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京的四個中國人
一走出國門,生活的輪子似乎就旋轉得快了。十二點到成田,二點到東京的八王子旅館,三點半中元就陪沙舟到二樓的報到處報到。沙舟的舟字剛寫完,幾個記者就把他綁架似的擁到一個角落。一邊提問題,一邊就象雷陣雨要來之前連續閃電那樣亮起閃光燈。
「聽說您作民族史的學問,完全是業餘自修的,您能不能告訴我……您是怎樣從工廠學徒、解放軍戰士變為學者的?」
「您這篇論文的內容是有意去探求的,還是無意得之的?好像您在一篇文章中說是無意得之的。」
「您的太太是維吾爾人嗎?她漂亮嗎?信不信伊斯蘭教?」
「您愛不愛吃拉麵?」
中元毫不客氣,連推帶搡,殺開一條出路,把沙舟拖出包圍圈,鑽進電梯,下到地下一層,轉個方向又從搭電動樓梯升到大廳。對沙舟說:「你趕快回房間洗個澡,休息。五點鐘我來接你去參加酒會。」
「我送你到門外。」沙舟說,「你為我這麼張羅,太不落忍了。」
「別客氣。」
「你才別客氣,有說話這工夫我已經送你到門口了!快走吧,別瞎耽誤工夫!」
中元無可奈何,咧咧嘴任憑沙舟伴送著出了旅館大門。他的車存在一百米外的停車場,到門口他叫沙舟停下,自己快步奔往車場。沙舟站在那裡出了會神,沒注意從什麼時候身邊就站著了一位漂漂亮亮的女士。
「先生,國語說得這麼好,從香港來的嗎?」
「不,北京,」他打量了一下,女士穿著黃裙子,黑上衣,鴨蛋臉、荷葉式捲髮,說不清多大年紀,總有二十四五歲或者再多一點。
「你是香港來的?」
「台北。」
「旅遊?」
「家父要來觀光,我陪他玩一玩。可以請教貴姓嗎?」
「沙舟,沙漠里的船,駱駝的意思。」
「您的樣子可不象駱駝,比駱駝漂亮得多。」
「謝謝,您貴姓?」
「免貴姓馮,馮婉如。」
「噢,典型的中國名字。」
「是的,台北人取名,傳統味的多,我發現北京人取名字倒是更洋化些。郎平,楊茜,王蒙,白樺。您這沙舟兩字也是新派的。」
「您好像知道不少大陸人的名字。」
「這都是名人,外國人都知道。」
一輛計程車開來,馮婉如笑著說聲:「再見!」坐進車子,車子開走了。
這個台灣人給他留下印象很好。爽朗熱情,跟他想象中的台灣人不一樣。中國人還是中國人。和外國人相比,中國人之間共同的東西仍然更多。
路過小賣亭,他買了一包海帶塊。海帶壓縮成水果糖大小,用玻璃紙包著,有十來塊。洗過澡,從冰箱取出一瓶清酒,用海帶塊當「藥引子」把它送下去,就仰面朝天睡了個好覺。電話鈴聲把他驚醒時,他好久弄不清自己是躺在什麼地方。
電話是中元來的,來接他去參加歡迎酒會,中元在大廳的吃茶室等他。
酒會是在「丸之內」一個文藝中心舉行,從新宿走過去,要二十分鐘。五點鐘,在東京正是交通擁擠的時辰。
中元聚精會神地開車,只是到了人少的地段才抽空跟他說一兩句話。
「休息了一下吧?」
「一覺睡到現在。」
「明天下午是你發言,你的日語演講沒問題吧?」
「現在才問這個,不晚一點嗎?」
中元在中國一個出版機關當過四年專家,和沙舟同室辦公。中元回國之後,沙舟調到研究部門工作。中元是研究西域史的。前年他去新疆考察,研究所派沙舟陪同。兩人經歷了一兩個月的艱苦跋涉,交情深了一層,無話不談,不講客套。
沙舟小時候在兵工廠當學徒。日本投降后,八路軍解放了那個城市。解放戰爭打起來,解放軍臨撤走時要把工廠拆掉搬走,沙舟幫助拆了機器,和機器一起參加了革命軍隊。機器運到根據地,因為戰爭形勢緊張、堅壁在山洞裡,沙舟當了兵。沙舟學徒前上過六年小學,六年小學在革命軍隊中那時便被看作知識分子,一參軍就當了宣傳員。全國解放時他已經當了副指導員了。這個人愛學習,全國解放,他認為今後革命要靠知識,便請求進學校學習。在工農幹校補習了兩年文化課,考上了北大哲學系,不知怎麼一來,五七年他出了點事,臨畢業把黨籍弄丟了。畢業后先勞動了幾年,後來分配到一個中學管理圖書,這中學開設在一個舊廟裡,圖書館接受房子時順便接受了一批佛經,他隨手看了兩本看上了癮頭,從此自修起佛學來。從研究佛學歷史又涉獵了西域的文化。打倒「***」后,他試探地寫了幾篇關於禪宗各派的論文,送到哲學雜誌,竟然發表了。這正是個百廢待興的時代。七十年代末懂佛學的人跟市場上的蛤蟆鏡一樣,成了熱門貨。那個雜誌屬於一家出版社,這出版社急需懂哲學的編輯人材,便把沙舟調到了出版社。隨後兩年他的問題經過複查改正了,恢復了黨籍,就又調到了研究機關。
