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屍泡

九.屍泡

布魯諾夫人的身體突然劇烈地抖動,但也只是一瞬間的事,彷彿那層皮囊里藏著一隻野獸,在竭力地掙扎,以至於卡洛琳有一種要被撕碎的錯覺。

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卡洛琳往前走了一步,她的眼睛似乎開始緩緩複位,身體與周圍的物件也開始回歸原狀。但是無論是變形還是復原都讓人目眩神迷,她下意識合上了眼瞼。

「砰」

什麼東西濺到了她的身上。

身後傳來了什麼響聲,不像是什麼硬物落地,而像是……一個沙袋?

她一面堅持向外走去,一面回頭,突然發現布魯諾夫人已經跌倒在地。那位儀態端莊的夫人此時已經變形地不成樣子,就好像被揉成了一團爛泥。

她的嘴唇已經縮成了一顆肉豆蔻核的大小,周邊是醒目的血跡。似乎她摔落在地時,有什麼從她的口中噴濺而出,點點血痕一直延伸到了卡洛琳的腳下。

「這是什麼?」

卡洛琳驚魂未定地退了半步,伸手摸上後頸,發現脖子上也有布魯諾夫人的血液。

「唉。」

卡洛琳側頭看過去,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煙味,盧錫安從她旁邊匆匆走過,沿著牆壁一路到了布魯諾夫人的屍體邊。

什麼時候?

她的氣還沒緩上來,胸口劇烈起伏,但是心裡卻不怎麼害怕,扶著牆試探著問道:「盧錫安?」

「嗯,是我。」盧錫安蹲在布魯諾夫人身邊,用手簡單地翻看了屍體扭曲的私處、鼻腔和聲道。

他表現得如此淡定、如此鎮靜,以至於給卡洛琳一種錯覺——他是走進了商場挑選午餐肉,而不是深夜亂入恐怖片片場。

「她…它死了嗎?」

「死了。」

盧錫安站起身,轉身走過來,問道:「你怎麼樣?先去客廳里緩緩吧。」

「這是什麼?」

「你還有空問這個嗎?等會我跟你說。」盧錫安伸手扶住她,「你還能走嗎?」

「不行,」卡洛琳低頭看自己的腳踝,在盧錫安的攙扶下小心地走下台階,「我的腳剛才扭傷了。」

盧錫安把她扶到沙發上坐下,再去衛生間翻找了一下有沒有醫治傷葯,下樓時隨手丟給了卡洛琳,讓她自己上藥自己包紮,還給她打開了電視,就走到廚房裡為自己倒酒了。

「你要來點什麼嗎?」

「我可沒這個胃口。」

「那就咖啡?」

「你想讓我失眠嗎?」

「那麼牛奶?」

「你剛把這裡的主人給殺了,正常人能在這裡討論這種事嗎?」

「哪種事?只是幫主人盡點待客的禮節罷了。」

半個小時后,卡洛琳在主人家裡沐了浴,換上布魯諾夫人的舊衣服,半躺在沙發上,把傷腿高高架起,一邊用盥洗室里的毛巾擦拭自己白皙的後頸,一邊歪著頭看午夜頻道。

血跡不溶於水,要她發狠力去擦。

盧錫安推開門從後院回來了。

「後院是布魯諾先生嗎?」

盧錫安用毛巾反覆擦拭自己的五指,頭也不抬地說:「是,和上面的差不多,為了保證食慾你還是不要去看好了。」

他將手舉起,擋住燈光,五指彎曲,再伸展。

「我沒想去看。」

「嗯,我知道,」他說,「我半個小時前已經打了廚子的電話,他大概五十分鐘後過來接你,你可以先睡一會。」

卡洛琳把毛巾翻過來給他看,

上面是幾點血跡,說道:「現在我可睡不著。」

屋內是暖色的燈光,姑娘拍了拍她身旁的位置,示意盧錫安坐過來。

「你可沒喝咖啡。」

「這可不是咖啡的問題,」卡洛琳嘆了口氣,但是看起來還很平靜,「這兩個人是信徒對吧?」

盧錫安坐在她的對面。

「說話。」

「那個女人應該是愛琴海性力教的信徒,」盧錫安說,「她大概研習了克里特—邁錫尼宗教的【阿及亞·特里阿達石棺的夏季秘傳】,使得自己的皮相與事物的皮相可以任意變化。我接觸過一點那些石棺和家廟的拉丁譯文。」

