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同室操戈
景天在唐家堡後門等了將近一個時辰,始終不見雪見出來,心下擔憂:不會出什麼事吧?
花楹在景天身後輕輕扇著翅膀,也是一副焦躁不耐的模樣。景天低聲說道:「花楹,你在外頭等我,我也進去看看好不好?」
花楹立即搖了搖頭,翅膀一扇,徑直朝著後門飛了過去。景天趕緊叫道:「花楹!等等,你別隨便亂跑啊!要是走丟了,雪見會打死我的……」花楹頭也不回,似乎根本沒聽見景天的話,小小身子在花叢中一閃,轉瞬便沒了蹤跡。
景天無奈嘆了口氣,抬起頭望著高聳的磚牆。他實在不願進唐家堡。據說唐家堡內到處都是毒,一不留神就會中招,而且唐門中人個個蠻橫霸道,若是自己亂闖被看見,一定會惹上麻煩。
躊躇片刻,終究還是擔心雪見,心下尋思:若是遇上什麼麻煩,憑徐大哥和紫萱姐教我的本領,總能應付那麼兩到三個的。實在不行,我還可以跑嘛!再說我剛才還說要幫助雪見,這時候她若真遇上麻煩了我卻不在,這也太不像話了。
打定主意,景天走近後門探頭看了看,見四下無人便悄悄溜了進去。唐家堡內庭院十分雅緻,亭台樓閣、雕樑畫棟,幾座後園中也是假山林立,荷塘清幽,便猶如王侯府邸一般。只是道路曲折複雜,常人不識路徑,走不了多久便會暈頭轉向。景天一邊尋找雪見,一邊注意躲避著唐門弟子的視線,果然沒多久便迷失了路徑。
「我剛才是從哪過來的?好像是這條路,又好像是那條……」
又沒頭沒腦地走了一陣,越發的分不清東南西北,忽的拐角處走出來幾個唐門弟子,正好對上了視線。景天一驚,趕緊尋思如何搪塞過去,卻見那幾人視線從自己身上一掃而過,連片刻都沒有停留。還沒反應過來,便已經從身邊走了過去,神色淡漠,彷彿根本沒看到自己一般。
景天怔怔地回過頭去,看著那幾人的背影,忽然想到自己剛才走過幾個院子,也曾看到過不少身穿其他門派服飾的人在走來走去。想來唐家堡為了應對霹靂堂,應該請來了不少別派的門客,可是唐門內已經亂成一鍋粥,也顧不上一個個地招待,自然也將自己當成了門客或下人了。
這麼一來,景天便放下了心,不再東躲西藏,而是大搖大擺地在唐家堡內行走。說來也怪,他越是擺出一副肆無忌憚的姿態,越是沒有人敢找他的麻煩,甚至有的唐門弟子見到他反而躲了開去。景天暗自好笑,心想這唐家堡竟也成了驚弓之鳥。
走了一陣,忽然聽到荷塘對面的院落中傳來吵鬧聲,有人呵斥道:「給我站住!小丫頭,叫你站住你還敢跑!」
景天穿過廊橋,來到荷塘另一邊,卻見院落中一個身穿墨色長衫的男子,攔住了一個小女孩,斥道:「鬼鬼祟祟地做什麼?不知道下人是不能來這裡的嗎?你是哪一房的?」
那小女孩嘻嘻一笑,一副天真懵懂的神情,說道:「啾?哪一房?什麼意思,我不知道……你教我吧?」
景天一怔,忽然覺得那她聲音有些耳熟,不由得打量起這小女孩。只見那小女孩約莫十三四歲上下,一身瑩綠色衣裙,如初春發芽的嫩葉一般,十分精緻。她頭上梳著兩個髮辮,面龐圓潤可愛,白皙的脖子上掛著一顆墨綠色的珠子,晶瑩剔透。
