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潘亭棟的謊言
「唐······唐先生,你在說什麼啊······」潘亭棟的表情凝固在臉上,他試圖擠出一個笑臉來緩解自己內心的慌亂和尷尬,但是看著唐元清堅毅的眼神,他還是心虛地低下了頭,「我······我不太明白您是什麼意思······」
「潘先生,你能不能準確地介紹一下你現在所就讀的學校、年級和專業呢?」唐元清笑道。潘亭棟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唐元清為什麼會如此關注這件事情,因為在他看來,這件事情似乎和唐元清想知道的東西關係並不大——但是,潘亭棟怎麼會知道,唐元清想要的就是這麼一串口供呢?唐元清故意在這個問題中設置了三個回答要點,為的就是混淆視聽,不讓潘亭棟因為某一個特定的問題而起疑心。潘亭棟內心放鬆了警惕這就足以說明他真的把這個問題當成了唐元清對他個人的關注,而忽略了其中某一個信息與事件的關聯。
「額······我就讀在苗羌大學土木工程系,目前是大四的學生。」潘亭棟這回只是稍稍猶豫了一下。很明顯,在他說話的時候依然在揣摩唐元清的用意——可是就這麼一句話的時間哪裡夠?但他又沒有猶豫的理由,因為這個問題實在太直接,連讓人撒謊的資格都沒有。
「那麼,潘先生,請問,你的年齡?」唐元清問話的時候在每一個短語都刻意停頓了一下,眼神由堅毅轉向犀利,而這個時候,潘亭棟這才發現,唐元清真正想要證明的並不是剛才談的內容,而是一開始自己撒的那個謊!這個男人!潘亭棟的內心咯噔了一下,到底是怎麼做到這樣恐怖的!沒錯,現年28歲的潘亭棟怎麼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儘管這個男人從來對於自己的個人信息隻字不提,但是只要問起來,這就是沒有辦法回絕的陷阱。28歲,是的,沒有錯,這個信息只要在青銅鎮警方那裡查詢就很容易得到。
「潘先生,我之前就有問過你,你的生活是否有不如意的地方······」唐元清湊近潘亭棟,而潘亭棟此時已經汗流浹背,「你沒有辦法回答我的問題,因為你已經意識到你的謊言不攻自破了。28歲的大四學生,我不敢想象你這多出來的六年是怎麼樣在大學里度過的,你的生活真的如意嗎?」
「啊——」隨著潘亭棟的一聲哀嚎,他猛地跪下,就像崩潰了一樣瘋狂地扯著自己的頭髮。王虎雄被嚇了一跳,等他緩過神來,他才趕忙跟著趕過來的光沐雨一起扶住這個男人。鄢一鳴作為一個老師,自然也想上前安慰這個無法畢業的學生,但是唐元清制止了他,因為他有更重要的工作。鄢一鳴看著崩潰的潘亭棟,嘆了一口氣。
「唐······唐先生······」潘亭棟就像是常年積累的痛苦像火山噴發一樣爆發出來,他用手錘擊著地面,王虎雄粗壯的胳膊都不能拉住這個男人已經被地面摩擦出血的手。「六年,六年啊!我真的學不下去了!我堅持了,我真的堅持了!一年沒有畢業,我堅持了;兩年,我也堅持了!但是第三年我真的想放棄了!」他哭得像一個孩子,直到最後沒有人聽得清他說什麼,只有唐元清能從這個可憐的人內心崩潰的情緒中,同理地感受到那種絕望。
潘亭棟,高考因為分數原因被調劑到了他完全不擅長的土木工程。一開始,所有的人都勸他早早換一個專業,他的父母更是失望透頂。雖然苗羌大學對轉專業的學生要求並不苛刻,但是,好強的潘亭棟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堅守——他要學出來給那些看不起他、認為他沒有天分的人看看,自己能行!可是事實是殘酷的,潘亭棟並沒有通過畢業考核,連續兩年。在第三年,終於向挫折低頭的他選擇進行轉專業考試,這一回,所有的人依然覺得他已經太晚了。潘亭棟咬著牙,含著淚熬夜苦讀整整兩個月,卻因為自己放棄文學,過於追求原專業課程的原因,他的文學天賦已經比不上那些士氣正旺的後輩孩子。他絕望了,一年又一年,他永遠留在了大四年級。苗羌大學對於畢業生要求十分嚴格,性格倔強的他不願意和領導說好話,就一直在最後一年渾渾噩噩地硬啃書本。他編造了自己勤奮上進的故事,利用邢提恩提供的在湖藍連鎖酒店的工作維持生計——他的父母早就失望透頂,已經沒有任何往來了——直到,他遇到了馮苗音。
