禛也起身便走。

走出坤寧宮,我停下腳步來看胤禛,他微笑著靠過來,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我下意識的看看隨侍的宮女太監,想抽出手來,他卻牢牢攥緊不放。我許久沒有見他臉上有如此笑意,也就隨他握著。胤禛牽著我向永壽宮走去,我跟著他走了一會,忍不住問道:「今兒是什麼日子?」「衡兒,」他停住腳步,輕轉身子向我說:「進宮這些日子,從未見你舒心笑過。你不喜歡這裡?」我垂目不語,但聽胤禛嘆了口氣,我微微抬起頭來,輕聲道:「我開始也並不喜歡雍王府。」胤禛看著我,漸漸瞭然,眼中讓我久違的溫暖瀰漫開來。他握緊我的手,低頭說道:「有朕在這裡,這次不會如上次那般長。」我向他一笑,心中暖暖的。正是他的瞭然通透、他的堅毅讓我心甘和這個男人攜手前行,雖然這份感覺,最近真是久違了。

同樣是長長的甬道,已不似昨日般冰冷,我雖仍是五味雜陳,但那百般滋味中,終是少了份苦澀。前路艱難,他至少記得回頭,看我是否跟上了腳步。想到這裡,我不禁抿嘴一笑,胤禛側頭看我,笑意也游進了眼睛。我偏頭移開目光,卻感覺自己的笑瞬間僵在嘴角,前面娉娉婷婷走來一人,正是年氏。

「臣妾給皇上請安。」年氏目光在我們交握的手上稍作停留,微感詫異,嘴邊卻還是掛上了清淡的笑。

我抽開手去,胤禛這次卻沒有阻攔,我心中一刺。但見年氏柔柔地福了福身,胤禛和聲說:「不必多禮。」我站在一旁,只覺剛才心中的輕快霎時間無影無蹤。胤禛顯然不願多留,年氏見他臉色,只說要給那拉氏請安便走。我跟著胤禛繼續前行,只覺胸中發悶,不知怎的就突然回過頭去,卻見年氏也正回眸,對上我的目光,只淡淡一笑。

霎那間這些年來的所有刻意迴避的東西都湧上心頭。她與他生兒育女,她巧笑倩兮,她溫柔解語……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上元,胤禛懷中揣著她的那塊帕子,那淡淡的清香,便如今日她這淡淡的笑容般,縈繞在我心中從不曾散去。

「你若讓我開心,就別再見她。」神思恍惚間,一句話脫口而出。胤禛一愣,停住腳步,不可置信的看著我。我在他的注視下清醒過來,只想放聲大笑,原來這麼多年來縱然我給自己一百個理由,心中卻只有這麼一句話。

「衡兒……」胤禛緩緩開口,我打斷他:「別說了,當你沒聽過,當我沒說過。」他做不到,我也早就知道,如果他把這些清楚地說出來,除了難堪還剩下什麼。既然我不能哭著喊著要他不見別的女人,說這些還有什麼意思。

胤禛不再說話,只是默默握住我的手。我任他握著,忽然間只剩無限疲憊。這長長的甬道,大概就是他手中的溫暖的代價,而我,此刻卻不敢問自己一聲,到底值不值得。

桑桑再進宮來,一切似已不同。她不再是八王府的侍妾,而又是佟家的格格。拋卻這些年來的酸甜苦辣,生活兜了個圈,表面上回到了原點。我看著她一身隨意的打扮,搖頭嘆道:「這皇城裡最逍遙的女人,怕是要叫做佟佳芷洛了。芷洛格格,你佟家家大勢大,如今只每日想怎麼把錢花著玩就是了。」「娘娘,哪裡的話。」桑桑假模假樣地沖我福了福身,「我這還不是仗了你的勢。」我自管喝茶懶得理她,桑桑順手抓了個墊子靠在榻上問:「你和皇上吵完了?」「我哪裡敢和他吵,送你回去就和他請罪去了。」我半是調侃半是認真說道。

