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山神廟(3)
跨入門檻,香煙裊裊,紅燭點點。在那微黃的光中,映出一具具扭曲的身體。他們以不成人形,有些連腸子都流了出來,臉上卻顯出空洞而狂熱的神情,顫抖著膜拜那供桌上的無臉神明。然而,他們的願望的真正流向是只有他能見到的一個人。
——一個白髮孩子。
他們嘴裡在胡謅什麼李康是聽不清,但聽久了,便有一個人的聲音格外突兀。
「山神大人在上,無論什麼代價,請讓小康的病好起來吧。」
「山神大人在上,無論什麼代價,請讓小康的病好起來吧。」
「山神......大人......」
他看見,那是自己的父親。
............
「卒,前一。」
從回憶中醒來,李康深吸一口氣,下了新一個命令。就看著莫祭被控制著向前邁出一步,面對著這戰場上零落的棋子與一地血肉。
莫祭往前一步,站在楚河漢界的邊緣,眼前整個戰場已經廝殺成一片,河對岸有自家的棋子,而身後也已千瘡百孔。他看了眼談熙,又看了眼林奠,不知為何感覺自己像是個累贅。
此時是紅方行,動馬,勢頭似乎是要吃卒。
目標是莫祭。
李康看著這局面,不知如何處理,看著莫祭,大致想了想——要贏的話,也只能棄卒了。
然而,還沒等他指揮下一步,就看見那炮位的林奠動了,以一種完全不合規則的走法,橫跨了大半個棋盤,直接吃掉了莫祭身後的那個馬,手起刀落,血腥濺了一地,也沾染在那小麥色的皮膚上,卻並不添凶神惡煞,只是愈加堅毅。
莫祭聽到聲響,下意識回過頭看向身後,就見著那熟悉的身影,逐漸破碎。
破碎的嘴角還掛著一抹微笑。
「真是個好前輩啊......又為了自己徒弟犯規一次了......」
談熙喃喃自語著,沒有回頭去看,只是面對著眼前那些畸形的生物,漸漸露出了笑意。
紅方已經快要無路可退了。
無可奈何地走了下一步棋,再次輪到了李康。雖然剛剛他們這邊算是犯規了,但是那是棋子的主觀意念,即使主辦方再不樂意,至多就制裁那一枚棋子,無法影響棋手。
「卒,前一。」
往前一步,是楚河漢界,但他沒有墜入深淵,而是跨過了這天塹,來到了河對岸。
小卒過河頂大車。
又是幾個回合的周旋,似乎勢均力敵,但李康並沒有焦急,看著「車」談熙已經到了預定的位置上,他露出了勉強的笑容。
下一步,就將絕殺。
「車,將軍。」
談熙瞬間位移到莫祭面前,瘦削的身影孤零零的,身上的黑色制服已經沾滿了粘稠的紅色液體,甚至還在往下滴。他直面著眼前那個同樣白髮的孩子,那是敵方的將,陳平。
莫祭忽然感到不妙。雖然他不懂象棋,但眼前......
「呵,一車十子寒,這局不錯。」
忽然,一朵血花綻開,眼前人直接炸開,只有肉末與血液淋了莫祭一身,耳畔還迴響著談熙的聲音。血幕散開,他直視著對面「帥」的那雙淺色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原本毫無表情的裴衡眼珠一動。
但棋手沒有因此而停步,他只是用最沉重的語調說出了他最後一步棋。
「卒,將軍。」
這回,紅方徹底無能為力了。
莫祭直視著眼前那蒼白的讓他想起剛剛逝去的那個人的傢伙,有種怒火,有種無奈。眼前這個人害死了那麼多人,卻依舊這麼面無表情,比他剛剛害死的那個人還要冷漠。
他揮出了從來沒有派過用場的匕首,眼前人被一分兩半。
對局結束。
眼前的幻象緩緩散去,只剩下那陰森的院子,和一地破碎的石雕。
剛剛那一下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莫祭無力的跪下,眼前一片朦朧,帶著鹹味的眼淚順著臉頰劃過,帶著熾熱的溫度,滴落在地上,漸漸滲入冰冷的地面。他捶著地面,手被反震得發麻。
「談哥......」
「嘖,我可不需要你這個小鬼頭給我哭喪,給我起來。」
后領傳來熟悉的力度,莫祭的脖子瞬間被衣服勒住,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他踉蹌著站起身,眼前映入一張面癱臉。他臉上的悲痛瞬間轉為驚喜。
「談哥你還活著!」
「想什麼呢,你死了我都不一定死。對了,那邊那位,可不可以給我們解釋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你不告而別這件事我可還記著呢。」
莫祭還沒徹底擦乾眼淚,就聽著一個有些滄桑的聲音苦笑了兩聲。
「嘿,談熙,別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好歹我學生還在這呢。」
「這時候要面子了。算了,反正你也不歸我管,會抽你的那個傢伙還在家裡呢。」
李康就看著自家不知怎麼死而復生的老師頭次露出了一些恐懼,看來那個傢伙當年給他造成了不少陰影。不過......怎麼聽著有點奇怪呢?在家裡的又是誰?