去年他第二次去新疆、考察佛教東傳的路線。走在高昌與北庭之間,無意間發現一座煉鐵遺址。他自學過日文,又愛看閑書。記得中元送他的一本書中,一位日本權威學者曾斷言這一帶不曾出過硇砂。這一帶出不出硇砂,關係到歷史、地理上許多記載如何解釋,這是個專題,咱們不必多說,多說了讀者也未必有興趣,知道這是個不小的題目就行。沙舟便把他的發現,他的推論寫信告訴中元。中元本來就懷疑那位權威的定論的可靠性,可是沒有反駁的根據。一看這信,大為讚賞,自己動手譯成日文、送到日本一個學術刊物發表。驟然在日本學術界引起了重視。中元是日本西域學會理事,今年學會在東京開年會,照例要請幾位外國學者參加。中元就提出請沙舟赴會。學會同意了,他又寫信給沙舟的工作單位,希望單位也支持這事。經費由日方負擔,但要沙舟準備一篇日語的發言,據他對沙舟的了解,認為這對沙舟來說並不困難。文章不用新寫,只把那封信充實一下,改成演講稿就可以。
單位認為這是有助於促進中國和世界學術交流的好事,堅決支持,就不知他有把握用日語發言沒有。沙舟把牙一咬說:「組織上叫我去,我就有把握不辱使命。」
稿子是他請搞日文的同事翻譯的,還請電台一位日語播音員示範讀了一遍,錄下音來。近一個月,他除去吃飯、睡覺,把一切業餘時間都擠出來,對著錄音機「鸚鵡學舌」。這是件啞巴吃黃連的差事,他只是自學了日本語法,跟電台念了一年「日語初級教學」。看本書還可以,說口語,只能是「早上好」,「請用茶」,「頂好沒有」這種水平。中元說相信他能念論文,不是請他出國心切就是故意替他吹噓,實在「水分大大的」。
中元一問,他想起這一個月所受的苦處。
他責問中元說:「你怎麼到今天才想起來問我這個?」
中元說:「我知道你這人只要一逼,多困難的事也會辦成。咱們在新疆時你就是這樣的。來開會的都是民族學學者,大家重視的是論文內容,日語發音水平差點,不會計較的。」
「那你怎麼又問我有把握沒有呢?」
前邊過一個立交橋,車輛多了起來。中元沒有馬上回答。等車子轉到體育館後邊比較清靜一點的街道上,中元告訴他,可能有從台灣來的人旁聽會議。他不知道這些人是否會有意吹毛求疵找大陸代表的麻煩。中元是熱心致力中日友好的,萬一出現不愉快的事,他無法向中國朋友交代。
沙舟有一點緊張了。帶點自嘲地說:「那怎麼辦?還能臨陣脫逃嗎?」
中元說:「如果你真沒把握,就由我替你讀發言稿,你推說身體不適就完了。」
沙舟認真地考慮這個建議,一時沉默下來。過了一會,他問:「你寄去的名單里,並沒有台灣代表。怎麼現在又有他們了?」
「不是代表,是列席!」
中元解釋說,這個學會的開會經費,是募捐來的。捐款超過五十萬日元的,可以享受榮譽來賓待遇,能列席會議,並且參加酒會和招待會。他管學者的組織工作,並不過問募捐的事,直到前兩天發列席證,才知道有台灣人委託東京的代理人捐了款,並且領走了列席證。
那個台灣捐款的人,曾詢問過,沙舟先生是否一定來參加會?如果保證沙舟到會,他才認捐。大會工作人員告訴他,「先生要捐款,我們歡迎,但除規定給贊助者的優待外,不接收任何附加條件。」那人又說,他非常希望親耳聽到沙先生的演講,他還表示如果沙舟先生由於經費問題出席有困難,他願意負擔沙舟本人的全部經費。大會工作人員立即告訴他,本會只收為大會的捐款,不接收對個人的資助。
中元說:「對你這麼關心,難道沒有一點目的么?」
沙舟從沒想過會有人在海外打他的主意。
中元覺得自己的話說重了。補充說:「我不是說對你有什麼安全上的威脅。但是會不會找點小麻煩,弄些小動作呢?所以我越想對你的日文發言越不放心了。」
沙舟還沒回答,車子已到了酒會會場的花園門外。