桑桑正色,靠過來看我:「哎,我說你是怎麼了?不順心是不是?愁眉苦臉憤世嫉俗的。」「我……」我想起如今對胤禛那份微妙,一瞬間想和桑桑說,卻突感倦怠,只輕描淡寫道:「就那麼回事吧。」桑桑還要再問,我岔開話題:「你何時走?想去哪裡?」「誰說我要走?」桑桑挑眉看我。

「為什麼不走?這鬼地方,你呆得難道還不夠么?現下不走,等著成了老太婆嘛?這裡還有什麼你好牽挂的?」我不知怎樣就激動起來。

「你呀,我掛著你。」桑桑靜靜說道。

這寂寂宮牆,無盡歲月,若讓我一人渡過,會是何光景?對於沒有桑桑的日子,我是那樣不知所措,但……

「我有什麼好掛?給我寫信就是,走累了就回來便是。如今在這宮裡,我還會出什麼差錯不成?」我刻意輕鬆說。

桑桑看著我,嘆了口氣:「你看看你這副假假的表情。」「別管我,你在不在這裡,我都一樣得這麼過。」我索性也不再故作輕鬆。

「你……」桑桑欲語還休,只搖了搖頭說,「不提這個,以後再說。」一時間兩人無言,但聽屋外有人通傳,我鬆了口氣,下意識說:「進來。」來人竟是照管明璫的老嬤嬤,我只看她一眼便后了悔,當著桑桑的面卻也不能讓她就走,只好板著臉問:「什麼事?」「回娘娘的話,三格格的病昨兒剛見了起色,今日卻有些重了。格格只是哭鬧著不肯好好進食吃藥。」那嬤嬤稟道。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我偷瞥一眼桑桑,擺手說。

「那小姑娘,你待她好些。畢竟不關她什麼事情。」桑桑待那嬤嬤退出去,沒有表情地向我說道,「我哪裡虧待過她,什麼都給最好的,還要我怎樣?」我皺眉道,「這鬧了也不是一兩天了,那日十三……唉,反正回來那小丫頭就開始彆扭著,也不知是真是假。」「生了孩子,卻不知道好好養。」桑桑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臉上也不知是嘲諷還是無奈。

「叫她額娘進宮來一趟自己哄就是。」我不想再說這個話題。

「叫她不合適。」桑桑突然說道。我一愣,知她意思:明璫因何鬧脾氣,還不是十三那一巴掌。

「嗯,也對。」我勉強一答。

桑桑不再說話,低頭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臉上竟有一絲落寞。不知怎麼,我竟想起那日萬霖亭十三神情,也是這般呢。

第二日,我派人告知十三明璫情形。過了晌午,他便親自來了。

「王爺裡面請。」我與他見了禮,也不願多寒暄,只說。

十三點點頭,我便引他到明璫屋裡去。伺候的人見了十三皆盡肅然,他對著管事嬤嬤問了幾句,便進了裡屋。我稍一遲疑,也跟了進去。

明璫本是靠在床上,見我們進來,迅速拉過被子蒙在頭上,十三走近幾步,只聽被裡傳出斷續的哭聲。

「好孩子,小心悶壞了。」十三過去笑道,說著便伸手要掀那被子。明璫的哭聲越來越大,卻是死死拽著被子不讓他掀開。

「王爺,格格不願見您,您只好改日再來。」我看他們父女糾纏良久,便在旁邊開口。十三會意,站起身來。果見明璫霍地甩開被子,哽咽著半喊道:「阿瑪,你又因為那個女人打我!她算什麼東西!」一時間十三神色驟變,一臉鐵青的看著明璫,明璫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竟嚇得哭也忘了哭。

「璫璫,快給你阿瑪賠不是。」我心中嘆了口氣,只得過去說道。

「我沒錯!」明璫昂著頭,小臉漲得通紅,「上次也是她,上次你因為她的畫像打我!這次又是她!她算……」旁邊站著的丫頭嚇壞了,忙衝上去捂住她的嘴。明璫眼睛通紅,只看著十三又哭得喘不過氣來。

我心中疑惑,十三因為桑桑的畫像打過女兒?十三皺著眉不說話,我看看那哭鬧的小姑娘,轉身走出屋去。十三那一家子的事,我不想再攪和進去。

十三過了很久才走,我並未去送,只有人回稟說三格格的情緒好多了。他到底對女兒說了什麼,他女兒又為什麼那麼討厭桑桑?我雖好奇,但也不想知道答案了。桑桑總是要走的,十三怎樣也都與她無關了。只是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真的可以便如清夢了無痕嗎?

