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里斯本

四.里斯本

「馬克·魯本?」盧錫安記下了這個名字,「繼續說,別停。」

「三個月前,魯本過來找我……」水蜘蛛頓了頓說,「在此之前,他和我的妻子私通,更換了我房間的熏香。那是來自兩河流域的秘方,無色無味,能使人情亂神迷……」

他先是簡單交代了一下,隨後又補充了幾處細節,但是一直到他說完顧問都沒有什麼反應。

「你的話很不真實,」盧錫安冷靜地指出,「甚至,我所聽到的裡面沒有幾處可以落到實處。」

「這就是真相。」水蜘蛛沉默了很久才說:「怎麼印證是你的事。但是,這就是真相。」

他挪了一下位置。

盧錫安低著頭,彷彿在記著什麼,對他說:「你搞錯了我們的位置,先生。我是在幫你,你得明白現在不是我需要你,而是你需要我。」

他用拿筆的那隻手捏了捏鼻樑,說道:「……選擇權在我。當然,你可以再賭一賭。但是,命只有一條,何必冒險呢?請相信我,我不只有你一個選擇,他們也是如此。」

「對我們,你不是唯一。」

盧錫安用手指敲了敲太陽穴,「何必冒險?」

「所以呢?你能拿我怎麼樣?」水蜘蛛的左手拍了拍大腿,並將手掌緊貼著大腿下移。

「我能拿你怎麼樣?」盧錫安笑了笑。

水蜘蛛的煙被一顆子彈打爛,子彈沒入牆中,細碎的煙草撒落在他的腿上。

盧錫安伸手從大衣口袋裡取出一把左輪,按下擊錘,槍響在室內久久回蕩。

「我也不能你怎麼樣。」

槍口向左偏了偏。

「別動。」他笑著說,「相信我,我全都聽得到。」

水蜘蛛這才意識到他在那一瞬間沒有還擊的原因就是——

他的左手幾乎動彈不得。

怎麼可能?什麼時候?

他下意識用右手摸上鬢角,在那裡,彷彿還能感到子彈的熱度。是槍嗎?他想,不對,不止。剛才槍口中跑出來的可不止是子彈。

空氣中似乎凝滯著一種奇特的金屬質的嗡鳴,從他的舌尖、鼓膜、下顎骨上傳,再在他的頭骨里回蕩,在他的周身無聲尖嘯。

那是——振音。

死城的哀嚎,第四史末梢的震顫。

水蜘蛛久久地凝視他,桌子底下他的左手還在大腿上,他的口袋裡有一隻小藥瓶,也可以說是一個骨殖瓶。

但是他的手動不了,又或者,他的手已經可以動了,但是只要他一動,這嗡鳴就會瞬間將他的內臟、肌肉與軟骨全部震碎,只留一具屍泡。

「現在能說了?」盧錫安提醒道,「水蜘蛛,你剛才騙了我兩次,我希望不會有第三次了」

卡耐基,亞設·盧錫安。

他的喉結上下蠕動了一下。

「不會。」

「不會?」盧錫安問。

他點了點頭,脖子就像生了銹一樣。

「不會。」

「那就好。說吧,先生。」

水蜘蛛幾乎是下意識就說出了口。

「我和魯本…」

不對,太快了,他突然想到,立時止住了口。

「先生,不要著急,我們有很多時間。」他抬頭看見盧錫安笑了笑,「咔噠咔噠」幾聲,擊錘被他反覆撥動,「多考慮一下也是好的。」

………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不值得。」

「啊?為什麼這麼說?」

「一天工作十小時,

你都下班了,我還沒有。」卡洛琳說,看著老廚師摘下帽子和口罩。

「也沒那麼誇張吧。」

「有的。」

「哈哈,好了好了。我還有約,先走了,再見,卡洛琳。」

「羨慕。」她面無表情地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個心。

六點半,廚師走了。卡洛琳只留了一盞燈,繼續自己的日常清點工作。

咖啡館里存的唱片很多,她隨手挑了一個塞進唱機,歌聲汩汩流淌,她聽了一會之後才發現是《帕配軍士》。

今天的客人不多,清點也來得快一些了,工作結束后,卡洛琳取出幾本書攤開在櫃檯上,開始完成自己的函授功課。

過了一會,緊鎖的門外傳來穩重而持久的敲門聲。

屋外的夕陽就要沉沒下去了,紅霞滿天。光線並不充足,不遠處的教堂浮雕開始模糊不清,整個教堂化為了一道黑影,矗立在廣場中央。盧錫安穿著大衣,右手夾著一摞書,在外面等她出來。