「別給那群老東西聽見了......總之,我會到這裡主要就是因為這小子。你沒忘我當年跟你說的那事吧?這小子是我當年撿回來的,就是在這個村子外頭。」
「後來,這個村子里似乎檢測出了什麼動靜,我就自告奮勇地去了。結果沒想到就這個叫陳平的,已經快失去理智了,我給折騰得夠嗆,最後只好跟他打了個賭。」
談熙不覺失笑。
「輸成那樣你還賭啊......所以,你賭了什麼?」
「這盤棋。」
裴衡看向李康,微笑起來,顯得相當自豪。
「這盤棋輸了,他就會徹底消亡——這可是有法律效力的合同。」
「那代價呢?」
裴衡臉色突然僵住了,就好像犯了錯的孩子,低下了頭,沒有敢看談熙。
「命罷了。但總歸還是沒虧。」
沒有想象中的狂風暴雨,談熙只是輕輕嘆了一聲,然後慢慢走到裴衡面前,眯著眼,似乎在懷想當年還能俯視這個對於他而言還是個孩子的老頭子的日子。然後伸出手,輕撫他的徒弟已經稀疏的白髮。
「早就預料到了,你這個脾氣,活到這個歲數已經夠本了。」
「走吧,我們已經兩不虧欠了。」
他收回手,只留給裴衡一個伶仃的背影。
............
他記得分別的那天。那個倒霉徒弟已經比自己還老了,大大咧咧地走進門在自己對面坐下,彷彿自己才是主人。
「我沒請你。」
「談熙,你沒意思啊,老朋友來喝喝茶都不準了?」
他斟了一杯茶,品了一口,又放在桌上,抬起頭望著他,眼中那連歲月都無法磨滅的奕奕神采讓他不禁想起了最早相識時,那少年人的模樣。
「你應該知道,我這回來是來向你道別的。-」
他注視著對方,依舊是面無表情,卻似乎隱隱感覺到了什麼,有種不適意的感覺。看著老友,他像往常一樣,以平淡語氣道:
「一定要去嗎?」
「去,必須去,再說了,我就算真的死那了,你在乎嗎?」裴衡說著,轉瞬間,茶杯已經見底,「對了,你這有酒嗎?」
「自然有。」
這回輪到裴衡震驚了。但談熙並未理會,只是徑直走到裡間去,不知從什麼地方找到幾瓮似乎有些年頭的白酒,又拿了兩隻海碗,面無表情地又坐了回去。
「一塊喝吧。挺久沒喝了。」
觥籌交錯間,他喝下一碗又一碗,辛辣而苦澀的味道在味蕾炸開,讓他不禁回味起第一次被灌酒時被嗆的連連咳嗽的狼狽樣子。對面的已經喝得有些上頭了,剛把一大碗白酒灌入喉嚨,都沒擦嘴角,就開始破口大罵。
「你知不知道我TM為了收拾你的爛攤子跟那群老不死扯了多久的皮!」
「我,我,我真**的後悔遇到你這個師傅!」
「你*......」
「......」
一直到對面沒了聲息,談熙依舊一碗接著一碗,彷彿永遠都不會醉的一樣,彷彿這場筵席永遠沒有散場的時候,但酒是會喝完的。當意識到這一點,他終於放下碗,不敵酒力,伏在了桌上,面色酡然,嘴裡還喃喃自語著。
............
沒有再看逐漸化作飛灰的故人,談熙望向正殿里,那香火依舊在燃燒。
他緩緩邁進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