「你是怎麼殺死她的?」

「你知道【振音】,對吧?」

「不知道,但是現在想要知道,那個東西讓我很不適,」她坐在那裡吩咐道,「講吧,講詳細一點。」

「【振音】是諸史空洞孕育出來的怪物,與其把它看作活物,還不如把它看作一種現象,一種被廢棄的歷史的回聲。理論上,它可以在第一史到第六史的任何一個空洞中召喚出來,但是實際上,它只在第四史的表層上浮。所以它其實是第四史獨有的產物。」

諸史共有七條,最開始只有第一史。但是世事變化,第一史包括其後的五種歷史因為各種原因被廢棄,最近一次應該是二戰的蘇德戰爭,第六史被廢棄,第七史也就是【正史】出現。

其餘六史統稱為【廢史】,因為它本身也會自行發展推演,所以它被廢棄的時間越晚,與【正史】差別越大。

據光復會的教宗預言,還有幾年,第七史也將被廢棄,因為鐵幕必須崩潰。

「繼續。」卡洛琳面無表情地捧著臉看他,她也算是六時的信徒,只不過背景特殊罷了。

「那麼,你也知道,第四史在地域上最大的空洞其實是哪裡對吧?」盧錫安嘆了一口氣,「龐貝,龐貝是一座死城,它不存在於其他歷史,它甚至也不存在於第四史,它是六時的儀軌【除名毀憶】的逆向產物。」

