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繁華？飢荒。
清晨。
憫國，京城，高新區。
陰沉沉的天下面，車水馬龍。
一棟摩天大樓建立在地勢最高的地方，向上沒入天空中略顯灰色的雲煙中。
摩天大樓周圍，是低矮的建築群。他們共同坐落在一大片平整的硬化路面上。
建築正面，是露天場地。
百國旗幟迎風招展，款式色彩各異，卻不約而同的在中間印了一隻眼睛。
那是全知之眼。
雖然看著有些古怪，但所有人都習以為常。因為那是神靈在慈愛的注視人間。
建築里裡外外的喇叭都在震動。
「歡迎來到憫國，參加第十屆世界生化科技博覽會！在這裡，我謹代表憫國大總統袁華先生歡迎世界各國精英！」
播報的聲音柔和甜美，讓人不由得骨頭髮軟。
播報聲音還在繼續。
「在這十年一度的盛會中，讓我們回顧過去，一起感念主的恩德，賜予人類無上恩寵。」
「也讓我展望未來。追隨著神靈留下的遺迹，讓我們的星球更加繁榮！」
「在本次博覽會中，您將看到最前沿的進化物種。也許，在一次又一次的仰望之中，您會驚嘆於他們的強大、智慧、美麗。當然，其中也有殘缺與弱小，但其中卻孕育著美好的未知……」
擴音器播放的聲音，在空氣中穿梭，與下方的喧鬧交織著，倒是熱鬧。
車輛自遠方而來，如一條長龍。
每一個臉上，都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與客套。
一切都是如此平和美好，除了天有點陰，除了……
一點點小騷動。
建筑前后左右有四個門，而出現騷動的地點，是東門。
門口，已經有一群看熱鬧的。
他們個個衣冠楚楚，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著動亂之源——一個少年。
少年的衣衫，著實有些不體面。
皺皺巴巴的，帶著塵土，讓人看上去就忍不住皺眉毛。
可身形挺拔，容貌俊朗，出眾的氣質，卻讓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只是這少年似乎對自己的格格不入沒有半分羞愧，正理直氣壯的和門口安保對峙。
安保是個健壯的中年人，當然，能出席這種場合，必然經過嚴格的培訓。
因此，縱然不耐煩，他也只是露出了僵硬的微笑。
「抱歉，先生，您沒有相應的徽章，不能進入。」
聽到這話，看熱鬧的人把目光定在了少年胸口處。
——空空如也。
那裡，本該有一個全知之眼的徽章，代表著入場資格。
——或是觀眾，或是參展單位。
眾人恍然大悟。
「莫不是這孩子想要去看個新奇？」
「哎，看這孩子的穿著打扮，家中可能不富裕。」
「呵，憫國人，果然都是些沒有禮節的人。我就說，這一屆不應該交給憫國承辦。要知道，一場大型活動的成功與否，和國民素質有很大關係……」
「別這麼說，他看起來不像是那種人。」
「……」
各種語言的議論聲，嘁嘁喳喳，細細密密的包裹住紛爭中的兩個人，壓抑至極。
那保安只是零星聽懂了幾句最簡單的，就已經要喘不過氣來了。
外國人的傲慢，他本應該習慣，卻不知道為什麼，在此刻分外傷人。
可是……
「海水蘑菇是一種繁殖成本低的可使用真菌，可以解決沿海地區的飢荒問題，他配得上博覽會上的一個展出席位。」那少年卻好像沒有受到一絲一毫的影響，四平八穩的說道。
少年不是強撐著自尊，更不是聽不懂這些亂七八糟的鳥語，而是發自內心的不在乎。
「這又不是我的世界。」少年心中冷笑。
平靜的外表之下，是輕蔑。
沒錯，少年是穿越者，那個能解決飢荒的蘑菇，也來自於他的記憶中。
如今，項目即將成功，少年需要更多資金，於是便前來試一試。
