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ICU
應至誠從不嚴格要求我的學業,從不精心培育我的才幹,甚至,也不在乎我的意志力和專註力培養。我學古箏、學舞蹈、學繪畫想半途而廢,他一個字都不多說。他寵著我愛幹什麼幹什麼,愛玩什麼玩什麼,既小心呵護,也沒心沒肺。
他的企業王國,他的半生心血,從未打算交付給我。
所以,當他和媽媽離婚,他可以輕鬆說出「瀟瀟給你」的話。
如果是胖子、朗潤或是承乾哥哥這種兒子,恐怕他說什麼也不會放手。
就像何叔叔恨瀟瀟阿姨到了極點,也要把胖子放在跟前,這麼多年也不給胖子找后媽生小崽子。為了胖子拐帶我離家出走,他能下狠手把胖子屁股打開花。
這才是繼承人的養育方式。
胖子、元貞、承乾,他們都比我明白,所以他們才勸導我讓爸媽生弟弟。
反正我被放棄了,有個弟弟還能給我這個不中用的姐姐撐腰呢。橫豎比狐狸精生的弟弟好!
即便我從沒想過要繼承爸爸的公司,可明白自己是個早早被放棄的孩子這一事實,我還是難受得要命。
應瀟瀟,這麼多年才看明白這一點,你笨死了!
我低頭不說話,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滴滴答答濡濕了裙擺。
回家路上,我沒精打采,胖子擔心地湊過來扒拉了一下我眼皮:「還好沒腫,你爸應該看不出來。」
我揮手打掉他的手,眼圈兒一紅又要掉淚。
胖子趕緊一把將我圈住,要將我的頭按在他胸口。
正在開車的承乾哥哥從後視鏡里看了我倆一眼,噗嗤一笑:「胖子,瀟瀟不是小孩兒,不吃奶。」
胖子:「啊?」
承乾哥哥笑嘻嘻地:「你捂住瀟瀟耳朵,我跟你說句悄悄話。」
我聞言頓時忘了要哭,自動自覺捂住耳朵。
明明很用力捂著,承乾哥哥的聲音還是清楚穿透進耳膜:「我說胖子,你低頭看看你那胸,跟個女人差不多了還。我跟你說,男人青春期可胖不得!肥胖會刺激雌性激素分泌,將來影響終身性福的,到時候你就慘了。」
方元貞篤信介面:「我哥說得沒錯,要相信科學噢胖子。」
我捂著耳朵側頭看胖子,果見他臉色變成紫漲,哼哧哼哧扭頭看向窗外,一路都不和我們說話。
承乾哥哥將我送到家門口,我拉了拉胖子的手,胖子默不作聲跟我下了車,和他們揮手說再見。
進了家門,爸媽都不在。胖子甩開我的手:「幹嘛?剛剛不是笑得歡??」
小氣的胖子!
我討好地搖了搖他手臂,踮著腳湊過去在他耳邊說了句悄悄話,他聞言頓時紅了耳朵:「這種事也要找我?」
「好胖子,我不是不敢嗎?」
他伸出指頭點了點我額頭,沒好聲氣道:「出息!」
嫌棄歸嫌棄,該幫的忙還是要幫。我們大搖大擺來到主卧室,在床頭抽屜里翻找,胖子很快翻出一盒東西來:「找到了,就是這個!」
我湊過去抓到手裡,好奇地看了兩眼:「這就是避孕套?有點眼熟,好像見過。」
胖子「啪」地拍我的頭:「笨死了!超市,和口香糖放一塊的!」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
打開來,就見塑料袋包裝一個個的,方方正正小小巧巧,有點像什麼食品里的防腐劑。我想了好一陣,才想起有點像小時候吃過的速食麵調料包。
真要扎針眼了,我才發現個問題,我找不到針。
胖子想了想:「你家可能沒這玩意兒吧?」
也是,我媽哪會這個呀?我小時候可能還縫過扣子什麼,這些年么,沒見過動針線。
還是胖子聰明,一拍腦袋:「圓規!圓規!」
於是把避孕套拿到我的房間,我倆一人握了個圓規開始扎眼。每個避孕套戳七八個眼,又塞回盒子里。
大功告成,剛剛把盒子放回爸媽床頭抽屜,爸媽就一前一後回了家,臉色十分難看。
看到我和胖子,媽媽盯著胖子看了好一陣,才勉強一笑點了點頭:「胖子。」
呃,這是胖子和我離家出走以來媽媽第一次看見他,能擠出笑容算是客氣了。
胖子恭恭敬敬喊了聲:「應叔叔,張阿姨,你們休息,我先告辭。」識相地要開溜。
應至誠將手搭在他肩上,把胖子朝身側微微一帶:「跟我去書房,有事和你說。」
我身體一僵,糟了,我爸要和胖子秋後算賬!