那男子哼道:「你是新來的吧?什麼規矩都不懂!我問你,你主子是誰?」
那小女孩思索了一會兒,似乎在理解他此話的含義,之後慢慢開口道:「雪、雪見……」
「雪見的丫頭?我怎麼沒見過……」那男子一對細眼在小女孩身上來回打量著,忽然嘴角露出一絲猥褻的笑意,說道:「倒是個水靈的丫頭!嘿,聽著,你主子犯了家規,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你不如來伺候我吧?我會好好待你的!」
「……好好待我?」那小女孩歡喜一笑,說道:「這麼說……你喜歡我?」
那男子臉上笑意更加猥瑣,說道:「哈哈!那當然!小乖乖~~我會好好疼你的!」說著便朝著那小女孩走去。
小女孩神色一變,惶然道:「不……不對!」向後連退了幾步。
「小乖乖別怕呀,我會保護你的!」那男子冷笑著靠近。
「不對……那不是喜歡,你心裡不是這樣想的……」小女孩越發驚惶,她身後已是牆角,躲無可躲,顫聲道:「那和喜歡不一樣!我不要……」
那男子一把抓住了小女孩手腕,要將她摟到自己懷中,小女孩拚命掙扎著,無奈兩人力氣差得太遠。景天怒喝道:「住手!」
那男子嚇了一跳,下意識鬆開了手。小女孩見了景天,兩眼頓時一亮,好像見到熟人一般,立即三兩步跑到景天身邊。
男子見是個身穿粗布衣裳、貌不驚人的青年,忌憚之心便去了大半,又想自己竟被這麼個小子給嚇住,不由得一陣惱火,怒道:「小子,你是誰?敢管唐門的閑事?」
景天一時義憤喊出了聲,此時已暗叫不好,若是這男子叫來同伴,自己決計討不了好去。但話已出口,便索性豁了出去,喝道:「我管的就是你!」
那男子怒道:「你到底是誰,敢在唐門撒野?不要命了么?」
「我既然敢在唐門撒野,還能怕了你不成?」景天見了今日唐家堡情形,料想這幫人不過也是欺軟怕硬,自己絕不能稍露怯色,當下硬擺出一副強橫模樣怒道:「不想死的話,就給我滾!」
那男子神色一變,果然被景天嚇住,恨恨道:「好!算你狠!哼……霹靂堂有什麼了不起的……」罵罵咧咧地去了。
景天長出一口氣,暗自捏了一把冷汗,心道還好,自己這一番虛張聲勢竟當真將他唬住了。這世道果然還是欺軟怕硬,唐家堡如此威名,原來卻也如市井小人一般。轉身對著那小女孩說道:「你沒事吧?」
小女孩望著景天,眨了眨眼說道:「我沒事……謝謝!」
景天打量了打量這個小女孩,總覺得她眉目之間有幾分似曾相識的痕迹,可怎麼也想不起來。小女孩見景天看著自己,也是一副懵懂的神情,手指輕點著唇邊,與景天對視著。
「你是雪見的丫鬟嗎?」景天問道。那小女孩搖搖頭,說道:「不是。」
景天一怔,說道:「你剛才不是說,雪見是你的主人嗎?」小女孩又點點頭嗯了一聲。
景天有些一頭霧水,但是見這小女孩一副認真茫然的模樣,又不像是故意在耍自己。想來這小姑娘年紀尚小還不懂事,可看她模樣又已有十三四歲了,怎麼會連話都說不清楚?