這個故事永遠藏在潘亭棟的內心,在學校除了老師沒有人知道這一切,他也從來不和人交流,這一次唐元清的緊逼讓他徹底破防。他已經沒有能力再回答任何一個問題了——但已經足夠了。鄒欲曉本來想讓李昂帶走潘亭棟,但是唐元清最終還是決定讓非研所的人將這個男人帶到洪川市——畢竟,這裡他也沒有要留戀的了。到了洪川市,還有專業的心理醫生會照顧他,有關「魔鬼」實驗的事情,也許能從潘亭棟身上得到什麼。唐元清知道自己太過狠心,但——也許,只是有可能,這反而對這個年輕人是一種解脫。
「所以果然這裡的每個人被公民教相中的原因都是······」王虎雄小聲說道。
「是的,這裡的每個人恐怕都在心中隱藏著一種絕望。」光沐雨嘆道,但隨即她的眼神嚴肅起來,看向唐元清,「這反而有一些詭異,為什麼他們的教徒都必須是這樣絕望的人?」
「這裡存在一個我們所不知道的『項目』。」唐元清用腳輕輕敲擊著地面,「我有預感,這件事情一定和這個『項目』有關。」他摸了摸下巴,「或者說是『實驗』。」
「宗教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往往和信仰是分不開的。」鄢一鳴緩緩說道,「我想,會不會這裡的人信奉的就是一種『痛苦』或者『絕望』?就算是邪教,他們也會利用這種扭曲的精神喚醒成員內心的陰暗面,然後做一些危害、報復社會的行為。但是公民教,似乎是把這些絕望的人聚集起來,讓他們暫時忘記這些痛苦,就像一個正常人一樣活下去——他們既沒有攛掇這些人自殺,也沒有唆使這些人犯罪,而『絕望』僅僅是一種精神上的創口,也不會帶來任何物質上的推進。」他頓了頓,思考了一會,「當然,有些國家和地區的確是依靠宗教信仰實現運轉的,但是這樣一來,宗教就和政治、軍事脫離不開干係······顯然,公民教的存在本身就不合理,或者說,它完全不具備宗教的任何價值,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說到這裡······」唐元清突然像想到了什麼,聲音有些低沉。鄢一鳴彷彿也意識到了什麼,他感覺到嘴唇有些乾澀,「等一下,宋哥······」
「喂,鄢一鳴。」唐元清凝視著青銅神廟陰鬱的靛藍的外觀,「你相信『精神』的力量嗎?」
「我不願意相信。」鄢一鳴苦笑,「但是我不拒絕這種主張。」
唐元清也笑了,同樣苦澀。他不想揣摩鄢一鳴這個時候在想什麼,而是就像自顧自地說道:「鄢一鳴,我們國家很久之前就有了『氣』的概念。張載就曾經說過,『氣不能不聚而為萬物』,這裡的氣並不是我們自以為神乎其神的東西,而是一種實實在在存在的物質。你可以把它理解為命運,也可以是一種福禍、自然規律,或者是一種精神力量。」他轉過身子,「所有的一切是因為這種無法想象的力量而存在的。」
「天地合氣,萬物自生。」鄢一鳴說道。
「千百年來,沒有人能夠解釋『生命』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物質。」唐元清說道,「但是,如果咱們老祖宗說的沒有錯的話,如果生命真的是由某種精神力量維持著的話······」
「怎麼樣?」王虎雄是個急性子,他現在只覺得唐元清和鄢一鳴的對話越來越不知所以然,他只想知道最後的結論到底是什麼。光沐雨攔住了他,示意他安靜,因為這個時候,光沐雨已經注意到,唐元清的臉色越來越嚴肅陰沉了。
「鄢一鳴,你覺得,一個人如果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會是什麼樣的一個狀態?」唐元清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睛並沒有看著鄢一鳴,而是環視了眾人一周。光沐雨知道,唐元清心中已經有一個答案了,而這個答案恐怖到他自己都不願意說出口。「公民教的成員,全部都是命運多舛的人,他們真的會在教會裡得到希望嗎?絕望就像癌症一樣,如果沒有希望的光及時治癒,就會蔓延,就會惡化,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需要向著光。沒有人願意待在絕望的黑暗裡,麻痹自己就像安樂死一樣,並不會停下你走向深淵的步伐。」
「是『魔鬼』!」鄢一鳴突然想起那天在黑暗中,「魔鬼」那毫無生氣,散發著獸性的長方形的瞳孔,不禁一陣寒顫。他低聲道,「人如果沒有了那種精神,沒有了希望,和僅憑本能生存的魔鬼有什麼不同?」
「我會報告給非自然現象研究所。」唐元清說道,「在這個時代,一切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