就算找不到回家的路，也至少要證明一件事。
——那些記憶，那個世界，是真實的，而不是自己瘋狂的憶想。
少年的目光，在圍觀人群中掃視著。
「這群人……在這個世界，終究是免不了和他們打交道，麻煩。」
「代梧先生！」保安略顯嚴厲，「所有展品都是經過權威生化機構認證過的！想要參展，必須走正規渠道，你……」
「你聽清我說的話了嗎？」代梧依舊不緊不慢。
「什……什麼？」沒頭沒尾的話，讓保安愣住了。
問題就是，對面這少年實在是太過鎮定從容，讓人不由自主的信服。
就連旁觀者，暗暗點頭的也不在少數。
「其實這孩子說得有道理，要是真能解決飢荒的話，確實很重要。」
「哎，近幾年氣候異常，糧食是越來越貴嘍。」
「說起來，憫國現在好像確實不大好，前幾個月阿麥立卡還提供了糧食援助？」
「憫國人確實該重視起來。」
「這孩子忽然來這裡，說不定是神靈的旨意呢。」
「……」
這些議論，還有代梧的坦然篤定，讓保安不由得自我懷疑起來。
代梧皺眉，剛想說些什麼，這個時候，一個等級似乎更高一些的管事從場地裡面走出來。
他穿著一身紅白相間的制服，鶴立雞群。
那管事稍作了解之後，又看了看圍觀的人，心中暴躁。
奈何，國際友人太多，上頭又耳提面命，決不能在國際友人面前落了面子。
「我們非常理解您想要向全世界展示您驚人成就的心情，但是博覽會名單的確定有一套非常嚴謹的流程，每一個展覽品都很值得。也許您可以爭取下一屆。」管事假笑著。
「當然，如果您質疑要擾亂博覽會秩序的話，您和您的研究單位、研究課題都會出現些許波折。」
管事知道，這些搞研究的，雖然各個都是死腦筋，但是其實好拿捏。
研究需要錢，很多錢。
錢來自哪裡？
自然是貴人老爺們。
難道指望那些吃不起飯的泥腿子？
然而……
「有什麼能比解決飢荒更重要呢？」代梧眼睛注視著管事，眼睛眨也不眨。
管事被黑漆漆的眸子盯著，渾身發毛。
他隱約知道外面在鬧飢荒，似乎是死了好多人，這雙黑黢黢的眼睛，深不見底，恍惚間彷彿是死去的亡靈在注視人間，但是……
「不知好歹。」管事心中暗罵，「死人和我有什麼關係？又不是我殺的。」
正在此時，管事耳旁的對講機再一次接通。
「管事，代梧的資料已經查出來了。」
「他曾經隸屬於中央生物科學院，十五歲畢業留校，十六歲被福斯坦大學等邀請，曾經發表過……」
這個履歷，倒是出乎預料，但是……
「還是個高端人才，呵……我需要的不是他的履歷，立刻通知中央生物科學院的人把他人領回去。」管事不屑一顧。
「不，他現在已經不是中央生物科學院的人了。」
「什麼？」管事眉頭微微一皺。
「代梧在十七歲的時候執意開啟生物再造計劃，但因為經濟價值不大，被否決了。之後辭職離開。而且在離開之前，被診斷為……精神分裂。」
生物再造計劃的事情，管事並不了解，也沒聽過。但經濟價值不大這句話倒是很清楚明了。
簡而言之，就是項目產品不賺錢。
原來是個窮鬼？
不過……
「還是個瘋子？」注意到另一個信息點，管事心中一突。
「是的，據說在十七歲的時候，他就已經出現了幻視、幻聽等癥狀，而且還經常說一些瘋話。」
……
「救世主！救世主！」
代梧的耳邊，細弱的聲音回蕩。眼前，破碎的畫面閃爍。
又來了！
代梧青筋暴起。
穿越就已經足夠離譜！
更離譜的是，穿越前的畫面日日在眼前閃爍，還有各種聲音在耳邊回蕩，將你稱之為「救世主」！
「我不是，閉嘴，我不是！」
代梧在大庭廣眾之下，壓著聲音，呵斥著不知名的存在。
當對講鏈接斷開之後，管事剛好看到代梧在暴躁的自言自語，更斷定代梧「瘋子」的身份，眼神中多了幾分位畏懼，繼而，是狠厲。
想辦法先安撫他，帶到無人的地方，直接處理乾淨！