景天問道:「那……你知道雪見在哪嗎?」小女孩又搖搖頭,說道:「我在找她。」
「我也在找她,但是這唐家堡里路徑太多,太複雜了,我剛才轉了一下就迷了路,現在自己在哪裡都不知道了……」景天說道。
那小女孩不願意再跟景天多說,忽然撒開腿跑了出去。景天叫道:「哎?等等,你去哪裡……」卻見她步伐輕盈,猶如蝴蝶一般,轉眼便不見了蹤影。
景天追出一陣,始終找不到那小女孩,剛才還想著請她指點一下路徑,眼下又只能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了。景天心中焦急,卻也無計可施,忽然聽見不遠處一陣歇斯底里的喊聲。
「你們騙我!我不信,我不信!!」
這是雪見的聲音。景天趕緊順著聲音的方向跑過去。穿過一條長廊,來到一座大殿之外,十幾名唐門弟子圍在大門前,中間的正是雪見和三個不認識的女子。只見雪見臉色慘白,雙拳緊握,渾身微微發顫,厲聲道:「你們騙我!我要見爺爺!」
唐芷芸依舊面帶冷笑,說道:「你不要紅口白牙地亂講!這種事情也是能拿來開玩笑的嗎?我們騙你做什麼?」
景天料想定是出了什麼大事,雖是擔心雪見,可如今自己一個外人也不方便上前插手,只能暫時站在唐門弟子圈外,伺機而動。
雪見嘴唇發顫,想說些什麼,卻發不出聲音。堇姑神色肅然,說道:「本來伯父尚未下葬,讓你見一面也沒什麼。可是你犯了門規還沒處置,家門遭此大變你卻離家出走,又和霹靂堂不清不楚。為謹慎起見,當然是小心為上……」
唐芷芸搶聲道:「何況她根本不是唐家的人,有什麼資格祭拜爺爺!」
雪見怒道:「你……你胡說!」她渾身顫抖的越發厲害,顯然是在極力剋制。
「不要吵啦!」八姑婆嘆了口氣,道:「雪見啊,老實說……不讓你見掌門,是你三叔公的主意。他現在拿著掌門令牌,代理掌門之職,咱們不能不聽他的。你以前的事情,現在也沒人顧得上追究了,你還是趕快走吧!」
唐芷芸怒道:「憑什麼不追究了?她偷了五毒獸!你們不信是她偷了毒經,那五毒獸總是她偷的沒錯吧!」
「芷芸!那五毒獸養了這麼多年也沒有結果,掌門也說不必追究了……何況如今是多事之秋,咱們唐門已經夠亂的了,何必在這種小事上大做文章?」八姑婆勸了幾句,對雪見說道:「雪見,你還是快走吧!」
雪見強自平復著情緒,低聲說道:「爺爺……是什麼時候過世的?」
「已經兩個月。」唐芷芸不假思索道。
「芷芸!」堇姑趕忙想阻止,卻已慢了。雪見怔怔地後退了一步,說道:「兩個月了?那……為什麼這麼久還不安葬,現在……現在是夏天啊!」她腦袋暈暈地,忽然回想起之前聽到的那幾個唐門弟子的對話,渾身一震,說道:「難道你們、你們想……」
堇姑皺著眉頭,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但隨即便站直了身子,朗聲道:「你既然猜出來可,我就直說了。你爺爺的屍首已經毒變,這可是百年難遇的良機,因此新掌門下令將屍體留下來,煉製『三屍三蟲』。」
一時之間,四周靜得出奇,再沒人開口說話。幾人神色各異,八姑婆嘆息著搖頭,堇姑理直氣壯,唐芷芸雙眼如刀。
「你們……」雪見吸進一口氣,只感覺五內俱焚,肝膽欲裂,嘶聲喊道:「你們還是不是人——!!」話音落下,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晃就要倒下。這時人群中閃出一人,飛奔到雪見身邊,將她身子扶住,低聲道:「雪見……」
雪見抬頭看去,此人正是景天。
「你來啦……」
景天輕輕點了點頭。雪見緊咬著嘴唇,忍住奪眶欲出的淚水,將身子靠在了景天身上。只感覺普天之下,自己竟無處容身,僅有在他身邊方才有所依靠。
