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往事
來者一襲靛藍長衫,收攏起油紙傘立在雲妃的墳冢前,油紙傘邊緣依稀滴著雨水。
謝懷芝先行下了馬車,而後為小公主撩起帷幔意欲扶她下來,景初融只是搖搖頭道了聲謝,而後提著裙裾踩著馬凳輕巧躍下。
那人似是並未察覺到身後的車馬聲,景初融望著他寬厚沉重的背影,輕聲喚道:「晏大人。」
晏忠恍若未聞。
景初融走近了些,立在他身後,又喚了聲:「晏大人?」
晏忠倏的一怔,而後回過神來,僵硬地轉過身,眯起眼滿目透著機警與戒備。
待到看清了來人的面容,他鬆開眼角,這才放下戒備微微頷首朝景初融一禮,道:「晏忠見過敬安公主。」
「此處並非前朝後宮那等森嚴頑固之地,晏大人不必拘禮,當著娘親的面,初融更不敢受晏大人一禮。」景初融亦是全了禮數。
提及雲妃,晏忠漆黑的眼瞳陡然浮現哀傷與不舍,他似是受到極大觸動,慢慢轉身走向雲妃的墓碑,指節認真地撫過上面的每一個字。
晏忠出身寒門,苦讀數載終得了個進京趕考的機會。卻不料被紈絝子弟買通考官冒名頂替了答卷,無奈落榜。
他一介布衣,趕考的路費是省吃儉用湊出來的,而今身處富貴繁華地只能兩手空空忍飢挨餓。
彼時晏忠尚不知落榜一事其中原委,只是深深懊悔自己學問不深,辜負了這次難得的機會。
回到寄身的廟宇,那紈絝哥兒帶著壯丁登門趾高氣昂地向他炫耀自己是如何借著晏忠的答卷金榜題名,如今是何等的門楣風光。
寒窗苦讀十餘載,一朝為他人作嫁衣裳。
晏忠恨得咬碎了一口牙,素來唯唯諾諾的文弱書生怒火攻心衝上去便對紈絝拳腳相加。
然而他手無縛雞之力,只能被壯丁按住手腳眼睜睜看著紈絝得意洋洋地啐了他一口,象徵性地扔下銀兩作為補償,而後光明正大轉身離開。
紈絝走後,晏忠毫不猶豫扔掉了那袋象徵屈辱的銀兩,儘管他已餓得面黃肌瘦。
推門出戶,但見清明月色照著黝黑的溝渠,晏忠的腦中陡然閃過一個駭人的念頭。他魂不守舍沖著水井踉踉蹌蹌奔去。
闔上雙眼,兩腳一躍,沒有一絲遲疑。
沉悶的撞擊聲驚起棲枝寒鴉簌簌散去,猝然打破寺院的寂靜。
「咚」的一聲,額上火辣辣的疼得厲害,晏忠卻未感受到預想中窒息的痛苦。
他慢慢睜開眼,直起身來,這才發覺這口空井的深度才及自己的腰部,站起來半身露出井口外。
「摔疼了么?」一側倏的閃出抹人影,晏忠怔愣著跌坐在水井邊緣,借著枝縫間漏出的清暉扭頭看去,只見一人身著月白長袍,遺世獨立恍若神人。
晏忠摸著額角鼓起的包,木訥地點點頭。
「疼就對了,知痛才能長長記性。這事錯不在你,你一個受害者不想著如何將惡人繩之以法為自己討回公道,卻先想著怎麼懲罰自己。讀了十餘載的書讀成個榆木腦袋了么?將自己的命看得這般輕賤。」
晏忠聞言羞愧地垂下頭,滿腔熱血一褪,後背猝然冒出冷汗,寒意沿著脊樑一溜兒竄上後腦,驚得他氣息紊亂。
是啊,他為何要拿別人的過錯去懲罰自己,輕易便去尋死覓活未免太過草率了。
「將人帶上來。」
身著月白長袍的公子將手中摺扇一合,居高臨下睥睨著嚇得鬼哭狼嚎的紈絝,厲聲斥道:「杜公子,人證物證具在,天子腳下冒名頂替禍亂科舉,置陛下聖威於不顧,你可知罪!」
紈絝及其家丁被拷上手鏈拖上前來,哆哆嗦嗦不成樣子,「知,知罪,小的知罪,雲大人,雲大人開恩啊。您,您今日放過我,家父定以重金酬謝,您要什麼我都給您……」
「荒唐!大庭廣眾之下賄賂朝臣,杜氏罪加一等!來人,速速將杜公子押去大理寺,連夜提審,科舉案所牽涉的相關人等,一個也不能放過!」
晏忠看著半個時辰前在他面前趾高氣揚的紈絝,而今落魄得人模鬼樣,心下登時蘊出暖意。
他抬眸去望庭院中為他主持公道的朝臣,一時喜極而泣,遂起身拍去衣上灰塵,莊重地俯身行了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