管事下定了決心，強行擺出一副和善的姿態，循循善誘。
「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驚才艷艷的代梧先生。可以解決飢荒的研究，確實無比重要，尤其是您……您帶來的是成品嗎？」
代梧眯起眼，端詳著他，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成品，一定有不少貴人感興趣。就這樣把您拒之門外，一定是我們的遺憾。但本著為所有賓客負責的原則，我們確實不能讓您隨意進入。」管事沉吟片刻。
「您看……」
此時，天空忽然閃爍，而後就是雷鳴。
人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天上就開始淅淅瀝瀝的落雨。
管事抬頭看看天，對周圍賓客笑道。
「逢主庇佑，長久的乾旱之後，終於下雨了。各位尊貴的來客，不如先入館避雨？」
見看熱鬧的人不肯離去，又將目光轉向代梧。
「我一定會儘力幫您爭取展位，但這不是一時半會能解決的問題。先生，您可願意先進入隨我們到辦事處，等片刻后詳談？」
所謂辦事處，是舉辦方工作人員聚集的地方。到了那地方，自然再沒有「外人」圍觀，管事無論怎麼磋磨代梧，都不會影響憫國在國際友人心中的形象。
想到此處，管事臉上的笑容更熱情了幾分。
代梧面色無喜無怒，端詳了管事片刻，忽然把箱子懟在管事的懷中。
「成品和聯繫方式給你，我還有事。你既然說了會幫我爭取，我姑且相信。再見。」
不等管事說話，代梧乾淨利落的離開。
管事張口結舌。
——這小崽子居然不上套！
管事又是一口氣梗在胸前。但當下只能扯出笑容，繼續疏散這些個看熱鬧的外國人。
人群隨著管事的引導，有序入場。
期間，他們笑著議論這新鮮事。
一個異想天開的少年，帶著不只是從哪裡撿來的古怪東西，想要在這世界級博覽會上出個風頭。
「你看見他箱子裡面的東西了嗎？看樣子還真是沒見過的活物。說不定這孩子真的研究出什麼新奇的玩意。」
「應該是從哪裡撿來的吧。說不定什麼地方又冒出了個變異生物。
「什麼變異生物，那是神恩，神靈雖說獨寵人類，但多少也要散播些恩德，給世間萬物。」
「可惜了，要是讓正規公司拿到就好了，落在這小子手裡，要不了幾天就得死。培養這東西，貴得很。」
「要不然咱們去把東西買下來？也許可以養著當成個寵物。不知道民用營養液能不能養活？」
「自己養一個神恩寵物？哦買嘎，這也太奢侈了！有這個錢，我寧願養一個生化人保鏢，生化人保鏢可能比生化寵物還要節約營養液。」
「對了，說起營養液，聖筵是不是出第三代了？」
「有這個消息。據說效果更溫和呢……」
「……」
管事目送著這些人逐漸散去，然後一招手，捧著代梧的箱子，帶著保安走入場地內。
七拐八拐，走到僻靜的地方，管事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把箱子扔到了保安的懷裡。
「把這東西銷毀。做的乾淨點。」
「什麼？」保安手忙腳亂的接住，「您不是說……」
管事一個冷厲的眼神過去，保安閉住嘴，縮著脖子，不說話了。
「廢物。」管事冷冷的說道，「下次再有這種不守規矩的，直接編幾句瞎話哄住他。」
「哄走也好，騙進來再處理掉也好，總而言之，不能讓他在大庭廣眾之下鬧騰。」
「要是在博覽會出了岔子，讓大總統在國際上丟了臉，呵呵。」
管事冷笑一聲，頭也不回的離開。
那身材魁梧的保安被罵的鵪鶉一般，似乎是想到了什麼，猛地一陣顫抖。
……
雨，很快由小變大。
保安冒著雨，捧著箱子，來到場館外的人工河前，將東西一股腦的倒進去。