我卸了妝,散下頭髮望向鏡中的自己,竟倏地一愣。鏡中的影子並未顯得蒼老,可到底少了什麼?我對著鏡子獃獃看了良久,忽見鏡中多了一雙眸子,靜靜審視我。我沒有回頭,只覺胤禛彎下身子從後面抱住我,我抬頭看那鏡子,他已收了那審視的目光,柔聲問道:「我的衡兒怎麼了?」「人總是會老的。」我噢了一聲,拿起梳子繼續梳頭,胤禛直起身子,看不見他的表情。

「在為什麼不舒心?」又聽他低聲問道。這個問題他幾次問過,倒也不能敷衍過去,我只得放下梳子,也站起身來。

「皇上可還記得初見時我的模樣?剛才看來,竟不是一個人了。」我低頭說道。

「確實不似一人,可人也總是要長大。你若還如那時般任性,還成什麼樣子。」胤禛輕撫我的頭髮,搖頭道。

我抬眼看他,心中明白這絕不是任性與否的問題。胤禛朝我微微一笑,我不知怎地就覺得,他是明了的。如不明了,也不會像這樣三番五次刺探我。他事事認真,對待這段感情也是如此,他願付出十分努力,我又怎能不願與他共同經營?「看準的東西要爭取,得到的東西要珍惜,該面對的東西不要逃避。」恍如間又回到多年前,這個男人目光炯炯地對我如此說道。

「我在這宮裡從未有一日舒心過,不過你放心,我總會想法子好好過。」我也朝他一笑,堅定道。

「你從不會讓朕失望。」胤禛聲音里又是欣慰又是欣喜,我摟住他,心中忽地一嘆,這些年來,我早已習慣了向前走,然後好好過。

小凡跟了弘時,也快兩個月。我雖算是她舊主,礙於齊妃,也不便常召她來,只聽聞弘時對她寵愛有加,過得理應不錯。

進了三月里,傳來消息,小凡有孕了。我聽了驚喜不已,著人備了厚禮送去,按理小凡總是要過來謝恩,誰知齊妃竟替她告了罪,說是反應厲害,過些日子再來。如今小凡跟了弘時,她大概不願讓她再跟我這箇舊主有聯繫。小凡跟了我這麼多年,與我已是不折不扣的親人。想想我如今還有什麼好顧及的,索性選了個弘時不在的日子,直接去看她。

弘時的府邸還在加蓋中,如今還住在宮裡。翠墨找了她相熟的嬤嬤打點好一切,我換了件家常衣服,隨她們從後面偏門進去。

弘時住的地方雖不大,但也收拾的井井有條。一路走過去,我眼尖看到幾處盆景必是出自小凡親自打點,不由得一笑。

轉彎就是小凡住的偏院,但嬤嬤突然攔住我,「娘娘,恕奴才無狀,前面兩個是福晉房裡的丫鬟,您最好避一避。」我閃身在旁,但見前面果真走過兩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一人著黃一人著綠,正說笑著過來。

「福晉也忒軟,咱們日日跑三趟,如今都不知誰才是主子了。」那綠衣丫頭脆聲抱怨道。

「誰是主子如今還有什麼要緊?一傳出那凡姑娘有了喜,爺當晚就麻溜的把日常用品搬進她屋裡,先前還偶爾去福晉那點個牟,現下可到好,和那凡姑娘倒像正經夫妻一般過起日子來了,嘖嘖。」那黃衣丫頭軟聲接道,語氣像是諷刺又像是羨慕。