雖然名日「歡迎酒會」,請的客人卻不僅僅是來參加年會的學者。文部省官員、通訊社報社的記者、電視台人員、贊助人、後援會……足有四五百人,擠滿了花園深處的一座大廳。沙舟的文章在日本西域史學界,引起了轟動,中元很為自己的朋友驕傲。他領著沙舟四處走動,把他介紹給一個個的熟人,沙舟帶來的半盒名片,不一會就送光了。他覺得又累、又熱,他說:「中元君,咱們也找個地方停一會,吃點什麼好不好?我的肚子還空著。」
「好,我也覺得該吃點什麼了。」
他們擠到長長的檯子前,順著次序,用盤子裝了些生菜、烤雞、生肉片和魚片,端了一杯兌了冰水的威士忌,躲到一個大柱子後邊去吃。中元一邊吃,一邊用眼看著四周,一發現有熟人可能要走近,就示意沙舟轉個方向。免得人一走近又要招呼、介紹、寒暄。人只有一張嘴,說話就顧不上吃喝,酒會是有時間限制的,弄不好人家宣布酒會結束,自己肚子還大半截空著,散會後還要找地方吃蕎麵條去。
轉了幾次方向,沙舟直感到暗處有什麼人在一直注視他,他就悄悄朝四外搜尋。眼睛轉到左前方時,果然和一對正盯著他的視線相遇了。但是只一對視對方就躲閃開了。追蹤看去,只見一件深灰色的中式對襟小褂一晃,一個微微有點駝的後背鑽進人群,迅速消失了。
這閃閃避避的跡象,引起了他的警覺和好奇心。他裝作去加酒,離開中元,迅速地在大廳里搜尋了一圈,走完整個大廳再沒見到一個穿中式服裝的人。
他轉回時,中元已經吃飽了。這時花園中的小舞台上,開始了古琴和能的表演。中元問沙舟是繼續吃還是去看看?沙舟想到園中再搜尋那件對襟小褂,便放下盤子,隨中元出了大廳。
園子里很幽靜。池旁、樹下都有人徜徉小憩,各式各樣的服裝,千奇百怪的飾物,把庭園的日本風格都沖淡了,可就是沒有中式服裝。
他和中元來到小舞台前,看四個日本古裝女優演能樂。聲音低沉,動作緩慢,沙舟看得很乏味,但他仍象一個小學生硬著頭皮聽自己聽不懂的數學課,恭恭敬敬把它看完,這時已是十一點了。
中元問他:「你到底打定主意沒有,發言是你自己來還是我代勞?」
沙舟說:「明天上午開幕式,下午不還有半天閑空嗎?我再複習一下試試,晚上我給你打電話。」
中元的家住在上野那邊,沙舟不要再坐他的車,登上大會的旅遊車,回旅館去。
沙舟的房間,在52樓。他取了鑰匙,打開門。燈亮之後,他感到房中變了樣,細一看,小圓桌上多了一個很精緻的竹籃,籃中裝滿金銀兩色閃亮的塑料絲,塑料絲上用芒果、柑桔、香蕉和一個白蘭瓜擺成一個花好月圓的圖案,籃繫上拴著一個紙片,上邊寫著:
獻給
沙舟先生TFLG
沙舟按鈴找來女侍,問她這東西誰送來的。
女侍說了好長一段話,沙舟大部分沒聽懂。他拿過筆和紙請她寫,她寫道:「一階,電話、取。」
沙舟總算明白了,一樓大廳來電話,叫她取來的,並沒見到送禮的人。
沙舟坐到沙發上,對著這一籃水果出神。不一會,他就把一個接一個信息點聯成了一條線,用這線勾勒出一幅草圖:
日本報紙上發表將邀請中國學者沙舟到東京赴會的消息。這消息被台北一個組織注意到了。他們覺得沙舟這個人或他所知道的某些情況對台北有用,立即派人到日本以捐款換來列席證。但他們的目標是沙舟本人,所以提出以沙舟到會作為捐款的條件。這個要求被碰回去,他們仍不放心。他們認為沙舟如不能來,最大的原因可能是經費困難,於是提出願提供沙舟的一切費用。但大會是有章程原則的,又把他們碰了回去。他們抱著僥倖的念頭還是捐了款。代表報到這一天,特意派出馮婉如前來偵察,看沙舟是否真到了東京。馮婉如見到了沙舟,回去作了彙報。她的上司仍不放心。親自到會上驗證一下她的情報是否可靠。這個人在酒會上果然見到了沙舟。但因為太急切的觀察,被沙舟發覺了,於是匆匆逃出了會場。逃出會場后一分析情況,認為反正被沙舟發覺了,再隱在暗處已無意義,便索性送這一籃水果來,宣布他們存在。並試探一下沙舟的態度,看有沒可能進一步和沙舟取得某種聯繫……
事情想到這兒,一切都合情合理,再往下可就胡塗了。他們為沙舟這個人下這麼大本錢圖什麼?一個研究歷史的會有政治、軍事情報嗎?要暗地偵察沙舟,偏在一片西裝之中穿一件中國小褂,就怕他認不出來嗎?這一籃水果到底能試探什麼呢?
