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瘋一回
睡了個午覺,我和胖子爬起來都精神抖擻,嘰咕了一會兒,又看了看衛醫生說過的山巒,決定去溜達一圈放鬆放鬆。
穿過大棚和果園,我們走到了上山小路。
小路兩邊都是雜樹和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野果,紅紅白白星星點點,蜜蜂嗡嗡飛舞,間或在花叢中叮上幾口。
我很想嘗嘗那種紅色的指頭大的野果,才摘了兩個就被胖子打掉手:「小心有毒。」
我改去摘花,又被胖子出言阻止:「沒看到有刺?」
我去捧山泉水,胖子又提醒:「小心有寄生蟲!」
我氣呼呼拿眼瞪他:「死胖子!」
胖子嘆氣:「瀟瀟,你不覺得很耳熟嗎?」
呃,當然耳熟,這是從小到大我爸媽常常掛在嘴邊的內容,不過,他們說得和藹多了。譬如「瀟瀟,花兒很疼噢」,「有的植物有毒,瀟瀟認識嗎」之類。
胖子伸出食指,用力點了點我額頭:「你呀,就是這麼被教乖的!」
見我不說話,他執起我的手,面上是鼓勵的神色:「今天,咱們想怎麼瘋就怎麼瘋,敢不敢?」
我哼了一聲,斜斜一傲頭:「當然!」
都敢自殺、敢離家出走了,還有什麼不敢?
然後我摘了很多花,我最喜歡一種有刺的花,粉粉的,5個花瓣,挺像野生玫瑰,刺很多,我被扎了兩回手,冒了兩滴血珠。我就想了個辦法,用泥巴團了捏住它的莖,這樣不會被刺扎到。胖子誇我有辦法,我得意極了,摘下花兒舉在手裡,高高興興踢踢踏踏在路上走。胖子跟在身後,一會兒給我拍張照,一會兒給花拍張照。
一會兒嫌花兒占著手不好玩,就把它們扔掉,才不管什麼。
拍拍手去摘野果子。我學著胖子的樣子,野果摘下來也不洗,直接扔進嘴裡。
嚼了嚼,又吐出來。不大好吃,有很多小粒種子磕牙,還挺酸。
「好吃的野果子都被人馴化成水果了,剩下的當然不好吃啦!」
胖子搖頭晃腦:「所以我爸跟我說野菜怎麼香,野果怎麼甜,我連標點符號都不信。他們小時候餓過肚子,不一樣!」
我覺得胖子說得很對。好比應至誠總說梅菜扣肉、臘肉燉土豆怎麼香,我一點不覺得。
樹上有紅紅的李子,面上裹著一層白霜,好像上過妝的姑娘。我本不喜歡吃李子,這會兒看到倒有些流口水了。
胖子賊頭賊腦看了看四下,一個人影兒沒有:「瀟瀟,咱們去偷幾個?」
我嚇了一跳:「偷東西不好!」
胖子伸出手指點點我額頭:「你就說想不想吧?」
我猶豫了一下,大聲說出真實想法:「想偷!」
胖子豎起手指在口邊:「小聲點。」
我小小聲說:「想偷。」
於是胖子走一邊去四下望風,我輕手輕腳走到樹下,跳起來摘了幾個李子,不料力氣大了點,樹枝彈動,搖晃出好大動靜。
我嚇得拉起胖子飛快逃了。
跑了好遠好遠,回頭一看,嘿,路上根本沒人!
把李子分了幾個給胖子,看看李子上的白霜,我們用手指抹了抹,就這麼咔嚓咔嚓吃起來。
脆!甜!