趕緊跟胖子使眼色,胖子眨了眨右眼,拍拍胸口,意思是別擔心。
媽媽拉我進了我的卧室,坐下來,想了一會兒才開口:「瀟瀟,我和你爸爸剛剛去看了張阿姨。」
我還以為她要我少和胖子打混,聞言一愣,短促吐出兩個字:「等等。」
什麼意思?張阿姨?她怎麼了?
媽媽看了看我,嘆了口氣。
我愣了好一陣才明白過來:「張阿姨生孩子了?胖子他肯定難受,我要去看看他。」我起身就要走。
媽媽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別,你爸爸正和胖子談。」
我揮手掙開她:「我們孩子的痛苦,你們大人不明白。」
媽媽愣了愣,慢慢鬆開手。
我噔噔噔下了樓梯,進到樓下大書房,果然見胖子坐在椅子上彎腰俯首,雙手抱在耳後,看不見臉色。爸爸站在他身後,巴掌按在他肩頭上,沒有說話。
地毯厚實軟茸,我走到胖子身後他也沒有發覺。爸爸見我來,默默讓開幾步,我低頭看看胖子,摸了摸他頭髮。
他沒有抬頭看我,只嗚咽了一聲:「瀟瀟……」
我將他的頭攬在腰上,他緊緊摟著我,淚水快速淹濕了我的衣服。
爸爸嘆息一聲,退出書房,帶上了門。
很久很久,胖子才止住哭泣,抬起頭來,用手掌根擦了擦眼睛:「應叔叔說,我媽差點沒命,現在還在ICU。」
啊?我媽沒說啊?想了想,呃,剛剛我打斷了她的話,急匆匆就來看胖子了。看到胖子哭,理所當然以為他是……
胖子扯了桌上紙巾,胡亂抹了把臉:「瀟瀟,我要回去拿錢,陳家人根本沒什麼錢。我得讓我媽住最好的醫院,最好的月子中心。」
月子中心,那什麼東東?我不明白。不過,聽胖子意思這玩意兒應該要挺多錢,這個我還是幫得上的。
我立刻回身去樓上,取了小錢夾遞給胖子。裡面的卡,胖子知道密碼。胖子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揣進了兜里。
出了書房,胖子要走。
爸爸嘆了口氣:「錢的事不用你們擔心,我們留足了的。這麼晚去醫院也沒用,ICU要明天上午才能探視。」
胖子低頭:「您說的對,可我,我還是想在醫院守著。」他說著又抹起了淚:「要是,要是我媽有個三長兩短,我……」
爸爸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取了車鑰匙就帶我們往外走。
媽媽不放心,想要跟著去,爸爸不讓:「寧寧你累了大半天,趕緊睡覺是正經。」
胖子也懇切道:「張阿姨你好好休息。等我媽可以吃東西了,我還想麻煩阿姨給我媽煲些好湯水呢。」
這種請求,我媽當然不能拒絕,只好留下。
上環線,出城,到鄰市醫院不過1個多小時。
ICU悄無聲息,門關得緊緊的,門上貼了個戴眼鏡的男人,正小心翼翼聽動靜。他臉頰貼得太緊,眼睛被擠得快要脫離鼻樑,十分滑稽。
胖子一見他就冷哼一聲。
男人回過神來,見是我們,趕緊扶正眼鏡快步過來,招呼道:「應總,瀟瀟,小、小何。」
爸爸神色淡淡:「陳老師,嘉嘉怎麼樣?」
陳老師看了一眼胖子,小聲道:「醫生說還好。」
胖子一把扭了他胳膊按到牆上,揮拳打落他眼鏡:「你管大出血叫還好?很好!我讓你也還好還好!」
男人閉了眼睛抬起臉頰,給胖子打。
胖子毫不客氣給了他了兩拳,才鬆開他。