「誰說不要緊?爺再寵她,她也是奴才,她生了閨女兒子,也輪不到叫她額娘!」那綠衣丫頭哼聲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出身,我看齊妃娘娘,見她便恨得牙痒痒。咱們爺因為她可和皇上鬧過呢,紅顏禍水,娘娘哪裡能容她。」「齊妃娘娘不待見她也不只因為這個,」那黃衣丫頭四處看看,壓低聲音說:「那凡姑娘,跟過熹妃娘娘十多年!誰知道她們主僕安了什麼心思。熹妃娘娘和咱們娘娘從來不睦,如今再加上四阿哥與咱們爺的事情……」那綠衣丫頭滿臉詫異,捂著嘴問:「你是說……唉,話說回來,也不知這未來的太子爺到底是誰。」那黃衣丫頭嘻嘻地笑:「咱們說著凡姑娘,誰又提這些了?你這丫頭,誰是太子爺……嘻嘻,你即在咱們爺那拿月錢,就甭再想四阿哥,想著他的人多了……」那綠衣丫頭滿臉通紅,扭住她同伴便要打,兩人追追打打地走遠了。我身旁的嬤嬤臉早就變了顏色,我理理衣服,只作什麼都沒有聽到。

怕她掛了心,我並未告知小凡我要來,走到她屋前,我見那窗子並未關,一時心起,便停下來向里望去。小凡半歪在塌上,披著一件半舊的杏黃色褂子,頭髮鬆鬆綰在腦後,手中拿著針線,眼睛卻空空地向前方,正自出神。

「娘娘,咱們該進去了。」翠墨在一旁提醒。我點頭,又自那窗外看了小凡一眼,不知是不是錯覺,竟感到她的臉上有一絲絕望。

走進屋去,小凡自是一陣手忙腳亂。我按著她坐下,叫翠墨出去守著,沖著她笑道:「我家這丫頭,竟也要當額娘了。」小凡愣愣看著我,倏地紅了眼圈。我想到她剛才表情,心中一沉,卻也沒問,只先問了她近日飲食起居,待她平靜下來,才小心翼翼開口:「小凡,你是不是受了什麼委屈?」「主子,小凡出身卑賤,所幸三阿哥待我一片赤誠,便是從齊妃娘娘那裡,我也從未受過什麼委屈。」小凡正色道,我望著她的眼睛,看不出有一絲欺騙。

我又想到剛才那兩個丫鬟的談話,不禁問道:「可是擔心將來孩子生下來?」小凡一笑,幽幽道:「我在您身邊這麼多年,看到的也不少,既然決定跟了三阿哥,這些事情就早有準備。」我皺眉看她,剛才我絕沒看錯,現下她所言又不像非實,那到底是為了什麼?

「小凡,你我的感情,也不需多說。誰說你出身卑賤?凡事都有我給你作主。但凡什麼事,你只管找我便是。不光是我,元壽受你照顧多年,你叫他幫個忙,他也絕無理由推辭。」我知她若不說,我逼也沒用,索性乾脆撂下這話來。

小凡卻如遭電擊,捂著嘴小聲哭起來。我坐過去柔聲說:「傻丫頭,你這又是怎麼了?」「主子,您的恩德,我這輩子是報不了的……」她哽咽著說。

「嗯,單說我之前幫著你不嫁三阿哥,後來又幫著你嫁了他,這份人情你怕就沒法還,更別提其它的了。」我笑道,「所有你就別想著還的事情。這宮裡人雖多,放在我心上的卻只有你們幾個。你任性些也沒關係,還是那句話,我總護著你就是了。」小凡收了淚,又是愣愣的看著我,我只覺她什麼地方不對勁,卻怎樣也想不出是哪裡。

從小凡那裡出來,已是接近傍晚。我來時沒帶轎子,現下索性也就走回去。是偏道又是晚膳時分,一路上倒也沒遇到什麼人。

我正自思索小凡的事情,忽聽後面有人叫道:「奴才給熹妃娘娘請安。」我回過頭去,但見一頂軟轎停在一旁,為首的太監小跑著過來打了個千:「我們主子說,若娘娘不嫌棄,何不搭一程?」「你們主子?」我皺眉。