吐出李子核時,我突然想起課文里魯迅和小夥伴偷蠶豆煮來吃的情景,魯迅說,後來再也沒吃過那麼好吃的豆了。
大概,以後我也吃不到這麼好吃的李子了吧?這麼想著,我目光炯炯看胖子手中,胖子便笑著把剩下的李子扣到我手心。
又看到路邊一條蚯蚓。
長長的,肉乎乎的,一點點蠕動,咦——有點可怕。我用小棍子挑開,把它扔到草叢裡,以免爬在路上被人踩死。
還是蝴蝶好看。
胖子給我捉了兩隻蝴蝶、一隻蜻蜓,我玩了一會兒,不小心玩缺了一點蝴蝶翅膀,手上沾了好多粉灰。
可我一點負罪感都沒有,只覺得興奮,沒有人來告訴我愛護小動物珍惜小生命等等,我只管自己高興,不管好與壞。
我看著胖子嘻嘻笑,無緣無故笑。
胖子也看著我笑。
不知不覺走了好久好久,我們順著山脊到達山巔。
站在山巔往下看,好多路!水泥路寬的窄的,灰白色反著光。
好多房子!紅屋頂、灰屋頂,還有藍屋頂,有的很美,像小洋樓,院子里還停著車。有的很醜,蓋著藍皮屋頂,像打了補丁。
好多大棚!整整齊齊雪白雪白,它們都建在最平整的地塊,一大片一大片,隨著地勢錯落有致。一直到視線盡頭,還有數不清的大棚。
好多池塘,有的荷葉田田,一片翠綠;有的微微發紅,胖子說那是浮萍和水藻。有的水面白白反射著陽光。更多的是一片微微渾濁的綠色,胖子說那是專門養魚的。
反正和爺爺講的艱苦落後不一樣,也和書里的田園風光不一樣。
我覺得它很有生氣。
風吹過來很涼快,我們坐在樹下歇了一會兒再往山下走。
山路下到一半,我覺得自己小腿在發抖。
奇怪,我又不害怕!
我低頭看看小腿,又看看胖子的腿,他也在抖。
搞不明白怎麼回事,難道是興奮的?畢竟我們很少這樣爬山,旅遊么,總有這樣那樣的纜車、觀光車、小火車,有時還坐滑竿。
我倆同時伸出手來,手牽著手,腿抖啊抖地下了山。
傍晚洗了澡,我倆發現一個大問題——快沒衣服換了。
臟衣服換下來幾身,該洗了,可怎麼洗呢?
胖子好學不倦,又去請教老闆娘。老闆娘把我們帶到洗衣機面前,:「喏,扔進洗衣機就好了。」
她耐心和我們講,怎麼開關,怎麼調水量,放多少洗衣粉等等,還有內褲分開洗之類。
我們很認真聽,然後各佔了一個水龍頭認認真真打肥皂搓洗小內內。
萬一有一天,我們被掃地出門或自請出門呢,總得學點生活技能吧?
晚上,我們去小河邊找了兩塊石頭坐著,雙腳伸進水裡涼快,有一搭沒一搭說這話。沒有玩手機,也不覺得無聊。
等到第二天衣服幹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胖子收拾東西,將錢放進包里,我一看,拆開的一沓還剩了大半。農家樂真便宜,又好玩,比景區好多了。
我想了想:「胖子,我們是不是該好好謝謝船家?」
胖子撓撓頭皮:「是啊,我也在想。可送錢好像又太俗了。」
送錢?撈兩個活人上來跟撈屍體一樣的回報?我搖了搖頭:「要不回去請他們吃飯?看看再買什麼禮物。」經常看應至誠送禮、被送禮,這個我還是懂的。
胖子擺了擺手:「交給我就行了,你不用管,再見他們你會羞臊的。」
我能不管么?人家救了我。我心頭腹誹了兩句就作了個決定——等不羞臊時再去。
回城后,我和胖子就分頭回家。
一進門,張寧抱著我就紅了眼睛,應至誠坐在沙發上,看似四平八穩端坐不動,但我是他女兒,怎能瞧不出?這是嚴陣以待大刑伺候。
「膽子見長呵,學會離家出走了?」
我視線邁過張寧的肩膀,看到應至誠搭在沙發扶手上的手臂,以及沒有表情的表情,突然有種荒謬的感覺。
這麼一位領馭大型集團的,衣冠楚楚的、外形氣質頗佳的中年企業家,玩個把小三不是很正常嗎?
班裡那麼多同學不都是小媽一大把嗎?