沙舟還想再探討下去,但反特小說提供的推理知識就這麼一點,再往深里想就沒用了,他賭氣拿起一個芒果,掂了掂,問道:「你會爆炸嗎?」
他撕開皮、狠狠地咬了口,芒果沒爆炸,味道很好吃,但吃過後他更覺出餓來了,才想起在酒會上並沒吃多少東西,就又吃了一個柑子。
第二天開幕式只用了兩個小時,十一點就散會了。沙舟昨晚上很晚才睡著。腦袋一直發暈。他想散散步,在外邊找個地方吃午飯,再好好睡一覺,下午讀發言稿。
他從旅館後門出去,穿過馬路往西新宿車站方向走。昨天赴酒會時曾從那裡經過,似乎看見有幾家小飯鋪。一路上他隨便瀏覽著商店的櫥窗。日本飯館現在又添了新花樣,凡賣定食的,都做好幾份樣品,標上價錢,用塑料紙罩好擺在櫥窗里,既引動你的食慾,又便於你根據自己的財力選擇。沙舟看過幾家,不是覺得過於菜肴清淡,就是顏色太濃艷,象塑料做的假花。決定還是找一家中華料理店比較保險。他來到個小十字路口,正考慮往那一側走,馮婉如手中提著小皮包,輕輕爽爽從左邊走來了。她見沙舟,站住了腳。
「馮女士!」沙舟笑道,「真巧,又碰見了。」
「還有更巧的,我剛剛看了這份報!」
馮婉如打開手中的小皮包,從裡邊抽出一疊報紙,舉起來搖了搖。
沙舟問:「有什麼新聞嗎?」
馮婉如翻開一頁,送到沙舟面前,上邊印著沙舟的照片、和四分之一版面大的介紹文章。
馮婉如說:「看了對您生平的介紹,我作為中國人為你感到驕傲。一篇論文就否定了日本人幾十年來認為不可動搖的結論,真給中國人爭氣。」
沙舟說:「我只是在一個問題上改變了那位權威人士的論斷,別的許多方面,人家還是很有成就的,科學么,總是在後人修正前人謬誤中前進。」
馮婉如說:「您謙虛了,如果有機會,很想多向您請教。」
沙舟看了她一眼說:「不敢當,同鄉么,有機會多談談。」
馮婉如說:「太感謝了。您現在上哪兒去?要我幫您作點什麼么?」
「我想找個中國飯店去吃飯,不用勞動您,我自己去找就是了。」
「這邊有個『淮揚春』,」馮婉如笑了笑說,「頗有點名氣。而且是親大陸的華僑開的,去那裡您也放心些。」
沙舟說:「在外國還分這個么?只要中國人開的飯店,賣中國飯,我一樣去吃!」
馮婉如說:「您真爽快,好,再見。」
沙舟走出沒有多遠、就後悔剛才說話冒失了。他碰到第一家中國商店,招牌上果然塗了個他看著極反感的標誌。他這才明白馮婉如說明「淮揚春」政治傾向的目的。
這個女人到底什麼來路?
「淮揚春」就在十幾步開外的左側。日本式鋪房,修了個中國牌樓式的門臉,橫匾黑漆金字,是去年到日本開畫展的一位北京國畫家新寫的。店堂不大,只放了兩張圓桌和三組「火車座」。天花板上吊著五盞宮燈,兩面牆上懸了二三幅國畫。迎面牆上一架鏡框,是***同志接見華僑代表大幅彩色照片。這家店沒有樣品在櫥窗陳列,牆上卻貼著菜譜,賣「清蒸鰣魚」,「鱔糊」,「桂花肉」等江蘇菜。另有兩個單條,寫著「三鮮餃子」「蘇州湯麵」。三鮮餃子賣二百日元一份,湯麵賣三百日元一碗。沙舟一看,心想怎麼會這麼便宜?因為他住的旅館里,也有個中華料理餐廳,那裡的客飯是七千日元一份。老實說,在那兒吃三頓飯足夠他在國內半年的伙食費。旅費和住宿由大會承擔,伙食費是自己向國家實報實銷的。沙舟暗自決定,今後決不在旅館吃飯了。便找一個火車座坐下來。
一位穿喇叭袖、圓襟小襖衣、扎白裙巾的女服務員笑嘻嘻地走近,用日語問:「您來了,要一點什麼?」
沙舟說:「一碗湯麵。」
「是了,一碗湯麵。」
說完,女服務員還不走,象是還等他繼續要。沙舟說:「謝謝,就是一碗湯麵。」
女服務員笑了,說了幾句日語,可沙舟聽不懂,問她。
「您能說中文嗎?」
服務員說:「噢,光有面,沒有菜,不好吃!」
沙舟問:「嗯?面里沒有菜嗎?」
這時從店後走來一位穿中式絲綢長衫、白襪黑鞋,四十多歲,文質彬彬的男人。離桌子三五步遠、定睛看了一看,問道:「您是沙舟先生吧!」
沙舟連忙起身說:「是的,不敢動問,您……」
「小店店主,盛懷遠,」盛懷遠送上名片說,「今早我才在報上看見您的照片和介紹,恭喜您的文章為祖國增光!」
沙舟看名片上印著,盛懷遠還是華僑總會的幹部,忙伸出手去說:「盛先生熱心僑務,非常敬佩。」
盛懷遠說:「自己人到家了,還坐在這兒幹什麼?後邊坐吧!」
沙舟說:「我隨便吃一點東西,下午還有事,不打擾了!」
盛懷遠說:「那我陪您喝一杯酒!」
盛懷遠吩咐了服務員幾句話,便在沙舟對面坐下來。笑著說:「中午隨便吃一點,晚上有空,我為您洗塵,不知肯不肯賞光?」
沙舟說:「初次見面怎麼好叨擾呢?」
盛懷遠說:「在海外住久了,見到故鄉來的人就分外的親。聽您說話是北京人,我父親和我都在北京出生的。美不美家鄉水。能夠幸會,我總想聽聽鄉音敘敘鄉情,在我這兒總方便一點嘛!」
沙舟問:「您原來住哪裡?」
盛懷遠說:「住西單石虎衚衕,先祖在郵傳部當差。郵傳部就在六部口北邊,去年我回國觀光,看到已經改作教育局和文化局的辦公樓了。我還得到文化局同志的允許,到裡邊照了幾張相,拿回來給家父看。他說文化局食堂,倒還是當年郵傳部的舊房子呢!」