「晚上好。」

卡洛琳先把東西都整理好,夾在腋下,再順手把唱片取下,最後才出門和盧錫安打了個招呼。

「晚上好。」

盧錫安透過玻璃掃視了一下斯芬克斯咖啡館,目光久久凝視著門口畫著聖女像的招牌和它旁邊的攝像頭。

卡洛琳彎下腰鎖上店門,起身的時候發現盧錫安還在那裡不知道在幹什麼,她故意清了清嗓子。

「搭巴車吧,今天沒開車。」

盧錫安微微側過頭,領著女侍者到了車站。晚高峰的末梢,車站上已經有幾十個人在候車,空氣悶熱,汗臭隔著幾十米都聞得到。盧錫安在邊緣的地方找了一個位置坐下,卡洛琳則執意站遠一些。

「為什麼?」

「什麼?」

「為什麼不開車?」

「喝了點杜松子酒——車到了,上去吧。」

車終於到了,人群慢慢地朝前門擠過去,盧錫安護著她上車,在車上找了個靠里的位置讓她坐下。

「盧錫安。」卡洛琳側過頭看向他。

「嗯。」

「明天有什麼事?」

盧錫安先是看了看錶,然後問了她一句:「你知道昨天有人來找我吧?」

「嗯。」

「那些人是我朋友介紹來的,」他說,「他似乎認為我有能力解決這些…嗯…靈異問題。」

「你不能嗎?」

「好吧,是的,我能。」

卡洛琳靠在座椅上,一手托腮,夕陽從窗外照過來,她的鼻樑顯得挺拔而秀氣,她祖母綠的眼睛像夜行動物的眼睛一樣發著光。

「你的那個朋友叫什麼?」

「帕散,我在三一大學就讀昆蟲行為學時他是我的同學,現在他是個畫家。」

卡洛琳的眼神古怪了起來,問道:「你是說威廉·帕散,那個十二歲就和表兄妻子偷情的新古典主義畫家?」

「我們還是少討論別人的私生活比較好。」盧錫安試圖跳過這個話題,「藝術家有很多像這樣的,特別是近十年以來。」

「不,我只是有點驚訝罷了,你居然認識這樣的…名人?」

「啊,也不算什麼名人吧,我當初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律師呢,」盧錫安說,「在維希,你想認識幾個藝術家是很簡單的事。」