箱子裡面，那綠油油的，蘑菇樣子的小東西隨著水一點點飄遠，也讓保安鬆了口氣。
一回頭……
一個人影打著傘，就在他身後一尺處冷冷的看著他。
「卧槽！」
保安本能一句國罵，向後彈起，拔出腰間的槍，對準忽然起來的人影。
但本能過後……
保安卻心虛的收起槍。
因為那人是代梧。
幾分鐘前還說要幫著他爭取展台，結果扭頭就把別人的研究成果扔掉。
還是當面扔的。
換成是自己，恐怕殺人的心都有。
「那個，不是我想扔了你的東西，是管事之前就是應付您，我也沒辦法，就是個跑腿的。」保安心虛的收槍。
「我知道。」代梧沒有憤怒也沒有沮喪，面色平靜。
保安還想說些什麼，代梧再次開口。
「聯繫方式也扔掉了嗎？」
「是……」
「沒關係，我再給你一份。」代梧遞給保安一打名片，「如果有人要我的聯繫方式，給他就好。」
保安本能的結果名片，呆若落湯木雞。
思考了片刻，終於反應過來了！
「你！你演我們！」
這個叫代梧的少年，名義上是想要通過非法方式爭取一個展位，但實際上，他是在自己創造展位！
這傢伙在釣魚！
那圍觀的人群，津津樂道的觀眾，都是天然的傳播者！
「你們搞研究的，果然八百個心眼子！」
說著，保安臉上流露出複雜的情緒。
尊敬，畏懼，佩服，憤怒……
代梧看著保安那變幻莫測的表情，自然知道他在想什麼。
「你以為我願意嗎？」代梧喃喃地說道。
都說人轉生之前要喝孟婆湯，奈何自己喝到了假冒偽劣。
上輩子的記憶糾纏著自己，讓自己在虛幻和現實之中飄搖起伏，有時恍惚之間，甚至不知道今夕何年。
自己到底屬於那裡？是赤旗之下的強大共和國？還是這個「憫國」？
記憶中，那繁榮的城市，長龍一樣的高鐵，衝天而上的火箭……
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正在此時，保安忽然嗤笑一聲，將代梧拉回現實。
「你確實很聰明，但是，也不是所有人都任你擺布。」
保安心裡憋著一股氣，想要擺脫「棋子」這樣令人憋悶的身份，然而，當想到這繁榮之下愈發艱難的世道和日復一日漲個不停的糧價的時候……
「你怎麼就確定我會幫你？」保安話鋒一轉，伸出另一隻手，食指和拇指搓了搓，臉上帶著拙劣的貪婪，內里卻隱藏著不安。
代梧眉毛一挑。
這傢伙在要好處，但似乎很少幹這種事情，業務不大熟練，也不夠理直氣壯。
代梧聳了聳肩。
別說自己早就把錢花光了，就算有錢，他也不打算當這個大怨種。
代梧從兜裡面掏出一個薄薄的磚頭，不對，是手機。點亮屏幕，讓保安在雨中露出了羨慕的眼神。
那是來自燈塔國的愛phone，具體型號不清楚，但在憫國人心中，這東西就是身份的象徵。
哪怕是第一代愛phone，保安自己也要不吃不喝的攢上三年多才買得起。
賣了這東西，可以給老家的老娘和女兒多郵點錢。
「你打算把這個給我？」保安的眼神中透露出貪婪，躍躍欲試。
代梧瞥了他一眼，調出一段視頻。
隨著視頻的播放，保安眼中的貪婪淡了，表情越來越嚴肅，直至僵硬。
圖像拍攝于飛馳的車輛上，飛速移動的畫面中，光禿禿的土地皸裂，瘦骨如柴的人好像垃圾一樣隨意堆放，六月懷胎一樣的肚皮分外扎眼。
這畫面中，餓到吃土不是笑話和自嘲，是真實的絕路。
這些人要麼快要餓死了，要麼已經餓死了。在餓死之前，他們的肚子里裝滿了用於充饑的黏土。
這些「人」，在畫面里一閃而過，不斷入鏡又消失，彷彿永遠沒有盡頭。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代梧點了點畫面中的地標建築。
「鹽州鹽城，這是你的家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