服務員送上啤酒,兩人喝了一兩杯。沙舟想起馮婉如的話,便問道:「聽說在東京作生意的華僑商店,還有不同的政治傾向,那顧客有分別嗎?」
盛懷遠說:「少數人還有抱著過時的觀念的。但大多數人是不分彼此,都是中國人嗎!台灣遲早還不是要和大陸統一?我把***同志接見我們的照片掛在正中,表明我的立場。可不論哪方面來的同胞,我全歡迎。」
沙舟說:「華僑同胞、有特殊條件,應當多為祖國統一盡一分力量,我贊成您這種態度。」
盛懷遠說:「我盡自己力量去做。總會有好結果。昨天晚上有位台灣同胞到我這兒來喝酒,進來時一副喪氣樣,我陪他談了談,思想開通了,臨去時高高興興,今天還特別派人給我送了一把花兒來致謝,您瞧,這就叫誠能感人。」
沙舟說:「歐?」
盛懷遠以為他不相信,立刻轉身到櫃檯后連花瓶一起抱來了一大束鮮花,是襯了綠葉的紅白兩色玫瑰,花兒吊著一個紙簽,上寫。「懷遠先生清供,TFLG。」
沙舟忙問:「您和這位先生熟識嗎?」
盛懷遠說:「只見過一面。」
沙舟問:「您知道他的來歷?」
盛懷遠說:「我只知道他是從台灣來的遊客,一周前才到東京。我問他在哪一界恭喜?他說教書。」
沙舟說:「我收到一籃水果,簽名也是這幾個字。」
盛懷遠說:「他可沒談到給你送水果的事!」
沙舟問:「昨晚他和您談了些什麼呢?」
盛懷遠說,昨晚七點鐘左右,這位先生進了店。進來時就帶了幾分酒意了。他先站著,看看菜譜,等轉身看到***同志接見華僑的這張照片時,說道:「噢,你們是大陸那邊的。」說后扭身要走,盛懷遠攔住說:「大陸也好,台灣也好,不都是中國嗎!為什麼這麼見外?」那人一笑,就坐下來,要了二兩茅台,一盤香酥雞,一份煮乾絲,就自斟自飲喝悶酒。因為這時已過了飯口,隔不遠的一條街叫歌舞伎町,是有名的「墮落區」,這條街就格外冷清。店中沒有別的客人,盛懷遠便替他斟了杯酒,和他搭訕。
「聽您這口音,也是北方人?」
「祖籍廣東,先祖在天津落了戶,作進出口生意。我是在北京長大的,小學在匯文小學住校,中學在船板衚衕匯文,大學在燕京。」
「現在呢?」
「處處無家處處家!」那人搖搖頭,喝口酒說,「狐死首丘,我不論在哪兒住,都把窗口向著大陸的那間屋選作卧室,我相信,這樣作夢才能作到還鄉夢。」
盛懷遠說:「我也是這樣,近幾年來,我每年旅遊一次,每次都回北京。其實,北京我已經沒有親屬了,連老朋友也沒幾個。可我只要在北京街上走走,換上幹部服擠幾回汽車,遛兩條衚衕,甚至跟飯館的服務員拌幾句嘴,跟百貨公司店員吵幾句架,就又覺著自己是個中國人了。」
「有機會這麼走,不容易!」
「其實,回去還是看見的好事多。前年回去街上還一片白沙沙的水泥磚和黑油油的柏油路,去年回去住戶的窗前屋后種上花養上草了,今年再去,嘿,有了街心公園了。前年回去看見有個體戶拉三輪,我覺著比以前活泛了點;去年回去就見到了農民開著自己的拖拉機往城裡來賣西瓜;今年呢,我在東單看見一溜三輛大旅遊車,寫著『個體戶旅行汽車,唐山、天津、北京三日游!』您說,這叫不叫日新月異?大的方面更說不完了!別的不說,就講北京新建的這幾個住宅區吧!以前的肅王墳,現在叫勁松,大樓起來了!西便門,那是上白雲觀雇驢的地方,現在也是住宅區,大樓起來了,還有……」
「那是人家。人家吃過苦、玩過命,如今得了善果,應該應分!有咱什麼?」那人又喝了口酒,嘆了口氣。
「您這話就有點離弦了不是!人家是誰?中國!咱是誰?中國人!我跟您說句體己話,我祖上在前清也是赫赫有名的名臣,我的親戚在鎮反的時候沒少受罪,一句話,中國共產黨當了權,我有不少損失。我也罵過他們,以前我也賭過誓,決不跟他們接觸。我覺著要是中國不革命,我總不致於落到這份上,再損也不致於當飯店掌柜的!」
「可聽您剛才那口氣,倒象洗過腦的!」
「沒錯,洗了腦了,是我自己洗的。這幾年大陸上來的人多了,我跟他們談的多些,也看了點他們送我的書報,我忽然琢磨透一個理:改朝換代,自古有之,只要改的對國家對民族有好處,個人進退算什麼的?炎黃子孫為國為民作這麼點犧牲有何可怨呢?我不是說新中國樣樣都好,『*****』,幹了多少缺德事,共產黨自己都徹底否定了!不管新中國有多少缺點,有兩樣事您總不能不服,一、那兒沒妓院沒乞丐,沒有歌舞伎町,沒有黑社會作人肉買賣,逼良為娼、誨淫誨盜;二、中國人在洋人面前再也不矮一頭。外國人不能在中國橫行霸道了,基辛格、尼克松、里根,要商量事你先上中國來。你來我去咱們平起平坐。朱建華跳得高,女子排球打得好,你得升中國國旗,你得奏義勇軍進行曲,這就叫揚眉吐氣!我說您哪,犯不上為自己一點事犯愁,幹嗎放著寬處不想想窄處。佛家雲,境由心造,退一步海闊天空……」
正說到這裡,一位二十多歲的女士推門走了進來。朝那老人看了看,叫道:「老爺子,您離開會場怎麼也不說一聲,害得我一頓好找。快十點了,回去吧。」
她替老人付了帳,扶他上了門外等著的出租汽車,匆匆走了。今早上就叫人送來這束花!