「衡兒妹妹,是我。」轎子被掀開一角,一個軟軟的聲音從裡面飄出來,年氏正沖著我笑。

我本想推辭,轉念一想,還是笑道:「多謝姐姐美意。」

轎內空間並不大,我和年氏並排坐著,可以聞見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年氏笑說:「妹妹,如今見你越發少了,何日有空,也到我宮裡坐坐,咱們姐妹說說話。」我下意識的想敷衍說好,卻想起上轎的目的,當下也笑道:「我不想去。」年氏一愣,隨即也收了應酬的笑容,靜靜地看著我。

「我們兩人都不會自在,這是何苦呢。以後除了必要場合,咱們不見就是。」我笑著說完。

「我不明白。」年氏似笑非笑,抿嘴道。

「安若,有什麼不明白。」我想到曾有段日子,她也總來找我。兩人坐著清清淡淡的說些家常,常常也會會心一笑。年安若是個讓人舒服的女子,只是如今對我不是這樣了。再和她口不對心的寒暄,難道為了顯示我的大度么?我並不想看到她。

年氏輕輕一笑,她當然是明白的。

「杜衡,你要的太多,可是你得到的也不少,那是許多人一輩子所奢望的。他那樣待你,我……很嫉妒。可你為什麼還不知足?你本該快活的,何必自尋煩惱?」她看著我說道。

我也望向她,有些詫異於她的坦誠。

「知足常樂么?貴妃娘娘,你地位已經如此尊貴,年將軍正是如日中天,如今你又有了八阿哥,你本該快樂活得,何必說什麼嫉妒呢?」我移開視線說道,「有些時候,人心中總是會有一些堅持,縱然旁人看來愚不可及,縱然明知難以實現,堅持卻還是堅持。有了這堅持也許會痛苦,可沒了這堅持,絕談不上什麼快活。」「你,何時心裡有了他?」年氏的聲音從一旁幽幽傳來,我並沒有看她,只緩緩問道:「你呢?」年氏一聲嘆息,似在自嘲。一陣安靜過後,又聽她輕聲問道:「他呢,你心中還有原來那個他么?」我側過頭去看她,年氏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眼光卻閃閃而動。

「你呢,還有么?」我不知怎麼,就笑了。

年氏沒再說話,我們在沉默中結束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傾談。

四月初一,皇十四弟允禵留遵化守靈,德妃的病益發的重了。她如今還住在長春宮,桑桑說宮外謠言四起,皆指稱皇上不孝。

德妃一概宮宴皆不出席,妃嬪請安也因其病只在房外立立便是。算來出了正月,我就從未見過她一面。胤禛對這位額娘絕口不提,只是若德妃病篤,必是夜難安眠。

過了四月初十,德妃病稍有起色,我隨那拉氏例行請安,胤禛正巧也在。德妃這日卻是叫我們一個不拉的進去,我心中不由奇怪。

進了內房,只聞見濃濃藥味。我與李氏並排站在那拉氏年氏身後,但見胤禛接過葯碗端至德妃面前,舀了勺藥小心翼翼吹涼,送至德妃嘴邊,柔聲道:「額娘,您喝葯。」德妃半靠在床邊墊子上,一直閉著眼睛,這時卻倏地睜開眼來,一道恨恨的目光射向胤禛,顫聲道:「我養的好兒子!一邊叫我喝葯,一邊用刀狠狠戳我的心窩子!」胤禛臉色驟變,手僵著收不回來,愣了半晌才勉強開口問:「額娘,兒子不明白。」「他是你嫡親的弟弟!你不待見他,讓他去遵化守靈也就罷了,何苦偏要毀他的名聲?」德妃伸手指著胤禛罵道,「我真想看看你這心到底是什麼做的,叫雅圖他們無中生有指責你弟弟,這種無恥的事情,你真做得出來!」「額娘,您誤會了……」「誤會什麼!」德妃厲聲打斷胤禛,「你將雅圖、蘇伯、常明他們逮去幾日了?逼他們承認你弟弟在軍時有無吃酒行兇之事,他們說沒有,你便將他們送入刑部,永遠枷示,連人家的孩子也不放過。你當我老太婆眼瞎不成!你到底要把自己弟弟弄成什麼樣子才稱心……你……」德妃越說越急,嗆咳而不能成語。