以他今時今日之財富地位,媽媽只能忍,外公外婆也只能忍,不是嗎?為什麼他就非拋棄妻女不可呢?
我深呼吸一口氣——這是我的家,我絕不給小三和小三的兒子讓位!
我輕輕推開媽媽:「媽媽,我想吃你做的紅燒牛腩。」
媽媽看了看我和爸爸,爸爸點了點頭。
她知道了,我和爸爸想單獨談談。
我走到書房門口,回身,嚮應至誠偏了偏頭。
應至誠垂下眼皮不動聲色,起身緩步過來。
修長筆直的腿,寬肩窄腰,行走起來十分有氣質。高挺的鼻子,劍眉朗目,妥妥的中年帥哥。難怪有女人緣,只不知,是人家纏他呢?還是他纏人家?那個讓他失態的狐狸精,究竟生了副什麼模樣?又會生出怎樣的孩子?
同父異母弟弟?休想!這輩子,他都只能是我的爸爸!
看著他進來,我關上門,反鎖,在禪茶椅上落座。
他從容落座,手斜斜搭在扶手上,抬眉看過來。
「說吧。」
說什麼呢?說我其實想揍你,卻不得不忍著脾氣來勸你?
我笑了笑:「你想聽什麼?」
「去了哪裡?做了什麼?怎麼想的?」他淡淡道:「總要和爸爸交待清楚吧。」
「做女兒的把父親和狐狸精捉姦在床,我能怎麼想?躲起來哭唄。我不都躲胖子家哭過一回了么?你不是還摸了摸我的腫泡眼皮嗎?你不也沒給我一個交待?」
「我也該知道你的想法吧,應至誠。」我抱了手臂往後一靠:「那狐狸精什麼人啊,你們怎麼勾搭成奸的?你就為個妖艷騷貨鬧離婚?」
「小孩子講話怎麼這麼難聽。」他皺了皺鼻子:「這些話,別讓你媽聽到。」
「敢做不敢當?這可不像你。」
我冷笑一聲:「你難看的事都做了,還好意思嫌我說得難聽?」
他看著我的眼睛,輕輕一笑:「你個小孩子家家不懂,這是大人的事。」略頓了頓,他正色道:「瀟瀟你要明白一點,我和你媽戀愛結婚快二十年,經過這麼長時間,感情變淡是很正常的事。不管我和你媽媽如何,我們總是你的父母,你是我們的孩子,我們愛你這一點不會變。這年頭父母離婚的那麼多,為這個離家出走要死要活,你像不像話?嗯?」
「你要拆散我的家,卻來告訴我你愛我?」
我用指尖敲著桌子:「應至誠,別撒謊了。我知道你愛我的時候什麼模樣,自然也知道,你現在就是不愛我了。」
應至誠臉色一變:「你憑什麼說——」
我揮手止住他,自顧自說下去:「你總在加班、出差、應酬、喝酒、考察,這個家,對你來說越來越像旅館,還是住膩了的那種。去年,媽媽過生日,你說一定回來,結果呢?你去了青海,足足半個月。媽媽什麼都沒說,我說給你留一塊蛋糕,她說算了,你反正不愛吃甜的。諸如此類的事情太多我就不說了。你說不愛我媽了感情淡了,我能接受。誰也不能下保證書一輩子只愛一個,何況你這種人有幾個臭錢蜂纏蝶繞,管不了下半身是遲早的事,要你的忠誠還不如登月現實一點。你要圖新鮮圖快活,養在外面玩玩就行,憑什麼帶進家裡來!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家!這家裡還有我和媽媽!你自己不要臉,我們還想要!留一絲體面過日子不行嗎?你上別的地方脫褲子上床不行嗎?」
應至誠嘴巴大張著看著我。
「你說你愛我,我們學校開家長會,每次都是媽媽去,我的成績,你從來不細問,也不上心,這就是你的愛?我都快畢業了,你還不認得我班主任吧?你和我媽離婚,堅決不肯要我,這就是你的愛?