沙舟問:「那女人是不是穿著黃裙子、黑上衣,鴨蛋臉,荷葉頭?」
盛懷遠說:「是的,她自稱姓馮。您也認識?」
沙舟點點頭說:「這位女士我認得。那位老先生或許也見過。」
盛懷遠說:「那昨晚上您要在這兒就好了。他打聽國內的事。您比我知道得多。能介紹得更好些。」
盛懷遠說要去忙他自己的事。沙舟久久地在腦子裡思忖這兩個台灣人,總覺著有點古怪處。
回到旅館,脫去上衣,急忙上床午睡。借著酒勁倒是睡著了,可睡著跟醒著差不多,腦子裡亂亂鬨哄,人影恍惚,總有那兩個台灣人糾纏。睡了約半個小時醒了,醒后比沒睡時頭腦還昏沉。他知道再也睡不著了,就到衛生間用稍涼些的水沖了個澡,然後披上睡衣讀發言稿。不念還好,這一念才知道二十多天的功夫白費了,那股熟練勁坐了趟飛機全跑了。讀起來別彆扭扭,結結巴巴,感情呆板,連重音都找不著地方!看樣這丑要出大了。
一次讀不順,從頭另讀,越讀越不順嘴。他又急又氣,懊喪的把稿子一扔說:「算了!乾脆請中元去讀!」
電話鈴響了。
一聽就是馮婉如。
「是沙舟先生嗎?」
「是的,您是馮小姐?」
「打擾您了,有點事求您,不知道您方便不方便?」
「儘力而為,什麼事?」
「家父也在東京,看到報上的介紹,對您十分景仰,很希望能見到您,不知道對你是否方便?」
沙舟心想:來了!這件事不了,是絕對不得安靜了。就說:「同胞相會,大喜的事,能有什麼不便呢?」
「您看,什麼時候合適?」
沙舟想,是吉是凶、早晚總要亮底,還是早點弄出個究竟好。反正稿子是念不成了,便說:「今天就好。」
「什麼地方呢?到您那兒去也可以,或者在街上找個地方更方便。」
「一切遵命。」
「就在淮揚春好不好?那裡您算是熟地方了。」
「可以。」
「四點鐘,我們在這兒恭候。」
沙舟看看錶,已是三點二十分了。知道他們是一切安排好了才打電話的。
沙舟心情有些緊張。許多反特故事片的驚險鏡頭又一下子都推到他眼前來了。「鴻門宴」,「美人計」,秘密綁架、公開收買、攝影錄相、偽造新聞……馬上毀約還來得及。
可又一想中央號召海峽兩岸多交流,多了解,促進統一大業,現在機會送到門上,臨陣逃脫,自己算什麼共產黨員呢?不論哪一邊,總還是好人多吧!
他走到淮揚春門口時,緊張的心情就丟掉大半了。門口只有盛懷遠一人在迎接他。
「他們在屋裡,」盛懷遠說,「您放心,在我這兒決不會出現不愉快的事。論人數咱們也二比二,至少勢均力敵。」
盛懷遠說的屋裡,不是營業廳,是他的后樓上,那裡有一間純粹中國式的客廳。天津地毯,紅木傢具,白銅痰筒,細瓷茶具,迎門連三上供著地地道道的中國財神,兩旁撒金紅地對聯,寫的是「陶朱事業、管鮑遺風」。
聽到腳步聲,馮婉如就扶著一位六十開外、精神疲憊、面色潮紅的老人迎了出來。老人上身穿的正是那件灰嗶嘰對襟小褂,卷著白袖口,下身是西服褲、圓口布鞋。
馮婉如介紹說:「這是家父。」
老頭說:「馮良冀!」
沙舟說:「我們好像見過了!」
「見過見過!」馮良冀笑道,「我看您的時間長些,您看到我的時間短點,因為我當時正有點心事,迴避了,請原諒。」
進到屋中,分兩邊挨次序坐下。盛懷遠不用侍者,自己用蓋碗沏了茶,捧到了各人面前。
馮良冀笑道:「在報上看到對您的介紹。您是自修自學,功成名就的。受了那麼多磨難、剛剛洗清冤情,就寫出成功的論文來,為炎黃子孫爭光,我十分佩服!」
沙舟說:「謝謝,粉碎『***』后,共產黨實行撥亂反正政策,把多少年的冤案、積案都理清了,改正了。全國人民都意氣風發,爭著為國家、為人民出力。我個人命運是隨著國家命運興旺而興旺的!」
「好,好,我為您高興,也為我們民族高興,盛先生說的對,那天晚上他對我說,海峽兩岸比著興旺才好!哪邊干好了,都是中國人的福氣,我服這句話。」
閑談了幾句,馮良冀飲著茶,臉上露出沉思的模樣。
沙舟便問:「老先生約我會面,想必有所見教。」
馮良冀笑笑說:「沒什麼大事,我離開北平年久了,多次在夢裡看見它,可總也看不清楚。報上說您久在北京,想請您給我講講北、北京!」
「這有什麼不行呢?可北京這麼大,從哪講起?」
「衣食住行!北京還有人穿大褂嗎?」
「這兩年有女士們穿了。男的還沒有,有也是在戲台上。」
「匯文中學還有嗎?」
「有,改名叫二十六中。」
「匯文小學呢?在盔甲廠,城牆根底下。從五老衚衕穿過去,那個衚衕有個中藥鋪、出名的蘇合丸。」