那拉氏見勢不對,忙回頭示意我們出去,我又向德妃望了一眼,默默隨那拉氏而出。

「這些日子凡是在額娘身邊伺候過的人、在這屋裡出入過的人,你都叫他們過來見朕,一個也不許少!」胤禛走出來時面無表情,徑直走到那拉氏面前陰狠狠說道。我抬頭看他,他眼睛里好似要冒出火來,屋子裡站著伺候的人都不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我心中暗嘆,誰是誰非,如今也難分清。

當晚,長春宮掌燈宮女慧馨被當眾杖斃。

德妃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斷續撐至五月二十三日凌晨,終於到了油盡燈枯之時。

當日,在長春宮設梓宮。由於早有準備,一切都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宮人命婦身著孝衣,皆安品排好,在長春宮前謁拜梓宮。

正是酷暑當時,我跪在年氏身後,穿著繁重的孝衣,早已出了一身的虛汗。誦經聲響起,胤禛緩緩向德妃之棺行了跪叩之禮,接著哭聲四起。我混在人群中,有些恍然,想到這些年來與德妃的相處,雖多應酬,卻總有那麼幾分真心在裡面,不由得也悲從中來。

一片哭聲中,忽見一人越過眾人奔至棺前,呆愣愣地看了半晌,突然撲上去撫著棺材悲聲痛哭。滿殿的人都被這哭聲所震撼,一時間忘記了哭泣,一片寂靜。還是那拉氏搶先反應過來,回頭警告性的看了我們一眼,帶頭跟著哭了起來。

「十四弟,節哀。」胤禛起身對那身影說道。十四恍若未聞,旁邊早有人捧來一身孝衣,不知所措的站在十四身後,不知如何下口請他換上。

「十四弟一路辛苦,皇妣知道你來,也無心事了。」胤禛轉身不再看十四,緩緩說道,「來人,宣詔。」我驚愕地抬頭,一個太監目無表情捧出詔書,顯然是早就準備好的。

「貝子允禵無知狂悖,氣傲心高,朕惟欲慰我皇妣皇太后之心,著晉封允禵為郡王。伊從此若知改悔,朕自疊沛恩澤;若怙惡不悛,則國法具在,朕不得不治其罪。」那太監宣讀完畢,將詔書送至十四面前,十四接過那詔書,看也不看地狠狠摔於地上,殿內一片驚呼,但見十四站起身來走到胤禛身前,冷笑數聲說道:「你願怎樣作踐我我都悉聽尊便,只是我總想不到,你連額娘也能逼死。」「允禵,你再這樣口不擇言,便是額娘靈前,朕也要治你的罪了。」胤禛氣得發抖,忍了又忍才說道。

十四看著胤禛,突然間放聲大笑,笑得眼淚直流。殿前立著的侍衛見勢不對,上前半摻半強迫地要扶十四下去,十四猛地掙開他們,又到胤禛面前厲聲道:「臣請皇上將李如柏治罪。」說是臣,卻不跪,說是請,卻彷彿命令一般。胤禛臉色鐵青,冷道:「三屯營副將李如柏?他又怎樣?」「臣奉旨進京期間,李如柏推稱部文未聲明旨意,又無信印為憑,阻臣來京,終使皇妣不及見臣最後一面。」十四恨聲道,眼睛直直看向胤禛.「李如柏誠謹,傳朕旨意,賜銀千兩,擢總兵官。皇十四弟允禵聞李如柏稱奉諭旨即中止不前,實為遵法可嘉。」胤禛微微冷笑。