堇姑皺眉道:「你別沒大沒小的說得那麼難聽,現在唐門就快被霹靂堂吞掉了,存亡就在一線!活人尚可犧牲,何況是屍體?」
「就是!要不是你勾結霹靂堂,要害咱們唐門,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爺爺就是被你氣死的!」唐芷芸說道。
雪見站直了身子,渾身發顫,咬牙道:「你胡說!你胡說!!」景天生怕她有什麼閃失,趕緊又將她扶住。
唐芷芸見了這一幕,心中越發不是滋味。她雖有幾分姿容,卻是庶出之女,加之性格尖利刻薄,歷來沒有男子願意討好於她。如今見景天扶著雪見,神色中滿是關切,只感覺一股妒火直升上來,冷笑道:「我胡說?你讓大家來看看,大庭廣眾的,你就這樣和不知道哪裡來的野男人摟摟抱抱……」
「芷芸!」堇姑喝道,「姑娘家,說話一點教養都沒有!」
「她做得出就不要怕我說!跟嚇人私奔也罷了,還敢大搖大擺跑回來耀武揚威,真是不要臉!」
「你……!」雪見氣得嘴唇發顫,卻連還口的力氣也已沒了。可唐芷芸仍不肯罷休,冷笑道:「我怎麼了?說的哪裡不對嗎?你說呀!」
雪見一把推開景天,轉身飛奔而去。景天大驚,也顧不得周圍的唐門弟子,趕緊追了上去。
雪見徑直奔出了唐家堡,往璧山方向而去。她身子輕盈,輕功修為又遠在景天之上,轉瞬便跑出好遠。景天緊追不捨,口中疾呼道:「雪見!雪、雪見!」
便在這時,忽然一個小身影從景天身旁竄過,朝雪見飛去,正是方才不見蹤影的小靈獸花楹。它震動翅膀,追到雪見身後,啾啾地叫了幾聲。
聽到花楹聲音,雪見才停了下來。景天直累得氣喘吁吁,卻顧不上歇息,緊趕兩步到雪見身邊,說道:「雪見,你、你沒事吧,我……」
雪見定定地站著,好似失魂落魄一般,對景天的話沒有任何反應。景天平復了呼吸,上前一步,動了動嘴卻沒有說話,到了這時他竟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雪見轉過了身子,望著景天,冷冷道:「你跟過來幹什麼?還要看我的笑話嗎?」
「我……」
「你想笑就笑吧。」雪見說道。
景天低聲說道:「我不會笑的……」
「為什麼?從前我一直欺負你,現在你見了我這麼狼狽的樣子,難道不想笑嗎?你看我的笑話還沒有看夠嗎?」雪見紅著眼眶,歇斯底里吼道:「你走!走啊!」
景天從來伶牙俐齒,如今見雪見這副模樣,竟乜獃獃愣住不知該說什麼。動了動嘴唇,說道:「……我不走。」
「你走!你不走我就打死你!你給我走!」說著雪見舉起拳頭,朝著景天胸口捶落。
景天一動不動,挨了她兩拳,說道:「你打死我我也不走。」
「你……」雪見再也忍耐不住,淚水終於奪眶而出,身子靠在景天懷中,放聲大哭了起來。
景天怔在原地,雪見緊緊攥著他衣角,聲嘶力竭地痛哭著,彷彿將這數月來的委屈、忍耐、擔憂、苦痛,一口氣盡數宣洩出來一般。她性子要強,從前不論如何難過,總是轉眼便忍耐住,從不輕易落淚。
景天自相識雪見以來,從未見過她如此嚎啕大哭,心中頓時泛起一陣憐意,伸出手將她身子輕輕摟住。他從前只道雪見任性嬌慣,雖盡量讓著她,卻也難免斗幾句口,如今才發覺,這女孩原來竟如此柔軟脆弱。當下一言不發,任由她盡情宣洩。
雪見這一番痛哭,哭了竟有足香時分,直哭得嗓音嘶啞,再無力氣,才漸漸止住。景天輕輕拍著她後背,感覺胸口衣衫已被盡數濡濕,懷中身子微微發顫,柔聲說道:「雪見,沒事吧……」
雪見平復了好一陣,輕輕將他身子推開,轉過頭去掏出手巾擦臉。景天說道:「雪見,你爺爺他……你不要太難過了……」
雪見忽然說道:「你陪我走一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