「在月明的午時,按照經典行事,輔之以諸史在人身上的空洞,就可以把【振音】從諸史間釣到金屬銅上。」

「就這樣了?」卡洛琳似乎對這個真的很感興趣,「聽起來容易。」

「當然比聽起來難一些,我在這方面佔了一點便宜,而且它本來就產自第四史。我有時把它放在子彈里。」盧錫安把自己的三枚領夾取了下來,「三隻裡面還有一個,你可以看看。」

卡洛琳拿過來了,把它們放在掌心,發現其中有一個一直在止不住的震顫,將它抵在下顎,能感覺到細小的嗡鳴聲。

「它在響。」

「當然,它也不完全遵守物理法則。」

「它屬於幾時?」

「硬要區分的話,它屬於十二時的陰性面【眾母之母】,所有與【廢史】相關的事物都仰仗命運紡錘、大母神的仁慈與無情。」

「那麼【正史】?」

「十二時的陽性面,又或者說零時的【眾父之父】,偉大陶工,零時為造物之大源。」

她把它換給盧錫安,就沒有再問什麼問題了,拿起了遙控器一心一意地換台。

因為,接下來有些問題還是不要問比較好,比如說那位布魯諾夫人為什麼突然作難,比如說盧錫安為什麼在旁邊一直看著。

盧錫安表現得倒是很自然,一邊開窗通風,一邊為自己的酒杯添酒。

午夜時候,鄉間的晚風有泥土和草木的濕潤味道,他倚在窗邊,看著遠方人家的窗檯里露出來的幾點燈光和深黑陰雲間偶爾冒出來的兩三顆星。

大概四十分鐘后,一輛汽車沿著蜿蜒的山路,趟著泥水一路上來,車燈劃開漆黑的夜幕,照在山間青黑色的樹林里。

夏季這個時候蚊蟲正多,他伸手捉了一隻飛蛾,攤開手的時候發現居然是只地中海麵粉蛾。

他一手關窗,一手把飛蛾攥死。

回過頭來,拿過毛巾把手上的殘肢、粘液和鱗粉給擦乾淨了。

「準備一下,」盧錫安過來推了推睡著的女孩,「廚子開車過來了。」

卡洛琳揉了揉睡眼,不知道為什麼她沒睡之前精力充沛,現在小憩了一會,反而更想睡了。

她帶著一條傷腿,有些困難地挪到門口,拎著一隻鞋站在門口等車到。

盧錫安先出去,在門前空地指揮廚子把車停下。車燈變暗,卡洛琳看見廚子那個標準的大腦袋在車上很浮誇地移動。

這輛車比盧錫安那輛車更樸素些,卡洛琳拒絕了盧錫安的幫助彎著腰鑽了進去。

廚子和她笑呵呵地打了個招呼,就聽見盧錫安站在旁邊吩咐。

「車不要開太快,走夜路盡量開穩一些,」盧錫安扒著車門把頭伸進車內,他的下一句話是對她說的,「你回家儘早睡,車上也可以睡會,明天也不要太早起來,記得去看醫生。」

廚子給他比了一個「可以」的手勢,就發動引擎。

盧錫安退了幾步,站在布魯諾家門前,盯著廚子的車尾燈漸漸遠去,直到消失不見。

「麻煩啊。」

盧錫安抱怨了一句,走到二樓,在那裡布魯諾夫人的屍體還蜷縮在地板上。他取了一個軟木塞,用塞子封住了她的口,用力按住,再把屍體抱起來放倒在浴室的浴缸旁邊。

他在廚房裡發現一個擀麵棍,想了想布魯諾夫婦的身份倒也不覺得奇怪。又有一袋麵粉,他也拿走了。

走進浴室,盧錫安繫緊拿來的圍裙,找一把椅子坐下,把布魯諾夫人的身體橫著安置在自己的腿上,下顎邊緣,擱在浴缸。

他放了半浴缸水,調整位置,解開布魯諾夫人嘴裡的軟木塞,然後拿起擀麵棍,一遍遍地在布魯諾夫人身上推過。

屍泡上傳來的觸感當然與麵粉不同,有點像腐爛多時的塑料製品,入手略有綿軟,但又稍顯生澀。

布魯諾夫人內部的內臟碎片、軟骨與肌肉早已變成了漿糊。在盧錫安的工作下,她身體里這些形似膿血的混合物被一點一點擠出,從她的小口中落入浴缸。

浴缸內的血色漸濃。

盧錫安懷裡的屍體只剩下乾癟的一層表皮,以及少許粘連的肌肉。

「老闆,成色不錯啊。」廚子送完人回來了,看著盧錫安把手頭上的事做完。

浴缸里漂浮著少許碎骨和腸子,就好像一池濃湯,已經快漫到缸沿了。手裡的人皮變輕了,就好像好像一件濕漉漉的皮衣。

盧錫安把東西在一旁碼好,把布魯諾夫人的屍體疊整齊了,解下圍裙在盥洗室里洗手。

「人送回去了。」

「一點的時候送到她家樓下,」廚子揣著手站在門口。

「還在生悶氣?」

「啊,感覺像是,」他問,「怎麼?這次事情成了嗎?」

「沒成,」盧錫安甩甩手,在簡單擦過後拉住盥洗室的門,指著門鎖,「你看門鎖這裡。還是跟原來一樣,感性與理性共生,導致力量無法分離,【我之鏡像】無法脫離夢境。」

「這也確實,但你也不會因為這種事情和她起衝突吧。」

「也許吧,」盧錫安反問道,「但你最近不覺得她依賴我太多了嗎?」

「好吧好吧,那麼,這個女人就是這次的目標了?」廚子換了個話題,指著那個疊好的屍體,「裡面的東西都排出去了,現在還有什麼用?」

「沒問題的,她追求的是皮相的蛻變,她的所有東西,都能在她的皮相中得以見證。」

「那麼我現在開始?」

「不,還是再看看另一具比較好。」盧錫安說,帶著他走到後院。

夜間的風悶熱潮濕,讓人瘙癢難耐,廚子跟在盧錫安後面,隔著很遠就嗅到了屍臭味,聽到了擠滿雙耳的喧雜的蚊蟲聲。

「這是什麼鬼?」

」該死。」盧錫安嘆了口氣。

廚子站在門口不敢出去。

夜幕下的後院上黑黝黝的一片,但是接著身後的些許微光,盧錫安也能看到地面上爬滿的、空中時而飛舞的是滿院的飛蟲。或許有成千上萬隻,它們交疊在一起的細小的翅膀、複眼與足肢,擠佔了兩人的全部視野。

它們大多數都一動不動地趴覆在後院的草坪,也許會振一會翅膀,也許會爬過身下的其他飛蟲,密密麻麻地互相擠在一起,貪婪地吮吸著死人。

嗡鳴聲震耳欲聾。

「這是你乾的?」

「不,只是忘了做防蟲的措施罷了。」

「那你有什麼辦法嗎?昆蟲學家?」

「有一個最直接的,」他劃破了自己的手指,把血擠在身上。

「喂,等等。」

盧錫安解下了自己襯衣,揮舞著白色的襯衣衝進了蟲群之中。

飛蟲漫天,嗡鳴聲更響。

幾千隻幾萬隻飛蟲開始嘶聲尖嘯,它們逃逸,它們起舞,它們委身大地。隨著它們受驚飛起,地下似乎向天空掀起了一場暴雨,盧錫安瞬間被淹沒在節肢動物的海洋中,為蟲海所淹沒。

廚子被一時逸散的飛蟲給逼著後退,關上了後院的玻璃門。蟲子似黑色的雨點般「噼噼啪啪」地衝擊著門窗,幾乎要撲到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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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狄浦斯的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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