男人從褲兜里掏出紙巾擦了擦鼻子口角的血,將紙巾扔進了走廊的果皮箱。
我爸見狀眉頭不皺,壓根沒有勸解的意思:「行了?去醫生辦公室吧。」
醫生還在值班,見了胖子,聽說是產婦大兒子,便仔細將情況介紹了一遍,專業術語我也不懂,只聽了個大概,說是出血點在盆腔主動脈,情況複雜,能搶救回來是萬幸。現在應該沒危險了,但要多住院一些日子。
胖子聽得面色發白,差一點,他就徹底失去媽媽。
醫生講完,和藹一笑:「對了,你有沒有看到你弟弟?很健康,也不枉你媽辛苦生下來。」
胖子咬牙切齒擠出幾個字:「看個屁!」
醫生看了胖子和陳老師一眼,情知有異,吐了吐舌頭,不再說話。
醫生辦公室不能久待,陳老師便將我們請到VIP病房。房間里很寬敞,有兩張床,一個三座沙發,一個小圓桌,還有個嬰兒床,一個大媽守在嬰兒床邊,看見胖子立刻縮了縮脖子,正是上次被胖子打的陳家親戚,或許還兼任保姆。
陳老師請我們坐下,那大媽趕緊將嬰兒床推到離胖子較遠的地方。
胖子見了一陣冷笑:「放心,我還不至於拿個嬰兒撒氣。」
陳老師垂下眼皮:「沒這麼想,知道這孩子礙你的眼。」
「只有孩子礙眼?」
陳老師不說話了。
他倆劍拔弩張一觸即發,我爸不得不開口:「胖子,情況你也看到了,要不你在這附近找個賓館先住下?陳老師也需要休息,明天才能照顧你媽媽,有些事你再不爽,也替代不了他。」
我聞言朝胖子挪了挪。
爸爸咳了一聲:「瀟瀟跟我回去,添什麼亂?」
胖子搖搖頭:「瀟瀟,你回去吧。」
我不情不願答應:「噢。」
回去路上,爸爸一路握著方向盤,看也不看我:「就那麼心疼胖子?」
我不理他。
「死丫頭,也不心疼你爸,這顛來倒去大半天多累。」
我瞥他一眼:「你是大人,胖子是孩子,差點沒媽的孩子。」這時節跟胖子計較,爸爸也不害臊?
爸爸皺了皺鼻子:「不說了,怪沒意思。」
我低頭輕輕笑了笑,打開車窗,任夜風吹散尷尬。
高速公路兩旁,城鎮的燈火像流星雨,一網一網飛速向後滑過去,滑過去,天上的星星被映照失色,三三倆倆一眨一眨,像早自習打瞌睡的眼睛。
難得的父女相處空間,更是那次書房爭執后難得的祥和氣氛。
「爸爸,你說胖子是不是怪可憐的?」
爸爸哼了一聲:「不成熟。他一個不大不小的男子漢,這點兒事都經不起,算什麼男人?還好意思哭鼻子?」
「你當然輕描淡寫,家庭破碎生離死別,你又沒經歷過。」
爸爸不說話了。爺爺奶奶感情甚篤身體健康,他還真沒法感受胖子的心情。
我低頭,纏繞著手指:「如果你和媽媽離婚,胖子的今天大概就是我的明天吧?呵呵,你姿色不錯又有錢,女人緣不會比何叔叔差。媽媽溫柔貌美,自然有追求者。那時爸爸有后媽,媽媽有后爸,再生個小孩子,我就是多餘的。除了胖子,還有誰會摸我的頭聽我哭呢?我心疼胖子不假,心疼我自己也是真的。」
車子一個減速,我栽了栽身體,隨即被安全帶拉回去。爸爸將車泊到緊急停車道上,雙手握緊了方向盤,直視前方。
很久很久,他才重新起步,一邊淡淡說一句:「絕不會有那一天。瀟瀟,爸爸跟你保證。」
一個父親的保證,應當字字千鈞。
又很久很久,我回答了一句:「你說了,我就相信你,因為你是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