滿殿的人都目瞪口呆的看著這兄弟倆越吵越是離譜,突然「咚」地一聲,一位太妃受不住暑氣,暈倒在地。若德妃真的在天有靈,不知對著自己的這兩個兒子,心中作何感想。

當夜,胤禛在梓宮親為德妃守靈。他在德妃塌前已經守了幾天幾夜,今日更是水米未盡。那拉氏幾經猶豫,看了我們幾眼,向我嘆道:「衡兒,還是你去吧。」我端了參湯走到停靈的正殿,卻見德妃靈前跪了兩個人影。心中一嘆,吩咐再拿一碗過來,吸了口氣,走了進去。

胤禛與十四分跪在兩個蒲團之上,誰都沒有看我,我放下托盤,向靈前行了禮,這才端到胤禛面前,輕聲說:「皇上,用些參湯吧。」胤禛抬眼看我一眼,沒說話。我見他嘴唇乾裂,有點發急,索性舀了一勺送到他嘴邊,放低聲音說道:「你好歹喝上一口。」胤禛依言喝了,卻示意我不要再舀。我見他這個樣子,不禁心疼,但十四在一旁,也不便多說,當下把參湯放在他手邊,將另外一碗端到十四面前,低頭道:「十四爺,請用吧。」十四並未答話,我微微抬眼,他卻正看著我,嘴邊似笑非笑。我當下也不停留,行禮而出,走到殿旁卻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漫漫長夜,這兩兄弟也許會在母親靈前細數自小的芥蒂,也不知我是不是算在裡面。

繞到偏殿,我知元壽在裡面,於是差人叫他出來。已是深夜,元壽卻還是目光炯炯,毫無倦意,我看著不禁一笑。

「今兒下午鬧得怎麼回事?」元壽走過來,我悄聲問道。

「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三哥因為禮服的事情非要與我不痛快。早知額娘掛心,我就差人與您說一聲了,您何必跑這麼一趟呢。」元壽皺眉道。

「我是來給你阿瑪送參湯。」我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我兒子真是長大了。」「阿瑪與十四叔……」元壽沒繼續說下去,只是看著我。

「還能真打起來不成。」我嘴上調侃,心中卻是暗嘆,「你阿瑪與你這些叔叔伯伯,算是糾纏了一輩子,太累。元壽,你兄弟並不多,和樂自然最好。」元壽聽言,收了笑臉突然說道,「額娘,三哥與八叔十四叔他們,走得很近。」我突感疲憊,難道接下來的日子,我又要與自己兒子討論這些問題了嗎?元壽見我不答,以為我不悅,我只得勉強說道:「額娘知道了。」日子綿綿無盡頭的感覺,又一次排山倒海般湧來。

德妃的葬禮有條不紊的進行著,繁複的禮節奢華的儀式向天下人召顯著皇上的孝心,可那程式化的哭聲中,本該有的悲哀卻不知躲到了哪個角落。

頭七這天,所有親貴重臣們又復進宮拜謁。人來人往中,一片刺目的白。我跟著那拉氏,忙著招待與安排女眷,待到黃昏時,已經累得頭暈目眩。

看看時辰已經不早,我從正殿出來,準備問送人的車馬,從旁邊小道繞過去,卻正好碰見行色匆匆的小凡。

小凡因只是侍妾,無資格戴孝,只換了素色衣服,頭上扎了一條白帶。她見了我也是一愣。我問:「去做什麼?前面的人快散了。」「我這是給齊妃娘娘送去些薄荷涼片,主子,您要不要也拿些?含在嘴裡最是解暑。」小凡回過神來笑答。

「她也真是,那麼多人偏使喚你這有身子的。」我看了看小凡微微顯懷的肚子,皺眉道,「慢些走吧。也不急這一時。」小凡點點頭,走時卻比來時更快了。

匆匆交待完畢,我原路返回,向正殿走去。走至轉角,卻突然被人攔住,那人正是十四。我不可置信的看著他,十四示意我別出聲。我於是壓低聲音問道:「出了什麼事情?」「我……有些話想同你說。」十四低聲說道。我看著他,他神色卻是躲躲閃閃,臉上竟有一絲我從未見過的猶豫之情。我心中不由得大驚,若不是出了什麼大事,他自不會見我。

