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二天清晨,陳毅到了作戰處,向指揮人員交代完摘星崮方面的作戰方案,就帶著警衛員去胡桃峪。臨上馬前囑咐,叫杜寧趕去。
杜寧匆匆吃過早飯,也上了路。從小道拐到公路上,遠遠看見陳毅的三匹馬,在前邊小跑著前進。馬蹄揚起黃色薄霧。
由遠而近,傳來了飛機馬達聲。杜寧手搭涼棚,朝天上一看,是蚊式。
他立即跳進路邊的溝里。兩架蚊式飛機擦著樹梢,在公路上投下巨大的黑影,風馳電掣地滑了過去。身後響起一陣撕裂空氣的噪音。飛機到了三匹馬的上方,從兩腋竄出一串串火球,當它揚頭向上拔起時,又投下兩顆黑色圓球,騰起的煙柱立即把三匹馬吞沒了。傳來掃射聲和爆炸聲。
杜寧心裡叫了一聲「軍長!」兩眼緊盯住煙塵騰起的地方。
一陣風吹過,煙塵向西北移動著散開來。透過輕紗般的塵幔,看到那三匹馬悠悠閑閑,不緊不慢地在信步前進。杜寧擦了擦滿頭的汗。
飛機自西南到西北兜了半個圈子,又一頭紮下來,順著公路去追那三匹馬。看看螺旋槳碰到馬尾巴了,那三匹馬似乎聽到一聲號令,一齊轉過頭,迎著飛機奔跑過來。轉眼之間,一上一下和飛機交錯而過。隨即又刷的一聲停下,掉轉馬頭觀察它們剛才轉身的地方。這時,飛機上傾瀉下來的炮彈正叭叭響著,在他們跑過的路上炸開一團團白色火球。隨之,又是兩顆炸彈在更前一點的地方爆炸了,煙塵再次遮斷了前方的視野。
三匹馬邁開不慌不忙的步子,進入到煙塵之中。待到煙塵再次散開,公路上已經沒有馬匹了。只見向東彎去的山溝里,青紗帳間閃過一串棕色的影子。
杜寧一下跳了起來,在陳毅拐進山溝的地方下了公路。經過一條澗水,他洗了洗臉,又手捧著喝了個夠,這才穿過隱蔽著馬匹輜重的胡桃林,登上胡桃峪山頂。
山頂,是沂蒙山人民稱作「崮」的大石岩。崮下石洞里設著團指揮所。可是只有一個參謀和一個通訊員在值班。團長隨陳毅到前沿陣地去了。參謀介紹了一下當前的戰況。這裡往南,是一個椅子背形的山坡。左邊扶手盡頭凸出一個山頭,是三〇〇高地。右邊的扶手伸出去遠得多,直伸到河水的半中間。那裡有半截塌了的磚塔。塔基四面,一面連著椅背,三面是削壁懸崖。從左扶手到右扶手,拉開了四道弓弦形的防線。
最下邊河灘上的那道塹壕,昨天已被敵人佔去。第二道工事在河灘與三〇〇高地之間,沿著山腳展開。為了縮短戰線,集中兵力,黎明前我們主動從那裡撤了出來。敵人也沒佔領它,現在成了兩軍之間的真空地帶。我們最重要的防線,就是以三〇〇高地為起點的這道工事。這一線上布滿了真真假假的地堡、機槍陣地和單人掩體。它後邊是炮兵陣地,隔著樹叢可以聽見戰士們的笑語聲和擦炮引起的金屬撞擊聲。
杜寧沒心思再休息,謝過參謀就繼續前進。在三〇〇高地西邊找到陳毅軍長一行人,加入了這個十多人的行列。陳毅在營團幹部陪同下,走走停停。一會兒站下來用望遠鏡看看敵方陣地,一會兒和加固工事的戰士閑談幾句。塹壕有的地方並不深,人頭會露出地平線,敵人常打冷槍。陳毅挺著胸大搖大擺不慌不忙地走著,陪同的幹部們不時交換焦急的目光。
張德標發現了杜寧。急忙趕過來,搖著杜寧的胳膊問:「你怎麼來了?隊上的同志們都在哪裡?」
杜寧一一回答著,並且祝賀他升了營長。
「呀呀烏!」他作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他們來到一個丁字形的交叉點。有幾個戰士坐在背陰地里擦槍和抽煙,看見他們走來,正要站起來敬禮,陳毅擺擺手叫大家坐著別動。戰士們又原地坐下。有的用眼溜著軍長,有的低著頭,誰也不吭聲。
「團長同志。」陳毅站下來,故作驚訝地問:「你怎麼把我們的戰士都帶成這個樣,打了勝仗倒象丟了二百大錢?」
團長正不知如何回答,一個矮個子、湖南口音的戰士站起來說:「老總別挖苦我們了。你批評幾句,我們心裡倒好過些。我們吃了敗仗!」
「哪個說你們吃了敗仗?」陳毅說,「這倒奇怪了。前天我給你們任務,要守住這個胡桃峪。那時候你們是兩營人,對面的敵人是一個團!今天我來一看,你們只留下不到一營人了,敵人增加到兩個團,可你們還守在胡桃峪上!你們分出去的人又守住了另一座山頭。你們完成的任務比我下達的多一倍,這是勝仗呀還是敗仗?我也有點胡塗了。」