「沒了,沒了,盔甲廠那邊蓋成現在的北京火車站了!」
「東單牌樓聽說也拆了?」
「單牌樓,四牌樓全拆了。單牌樓拆了以後,曾經在陶然亭公園又樹了起來,『*****』中**一句話,又把它從那兒拆掉了!」
「唉,東單牌樓北邊有個三星餐廳,是西班牙人開的,在平安電影院界壁兒。平安當年專演美國片,可比真光設備差。」
「三星的房子還有,以前開過一陣飯館,後來又改成什麼公司的辦公樓,現在弄不清又改成什麼了。平安倒還有,叫兒童電影院了。」
「那東單飛機場呢?」
「現在是個公園。有一部分作了體育場。」
「飛機場東邊,馬路北口有家專賣脂油餅的,掌柜山東人,在那吃完飯出來,連書包都是油煙子味,還有嗎?」
「有,可不賣脂油餅了。」
「東安市場的豆汁徐呢?」
「沒了,東安市場重新建過,東來順蓋了新的大樓!」
「那門口的飯攤也撤了嗎?那個攤的羊肉餡餅全城第一,東來順的東家,就擺那飯攤起家,他發了財,不忘本,還留著這個攤,切涮羊肉的肉片剩下肉頭拿來作餡,不收利潤……」
說著說著,停了話聲,老人雙手捂上臉,眼看淚水從指頭縫裡滲了出來。沙舟驚住了,不知說什麼好。馮婉如走過去,把一條手帕塞給老人說:「爸,別這樣。」
「夢啊!夢啊!自打過了六十歲,我一作夢就在這幾個地方轉。」馮良冀象個孩子似的,擦著淚,唏噓說,「三十八年,我離開北京三十八年了!北京沒有我,還是北京!我沒了北京,我可就不是我了……哎哎。」
沙舟說:「你別心窄,方便的時候,您可以去看看,現在政府的政策很寬……」
「聽說了!也有回去過的。」
「是啊,您也可以回去看看。」
馮良冀把頭狠狠的搖了搖,不再說什麼。盛懷遠立刻找些別的話頭,把話岔開。盛懷遠講不久前到日本來演出的京劇團,說李元春的猴戲把日本人看迷了。又說北京人藝來演「茶館」第二天,許多華僑不約而同的都穿起旗袍來,有人建議盛懷遠在東京開個中國式的茶館,服務員一律穿長袍,掌柜的著馬褂。茶館名字叫「老舍」。
馮良冀說:「台灣報上說老舍死了,我不信,老舍寫了不少說新中國好話的作品呀,後來,後來證明是真的!我想,要連老舍這樣的知識分子還容不得……」
馮婉如裝作送水,過去推了老人一把,老人愣了一下,把話停住了。
「是『***』犯的罪過!」沙舟說,「『***』我們都審判了!」
「是的,是的!說實在的,你們幹得不錯,我們不少人很感到安慰!」
盛懷遠說:「新領導掌權,會越來越好。」
「是的,好就好。不管哪邊弄得好,都是中國人的福氣,我相信。不然我也不到日本來。」
沙舟疑問的「嗯?」了一聲。
馮良冀勉強笑笑說:「您不知道,這裡有個緣故。我早年有個把兄弟,也叫沙舟,是跟吳文藻、費孝通先生學社會學的。那時候的社會學包括少數民族的歷史、風習。他跟費先生去貴州苗山作過調查,還隨曾昭倫先生去過大涼山。他自己希望去新疆研究西域史。所以,所以在日本報上看到您的名字,誤以為就是他了!我想盡辦法要促成他來,想見見他,想親耳聽聽他的學術演講,我在台灣總惦著他,到昨天才知道,您是另一個沙舟!我估計,我估計,我送去那籃水果一定把您弄懵了!那是您來之前我定下的,您別見怪。」
盛懷遠說:「都是中國學者,哪一個沙舟先生取得成績咱們都高興是不是!您沒見著那一位,送給這一位也一樣不是?」
馮良冀說:「那當然,那當然,明天沙舟先生演講,我一定恭恭敬敬的去聽。」
沙舟說:「謝謝您,不過我不是搞西域史的,我這是興之所至寫的東西,雖有點發現,但價值不大,只怕叫您聽了失望!」
馮良冀說:「我知道,您從小學徒,1949年後才跳級進大學,此後又幹了多年非本行的工作,僅僅這麼幾年就取得如許成績。令人高興,令人欣慰。」
沙舟說:「我回去,一定打聽一下另一位沙舟先生的下落,有機會時讓他給你去信,既是費先生的學生,跟費先生打聽,他總會知道,我想他的成就一定會比我大。」
馮良冀問:「費先生還好嗎?聽說他不久前到英國講學去了,他身體還行嗎?以前在貴州爬山,他就要手拿個氣筒不斷給自己打氣的!」
「您認識費先生?」
「不認識,不認識。聽說,聽那個沙舟說的。」