「事實上,」他指了指卡洛琳的工作服,「你身上這件工作服和咖啡館里的裝修都有賴於我認識的一個服裝設計師。」

卡洛琳身上穿著一套類似女士吸煙裝的工作服,白色的襯衣,紅色的領結,黑色的馬甲,配上右胸的銀色胸針,雖然不是別出心裁,也算是落落大方。

只是車上沒有冷氣,現在看來就有些熱了,但是看她卻不怎麼流汗。

「看樣子,我該謝謝那位不知名的服裝設計師了,」卡洛琳放下了這個話題,「說說吧,他們找你幹什麼。」

「有個叫喬治·里斯本的孩子,大概二十五六歲左右,曾經在是我的學生,後來改行去學畫畫了,在我朋友帕散那裡學習,嗯……畫技怎麼樣不好說,但也算是頗有前途。」

「繼續。」卡洛琳在一旁點頭。

「在大概三個月以前,里斯本先生的女朋友,當然她自稱是他的表妹,發現這位的年輕畫家開始有一些異常的舉止。」

「比如?」

「把顏料潑灑在自己身上,在夜裡赤裸地走上街,讓顏料流到地上。據說,整條大街上都是他的腳印。」

「再多顏料也不可能做到這一點吧。」

「這就是問題所在。」盧錫安從座位上起身。

巴車已經到站了,他們兩個下了車,盧錫安步行送她回家。

暮色沉沉,街邊的路燈打開了,幾隻蒼蠅在燈下飛舞,地下的髒水反射著令人作嘔的油光。

跨過倒下的垃圾桶,盧錫安繼續對卡洛琳的談話:「一個鄰居拍攝下了那時的場景,一共是十三張,整條街共計七百多米。照我的判斷,應該沒有造假的可能。」

「偷窺狂。」

盧錫安再次選擇跳過了無關話題,說道:「里斯本先生還失蹤過九天,回來時神情恍惚,還被關到精神病院里半個月,幸好後來他逐漸恢復才被釋放出來。」

「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就沒什麼特別的了,嗯……」盧錫安摸了摸下巴,「他好像還變得更迷人了些,會讓人不可避免地萌生好感,而且更喜歡談論些宗教問題。」

「有多迷人?」

「不知道。」

「有蓬皮杜夫人迷人嗎?赫本呢?胡安娜呢?」

「我可沒見過蓬皮杜夫人,」盧錫安嘆了口氣,「她是古人了。赫本也沒有。再說你舉姑娘的例子幹嘛?」

卡洛琳走在前面,此時轉過身倒行,面無表情地沖盧錫安聳了聳肩。

「抱歉了,大學生。」

「博士,或者教授。」

「嘖。」

她輕輕晃了晃頭,倒著躍過了一場遺落在地上的報紙,咬了咬唇,琢磨了一下問道:「我們要去找他嗎?」

「不是我們,是我,」盧錫安搖過頭說:「你去長長見識就好了。」

卡洛琳的住處距車站有些遠,等到他們抵達目的地時,早已過了八點。

路邊的影院和餐館還開著,但是行人已經很少了。

居民區里的住戶已經打開了燈,抬頭看過去,黑黝黝的居民樓里就好像鑲嵌了一個個橘黃色的小色塊,隨著人們開關窗戶忽明忽暗的發著光。

有些住戶在樓外安裝了防盜網,擴建了陽台,在黯淡的光線下能看到窗台上雜物的或清晰或模糊的影子。

在道過別,訂好了明天的時間地點后,盧錫安就轉身離開了。

看著男人消失在視野之外的黑暗之中后,卡洛琳快步走上了樓梯。

像這樣的居民樓,曾是幾十年前,教皇國政府為工人提供的廉價住所。但現在,有能力的人早就搬到了城郊,只有一些移民選擇住在這裡。

骯髒的樓道,狹小的房間,嚴重的安全問題,擁擠的活動空間和老舊的基礎設施,這是這類「新民生工程」在今天的通病。

住在這裡的卡洛琳不是移民,但也差不遠了。

鐵門被推開后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主人取下領結,踢掉高跟鞋,開了燈后三步並作兩步就鑽進了客廳。

屋裡的陳設有些老舊,有一種淡淡的木屑味,燈光總是一閃一閃,牆紙因為久未更換已經有了剝落的痕迹,沙發是從跳蚤市場買來的,上面有好幾個香煙燙出來的小洞。

熱水要與隔壁住戶共享,如果兩人同時使用熱水,就會出現供應不足水溫過低的情況。多少次她洗澡半途中就被迫用冷水替代。

今天倒是沒出現這種情況,卡洛琳一邊用毛巾擦著頭,一邊盤腿坐著沙發上。她換上了一件白色的女士襯衣和運動短褲,衣領敞開,鎖骨清晰可見。

看著家中泛黃的天花板,她突然想起來,除了斯芬克斯,某位不知名的老闆在龐貝還有一間在城郊無人打理的別墅、一間舊城區的公寓和一間在新城區的工作室。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有別的房產。

「嘖,資本家。」

這麼想著,卡洛琳把剛才放下的書又拿了起來,繼續她的學習大業。

功課越來越難了,

過了兩個小時,卡洛琳如釋重負地把筆記本和草稿本推開,抬頭看時間已經十一點五十了。

她轉身進了廁所取出一副針管,再回到卧室,把盧錫安昨天給她的那盒藥劑取出來,從中挑出一隻。

藥液呈淺棕色,色澤清亮。

她把藥液抽到針筒里,等到十二點時,照著鏡子找准血管,把針頭對準自己脖頸,手指輕輕推了下去。

與此同時,龐貝城的迴音在人群的夢境中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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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狄浦斯的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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