我現在算是明白了,你不就嫌棄我礙事嗎?沒了我在家,你和狐狸精想怎麼鬼混就怎麼鬼混是不是?應至誠你可真會玩,何叔叔帶女人回家還曉得關門呢,你從客廳就開整,也不怕閃著你老腰!那女人也不是什麼好貨色,穿得跟妖精一樣,你也不怕染病!身為女兒我奉勸你一句,別什麼玩意兒就往床上帶,我就算恨死你,也不想你得艾滋病死嘍!」
應至誠忽地埋頭在胳膊里,「控控」咳了半響。
這一通咳嗽咳得他臉紅筋漲,抬起著臉時更像怒極而笑:「你媽說得對,你這張嘴,真正是……」
「我媽還有一句話說得對,你忙,你辛苦,你要掙錢,這個家是靠你辛苦養著的。呵呵,我知道,這話可以換個說法,就是我們母女一沒地位,二沒貢獻,你要蹬開,一腳就可以蹬開。
可是應至誠,以你的智商,不會算不明白這筆賬,蹬掉我媽和我,你怎麼也要大出血一番。換個女人來,還不是你養著?不是划算買賣啊?反正你現在養小三小四小五,媽媽也管不了,為什麼非要折騰呢?」
應至誠突地站起:「應瀟瀟!你是想勸我家裡紅旗飄飄,外面彩旗不倒?!」
我一攤手:「是啊,不然呢?同學們家裡不都這樣嗎?你幹嘛非要獨樹一幟呢?我媽又不像嘉嘉阿姨整天哭哭啼啼怨恨不休,她連髒話都不會。」
應至誠嘴唇緊緊抿成一線,沒有說話,抬手斟了一杯茶,正要遞到嘴邊,陡然一甩手將茶杯砸到地上!
茶杯在地攤上打著轉兒,無聲無息。
我看了眼快速滲進地毯的茶水,有點詫異。我,將應至誠氣到了?
我都站在他的角度同他分析利弊了,他有什麼好氣的?
能讓他氣到,這個認知讓我心頭隱隱生出一絲快意。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生氣,但我想不管不顧讓他氣得更狠一些:「應至誠,你也算個不大不小成功人士,成功人士離婚什麼後果你比我清楚。以我從我們同學父母那裡看來的結果,十個倒有八個兩敗俱傷。何叔叔倒是毫髮無損,不過,你還不至於心狠到那樣地步。你既然肯把家庭資產都給我媽,應該還是有點良心有點情意,為什麼不繼續過呢?小三小四什麼的,新鮮感過了也就那樣。」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手背:「你也老大不小了,別那麼衝動。」
他果然氣息不穩起來,五指成拳緊緊捏著,指關節個個勁節而泛白。
「瀟瀟,爸爸以前總覺得你是個小孩子,沒想到,你竟然……」他竟然竟然半天,沒竟然下去。
我收了手,靜靜看著他。
很久,他才平息了呼吸,淡淡道:「若爸爸說,遇到真愛了呢?」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應至誠,你天真得好可愛!」
我站起來微微彎腰,隔著茶桌一手摸上他的臉:「這麼天真的大叔,實在不像我爸那個老狐狸!」
他伸手撥開我的手,語氣明顯帶上了不悅:「瀟瀟!」
「姓應的,你以為你是什麼人?沒有錢加持,你有什麼好的?人家不過愛你的錢!你一無所有的時候,只有我媽肯愛你肯嫁給你!」
他沉聲道:「誰說的?那時我追求者多的是!」
「是啊,可沒有一個比我外公家有錢,所以你選了我媽。」
我看著他:「你看,你也愛錢是不是?怎麼別人愛你的錢,你反而看不穿了?覺得自己魅力超群遇見真愛?呵呵,別自欺欺人了,沒錢你算個什麼東西!」
他盯著我,雙眼似乎要噴火:「應瀟瀟,我是你爸爸,你居然這麼說我?」
「我說的是事實,只是你看不見。」我站起來,雙手撐著桌上,低頭看他:「玩兒一陣收手吧,我原諒你,因為你是我爸爸。」
我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