有的戰士笑了。可是湖南戰士固執地說:「我們撤了兩條防線呢!」
「那有什麼了不起?我們是軍隊,又不是棋盤上的小卒,只許進不許退。防線丟了再拿回來就是,那算個屁事!我今天來,就是知道你們會拿回來的。」
說到這裡,一個蘇北口音的戰士,不好意思地問:「什麼時候我們能打出去呢?」
「那要看你們了。」陳毅說,「沒有你們,我就是個光桿司令!你們打的好些,我們離開沂蒙山區就快些。」說到這裡,他看到周圍有幾個穿帶勾勾頭老山鞋的戰士。就說:「你們沂蒙山參軍的同志們,怕不急著打出去吧?」
一個滿臉胡碴的戰士說:「我們更急咧!打了這半年仗,山裡連一間正裝房子都不剩了!種莊稼也趁不上節氣。老鄉們把糧食省給咱們吃,自己光啃糝子榆皮煎餅,早一天打出去,鄉親們好緩口氣呀!」
陳毅說:「對頭!不能老拿我們的廳堂作把式場!我們也去捅他的罈罈罐罐!這樣吧,你們把這個陣地給我守到半夜十二點,我保證十天之內打出沂蒙山!有人會說,你這個老總說話怎麼這樣決斷?我就是決斷!哪個不信我們來打賭!」說著他伸出手作個要和誰擊掌的架式,「哪個來嘛?」
說話之間,人已經圍多了。教導員代表大家說:「人在陣地在,堅決守住胡桃峪。」
陳毅點點頭說:「硬是要有這個決心。我告訴你們,毛**現在都站在地圖前,望著我們這個巴掌大的胡桃峪!我們能不能很快打出沂蒙山,要看能不能吃掉摘星崮的149師;能不能吃掉149師,要看我們胡桃峪能不能把敵人的援軍擋住!」
戰士們說:「你打個電報,叫毛**放心吧,我們這面牆是鐵打的,鋼鑄的。」
「哎,這才象我們的兵!」陳毅高興地揮揮手,繼續向前走去。他們來到三〇〇高地一座地堡前邊,這裡有個小天井,頂上用樹枝作了偽裝。已經準備下了開水。大家坐下休息,團長趁機叫張德標報告他們的作戰方案。
張德標說,有半截塔的山頭,三面懸崖,只有一條魚脊背通道和三〇〇高地防線相連,一旦通道卡斷,就成孤島。所以我們沒在那裡設防,敵人除去火力偵察過兩次,也沒有要佔領它的意思。今天拂曉前,我們暗暗派去兩挺重機槍,幾門六〇炮,埋伏在那裡。他們任務是,平時不許暴露,等到敵人向我三〇〇高地發起進攻,步兵接近我前沿之後,就從敵人的側後方傾力射擊,兩面夾攻,不愁敵人不退。
陳毅考慮了一會兒說:「這個辦法蠻好,可惜只能用一次!下次敵人就會集中力量切斷魚脊背,把那個支點搞掉。那時會有更多的敵人渡過河來參加戰鬥的。剛才不是發現河灘上的敵人有幾個在用望遠鏡觀察河面嗎?他們準備派更多人過河來呢!」
團長說,我們按上述計劃打垮敵人一次衝鋒,天就下午了。他再組織一次對魚脊背的強攻,已是日落。再要攻擊三〇〇高地,只好在天黑以後了。夜間作戰我們一人能頂他五個。拼出全部力量,怎樣也守到天明。天明摘星崮的戰鬥該結束了。
陳毅認為這方案犧牲太大,而且不利於完成任務后甩掉敵人。他問:「你們現有兩個連對不對?」
團長說:「實際上是五個排,加上炮兵連。」
「放一排步兵,有炮兵協同,河這岸的敵人傾巢來攻,能守幾分鐘?」
張德標說:「可守四十分鐘到一小時。」
「半小時拿的穩拿不穩?」
團長說:「有這麼好的工事,絕對不成問題!」
「好!那你還有一個整連!一連人在半個小時之間不能搞出點什麼名堂來嗎?不要光蹶起屁股來挨打,也琢磨琢磨打人呀!你們估計,敵人對三〇〇高地展開攻擊后,河灘陣地上他們還有多少人作後衛?」
張德標說:「按昨天的情形看,至多一個連。」
陳毅說:「假定戰鬥開始的時候,你那一連人埋伏在寶塔山腳下,敵人接近三〇〇高地后,這一連人突然襲擊他的河灘陣地,打他個措手不及,會怎麼樣呢?佔領河灘之後再以工事為依託,和三〇〇高地的我軍夾擊敵人,他還吃的消嗎?三〇〇高地上的兩排人,堅守到佔領河灘應當不成問題吧?」
「如果能夠運動到寶塔山底下,就不成問題。」團長說著和張德標對視了一下,就不再言語。
陳毅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見他們不再往下談,就說:「我認為這個方案你們會考慮到的。肩膀上長腦殼,不僅僅為了戴帽子,是吧?」
團長說:「張營長提出過這個方案,我給否決了。」