服務員進來報告,酒菜已經擺好了。盛懷遠就讓大家到隔壁房間入席。席間,馮良冀喝了幾杯茅台,臉上有了紅色,心情、興緻也好了些了。便問沙舟,燈市口有一家酒店,專做公雞牌「綠豆燒」,現在還有沒有?從「綠豆燒」說到「蓮花白」、又由蓮花白說到茅台。他說早年到貴陽喝茅台吃狗肉是大享受,茅台有清茅賴茅之分……沙舟對於酒是外行,而且沒到過貴州,就只有聽他介紹。說過酒,又說戲。他說李元春的猴戲他沒看到。台灣的猴戲不行,看猴要看郝振基楊小樓,最次也得是李萬春。李萬春是跟載濤學的,有傳授。這馮老人原來是個戲迷,盛懷遠也會拉會唱,說得高興,盛懷遠拿出弦來,馮良冀唱了一段「坐宮」,真正余派,蒼老醇厚。可惜悲涼了點兒。
大家要沙舟唱。沙舟不會唱京戲,想了半天,硬著頭皮說:「我唱個吧!這歌是我小時候學的,因為就一句詞,所以沒忘。」
他唱的是「團結就是力量!」這個歌馮良冀也會唱。又因為這是借用的一首歐洲民歌的曲調,這曲調馮婉如、盛懷遠也熟悉,所以沙舟剛唱了兩句,三個人就都跟著哼。起初是輕輕的哼,慢慢的就大聲合唱,引得兩個送菜的女服務員也笑嘻嘻的站在門口看,唱完六個人一塊鼓掌。臉上紅通通,心裡熱烘烘,那股警惕、拘謹、猜疑的影子從這小屋中終於消散了。
分別的時候,馮婉如叫了車。想把沙舟送回旅館,她們父女再回去。沙舟推辭。馮良冀說:「你先坐車到旅館門口等我們,我陪沙舟先生走幾步。」
汽車開走了。他們倆走了一段,馮良冀說:「沙舟先生,我有件事想求你幫忙。不知方便不方便?」
沙舟說:「您請講。」
馮良冀說:「說來話長,咱們長話短說。我所以非來東京見那位沙舟不可,是因為我欠著他一筆債務。我人老了,沒時間再等了,不能背著債上陰間,我想把這筆款子托您帶給他,或者買成圖書資料、辦公機器由您轉交。」
沙舟說:「老先生,我並不知道那位沙舟在哪裡。要找不到他呢?要是他不在了呢?」
馮良冀說:「您轉贈給學校、研究所,交給國家就是了。」
沙舟說:「太倉卒了,您讓我考慮一下,再答覆您可以嗎?」
馮良冀答應說:「可以,我知道,這也許太不自量了。」露出黯然的神色。
他倆走到旅館門口,馮婉如從停在路邊的車子里鑽出來招呼說:「爸,沙舟先生到了,您上車吧。」
馮良冀伸出手來告別,說:「祝您一順百順、發達興旺!」急急鑽進車子,沙舟沖他搖搖手,對馮婉如說:「您告訴老人家。我回去立刻找費先生打聽沙舟的下落,打聽到馬上寫信告訴您,您能不能留下個香港或日本的朋友的地址,請他把消息轉告您!」
馮婉如說:「好的,現在不方便,明天我打電話和您商量好了。」
沙舟回到旅館,覺得比白天更精神了。他知道這樣是睡不著覺的,便索性坐在燈下讀稿子。這回讀得非常順,那股熟練順溜勁又回來了。他打電話告訴中元,明天的發言他自己來。
沙舟第二天發言非常成功。他一上台,就看見馮良冀穿著中式小褂,坐在一個角落裡,連連向他舉了舉手。演講完了,在掌聲中走下台時,馮良冀遠遠的雙手抱拳、拱了三拱,散會後沙舟到門口找他,他卻不知去向了。
整整兩天,電話都沒來。沙舟臨離開東京的頭一天晚上,服務員從門縫塞進一封信來。
從字跡看,是女人寫的:
「……聽了您的演講,家父很高興。叫我寫信給您,衷心的祝賀,他說,內容雖說不上有什麼重大發現,但由此可見國內學術空氣之發達純正。知道這一行還有人搞,而且遠比以前有組織、有成就,他就放心了。」
「這次到東京,多次打擾您,非常抱歉。想來您會體諒老人的苦衷。」
「至於尋找另一個沙舟之事,您不必徒勞去麻煩費教授了。據我所知,家父並沒有一個盟弟叫沙舟,費老也沒這樣一個學生。費老可能有過另一個學生,天資聰慧,學業有成,本來對他抱很大希望。後來,由於中國複雜的歷史進程、和他本人的懦弱糊塗,作了件難為他人原諒,也不被他自己原諒的事。他從此離開了費老,離開了正常的生活軌道,他寫文章、做生意攢下不少錢,錢越多他越發覺得心裡發空,以至後半生總處於自怨自艾和自抱自棄的狀態中。有心會見同行而無勇氣,存意報效自贖而少魄力,便作出些可笑的舉動來。上一代人的許多思想,非我所能理解,略作介紹,以釋疑團。不管可憐也好,可笑也好,念其年邁昏庸,來日無多,您總會原諒的。種種原因,不便以真實名姓奉告,那臨時借用的稱號也不必再重複了。祝您有更大成就、更燦爛的前途。祖國統一可期,想來我們這代中國人,當不會重演這種悲劇了!」
沙舟急忙打電話找盛懷遠,問他可知馮氏父女住址,盛懷遠說:「走了,回台北了,昨天在羽田機場來過一個告別電話。」
84.9.6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