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棋子
棋局是殘局。
那是秦炅緊急離京去邊塞時留下的。
二十年了,聖人一直命人留著這殘局。
「秦炅最愛棋,可惜沒下完。」崔尚書憶起當年下棋情景,不無感慨地說。
聖人手執一枚黑子,對著殘局微微一笑,「這又何妨!這些年,他以戰場為棋,局局贏得漂亮。」
君臣同憶秦炅,好像總有說不完的話題。
董士恩親烹了茶,端進湖心亭,極適宜地說著「尚書請」。他似乎就有這種能力,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恰到好處,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崔尚書忙欠身接過茶盞,有些受寵若驚,「有勞將軍。」
聖人擺擺手,朗然沖結義兄弟笑道:「士恩能為你烹茶,是他的福氣,也是他的夙願。睿淵不必多禮,就權當成全他的仰慕之心了。」
董士恩不住地點頭,以證實聖人所言不虛。待聖人說完,他又補充道:「尚書乃當今大儒,又是大家兄弟。咱家可是仰慕已久,曾多次痴想過,不知什麼時候能為尚書親烹一盞茶。這不,盼到今日,好容易才得了這個機會。」
董士恩說得極為真誠。
崔尚書方安心地吃了茶。吃畢,仍將茶盞滿握在手,大都愛不釋手之意。
「這是新制的秘色瓷,如冰似玉。」士恩解釋。
「睿淵要喜歡,朕賞你一套!」聖人笑著說,以示對崔尚書獨一無二的恩寵。
原來,這就是秘色瓷!崔尚書曾隱約聽說過,心中很是想往。
「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臣謝陛下賞!」這一聲謝,也來的恰如其時。
聖人暗朝士恩使了個眼色。士恩會意,細心地放下亭子四周的紗帷,悄沒聲地走了出去。
君臣對坐,開始下殘局。
聖人執黑,崔尚書執白。
當年,執白的是秦炅。若不是西戎擾邊,只需再下几子,便可鎖定勝局。
秦炅就是這樣。棋盤上一旦廝殺起來,總是不管不顧的。這不知變通的性子,常讓觀棋人暗捏一把汗。
「謝陛下。」
「先別謝,你雖佔先,豈不聞置之死地而後生?」
几子后,崔尚書眉頭緊鎖,似乎被難住了。
聖人找到破綻,利落落子,勝。
「睿淵讓朕,再來!」
「再來!」
「再來!」
……
驕陽西斜,落下。對弈仍在繼續。
湖心亭四周,掛著輕盈的茜羅紗,與晚霞融為一體,紅紅的,像血。
崔尚書不時抬頭,望著隨風輕舞的紗帷,始終等不到聖人提起賜婚一事,內心開始著急。
「臣所記不差,這紗是秦炅親自尋來的。」
聖人略一抬頭,又專註於棋上。
又走了數子,聖人意味深長地說:「不錯,秦炅偏愛這紅色。」
崔尚書覺得,他等待的時機,終於來了。
於是,他索性放下手中棋子,離開棋桌,去摸掛著的輕紗。
「聽說,翊京也酷愛紅色。」
「朕也聽說,翊京少年風流,恣意洒脫,遠勝當年的秦炅,是我大華的好兒郎!」
崔尚書見聖人神情歡愉,這才敢對著聖人跪下。
「睿淵,你,這是為何?」
崔尚書磕頭行禮,「陛下恕臣無罪,臣才敢說。」
聖人扔下棋子,也離開棋桌,朝崔尚書走去。
崔尚書期待著。
突然,聖人撩開帘子,看也不看崔尚書,走了出去,對著蕩漾的湖水,沉默了好一陣子。
「既如此,那就不要說了。」這話冷,隱隱透著殺機。
崔尚書覺得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穩了穩心神,索性豁了出去,對著地面,將頭磕得咚咚響。
「臣冒死肯請陛下,收回賜婚旨意。翊京太優秀,我家菀兒為人驕橫,不學無術……怕是配不上。」
聖人嗤笑一聲,說出的話更冷了,「配不上,那就好好教,直到配上為止。就算教不好,也不妨事。朕賜婚,永安候不敢不接。」
「陛下,臣就斗膽說了。臣不願菀兒做一枚棋子,臣相信永安候也有同想。」
崔尚書一向沉穩,今日是被逼急了,才會如此亂了分寸,慌不擇言。
但他忘了,迎水而立的,終究只是聖人。
「睿淵,你是不是真以為,朕不會治你個抗旨不遵之罪?棋子?這大華天下,除了朕,試問誰不是棋子?」
聖人話出口,冷厲如刀。其實,貴為九五之尊的他,也只不過是大華江山的一枚棋子。
一時之間,君臣互不相讓,僵持住了。
董士恩及時出現,平和地說了句「崔尚書失儀了」。
崔尚書這才醒悟,他正面臨著生死一線。
霎時,他冷汗涔涔,除了對著聖人連連叩頭,不知該做些什麼。
咚咚咚……
一個又一個,頭都磕破了。地上,有肉眼可見的血跡。
董士恩走到聖人身邊,輕聲為崔尚書求情。
「大家息怒,崔尚書也是一時糊塗,看在他向來忠心的份上,就暫且饒他這一回吧。」
聖人又沉默了。
士恩見聖人淡了雷霆之怒,便親自過來,攙起尚在磕頭的崔尚書。
「尚書傷得太重了。來人吶,速傳太醫!」
聖人似有觸動,終願轉過身來。
「士恩啊,宮門已閉,睿淵又傷了,就安排他在桃源齋歇了吧。」
「至於婚約,聖旨已下,斷無更改的可能。」
「翊京乃朕賜名,什麼意思,睿淵學問大,自然明白。」
翊京,翊京,輔助京師,匡扶天下。崔尚書今日總算弄明白了。
同時,他再次意識到,天下眾生,不過是聖人手中的棋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