張德標說:「因為我提不出到小山下邊的通道,團長才否決它。我派人去偵察了,從寶塔山往下去實在沒有路。河底是石頭,硬往下跳會摔壞。而且撲通撲通一響,敵人立即會發覺。」
陳毅說:「你們考慮的很全面,特別是團長同志,否決的很有道理。」
他端起水碗喝了兩口,眼睛閃出狡黠的火花,看了張德標一眼。張德標警惕起來,知道老總要作他的文章。
陳毅不慌不忙地問:「小楊,年初我們來這裡宿營,是接的哪個隊伍的防啊?」
張德標心說「來了!」忙答道:「我們連給你騰的住地嘛!」
「你駐在這裡時,到磚塔附近看過地形沒有?」
「……。」
「沒有敵情,又很忙,不看算了!」陳毅學著張德標的口氣說完,笑著問:「對不對,我沒叫你吃冤枉吧?」
張德標只是笑,不吭聲。
「好!」陳毅說,「我要是給你個嚮導,給你條通道,那個方案能不能完成好?」
團長和張德標都笑了,忙說:「首長,只要有道路,我們一定完成任務。」
「好,給你們個見面禮,免得下次來不歡迎。」陳毅回身喊道,「小楊,你去給張營長當嚮導,把他的隊伍領到寶塔山腳下,佔領了河灘你再回來!」
小楊才答應了一聲。空中一陣呼嘯,一連三顆炮彈掠過塹壕,在後邊一百多米處炸了。天上也傳來了飛機聲。
團長說:「警衛員同志畫個路線圖給我們就行了,不必親自去。敵人要進攻了,請首長放心回去吧。」
「咦!收下禮趕客人呀?哪有這個道理。我哪裡也不去!」
「那就請軍長到山頂指揮部去。」
「為什麼要趕我走?我妨礙你們作戰嗎?」
團長看看張德標。張德標鼓鼓勇氣說:「報告軍長,你在這裡是有點礙事哩!」——他不敢提「不安全」三個字。
「亂彈琴!我礙什麼事?」
「你蹲在這裡,我們指揮戰鬥請示不請示你?請示吧,老實講,這麼個小戰場用不著你來親自指揮。而且事事請示也耽誤工夫。不請示吧,有上級首長在,下級指揮員怎麼好自己作主?」
「我並沒有要你們事事問我呀!我一來就講明了,仗你們自己打,我一不是來代你們指揮,二不是來督陣……」
「說是說,真幹起來……」
「好,我宣布,從現在起這個地堡借給我使用,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要來找我談問題。來,我也不見!小吳,把棋子給我!」小吳從挎包掏出一袋圍棋子和摺疊的棋盤,陳毅接過去,躬身鑽進地堡,在裡邊喊道:「杜寧同志,來作個伴呀!我要報昨晚上那兩子之仇喲。」
看看沒有商量餘地,團長只好說:「咱們走吧。不過,警衛員同志,你還是不必親自去吧?」
小楊說:「我悄悄告訴你,這一切他昨晚上都計劃好了。套兩條牛也拉不轉,趕緊出發是正經!」
走在塹壕里,團長問小楊怎麼知道這裡有道路?小楊說,去年他們駐軍在這裡,曾到寶塔山頭看過地形。發現塔後邊有一口枯井,井底與河水相通。井很窄,腳蹬兩面石壁,人就可以下到井底。鑽出去就是山後背陰處。只要從河水裡繞過山腳,就到河灘上了。陳毅當時看了這情形,命令人用石板把井口蓋死,上邊堆了瓦礫。他說:「多掌握地形上一個秘密,對敵人就多一手招數。」團長說:「可也未免太巧,偏偏今天就用上。」張德標說:「也並非是巧。早在羅霄山上,他就教育大家,當軍人的,不論多疲勞,宿營下來頭件事是先看地形。在一個地區走兩遍,肚子里就要有張活地圖。這樣打起仗來才心中有數。不然,等有了情況再偵察地形,往往來不及的。這一次我又吃了懶的虧,碰上他今天高興,居然沒有罵咧!」大家聽到都笑了。
團長問張德標,準備派哪個連去?張德標說:「不用一個連,給我兩排人,我親自帶去。這裡交給團首長吧。老總在陣地上,多留一個排安全些。」
團長問:「你帶兩個排夠嗎?」
「一個排也能完成任務,這已經是雙保險了。把陣地上的馬刀收集一下全給我!狗娘養的,我不殺他個刀刀見紅,不回來見老總!」
張德標和小楊整理隊伍向磚塔出發。團長和教導員分頭走遍了整個塹壕,向一個個戰士交代:「一定要守住陣地!陳毅老總在我們陣地上呢!」這句簡單的話,象一把火,燒沸了每個戰士的英雄熱血。陳毅在陣地上!這就是號召,就是保證!既不必有後顧之憂,也沒有任何後退餘地。一定要把敵人擋在陳毅面前。胡桃峪是不可逾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