「唉,罷了。我做不出。」十四躲過我的目光,似自言自語般說道,閃身就要走。我見這迴廊偏僻,並不會有人來往,狠心一把拉住他,急問:「到底是怎麼了?你好歹與我一說。」十四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我尷尬的鬆開,他似是自嘲一笑,柔聲道:「衡兒,保重。」我兀自驚疑,卻瞥見對面廊子里突然走來一群女眷,以八福晉為首,正自向這面走來。十四一愣,向後退了一步,離我遠了些。這小徑偏僻,這時怎麼會有這麼多人經過?我愣在當地,接受著各色目光,只覺每個人都是意味深長的沖我和十四一笑。幾人裝作沒見到我們,幾人卻向我們福身行禮,那裝作沒見到的人彷彿才發現一般,也如平常一樣與我們行禮。我只覺身上被這些目光戳出洞一樣,渾身一陣冷一陣熱。

待到那對女眷走盡,我回頭看十四,平靜的自己都難以相信:「這就是你要與我說的話?」十四背過身去,聲音遙遙傳過來:「我早一步轉身就好了。」他確是因為這個而來,不過事到臨頭後悔了。我感到自己的身子一寸寸涼下來,話到嘴邊顫了幾次才出口:「前些那些日子的謠言,也有你的份是嗎?」十四沉默良久未語,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尖銳又沙啞:「說話!」十四緩緩轉過身來,卻還是沒有看我,只低聲說道:「我是知道的。」我看著面前這個男人,忽然間覺著一切都是那樣的可笑。桑桑說與我那流言時,我不知哪來的篤定,絕不是十四,若是十四知道,那他一定會阻擋。

「噢,是這樣。」我點點頭,朝前走去。十四伸手要攔我,可終還是縮了回去。

「為了什麼?」我卻自己停下腳步,十四沒有回答,我自己續道:「為了弘時?你們在扶持他對么?為了壞元壽的名聲?為了壞你哥哥的名聲?通姦,哼,只需如今日般有那若隱若現的流言,便夠我兒子受了。也許還有種種許多其他我不清楚的原因,是嗎?」十四站在我身旁,我可以聽見他漸漸便粗的呼吸聲,一時間也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

「就為了這些么?你什麼都不剩了?一定要利用我們?縱然今生無緣,縱使你那時那樣害了洛洛,我也絕不會為了任何人任何事傷了你一點半點。我不會為了我丈夫害你,我不會為了我兒子害你,我也不會為了洛洛害你。我總以為,你也是一樣的。」我一直向前走去,再也不想再看這個男人一眼。

發生了什麼呢?我問自己。好像什麼都沒有變,卻又好像什麼都不一樣了。我一時覺著並沒什麼,一時覺著胸口緊的無法呼吸。

那個是十四嗎?他曾願意傾其所有護我,如今卻為了在我看來如此可笑的理由利用那已經塵封的感情。我腦海中如電影般閃現出我們相處的點點滴滴,冰場上,雪地里,盤山腳下,可那畫面中十四的眼神不再清澈,全然是今日的躲閃與掩飾。

我並不再愛他,可他如今把我心底里那麼珍貴的一部分,狠狠撕成碎片扔在地下,當著我的面踩成一灘爛泥。

我只覺腦中一片混亂,周圍的景物漸漸模糊……

再醒來時,是在一個陌生的房間。我睜開眼睛,茫然四顧,一時間忘記自己做過些什麼。可那回憶一絲絲的浮上來,我的胸口漸漸漲滿,沉得透不過氣來。拉過被子,我感到臉上有涼涼的東西流下來。

「醒了?」有人掀開被子,是胤禛.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嘴角浮起了諷刺的笑,用近乎殘忍的語氣問:「如今,不得不真心後悔了?」我又用被子蒙了頭,一片黑暗。

曾經的任性與衝動,曾經的真心與感動,如今卻讓我付出雙倍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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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夢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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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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