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塔爾莉為這次的狩獵季做了很充足的準備。
與她不同的是,那些精靈們反倒是憂心忡忡,一臉認為她絕對就回不來的樣子。她們每天哭喪著臉,一看到她就唉聲嘆氣。
塔爾莉在木桌前雕刻一隻機關小鳥。幫她梳頭的精靈過來,看到她,說:「你居然這麼樂觀,真是難得。」
塔爾莉扭頭看了看,想起來她是一群精靈中比較年輕的、非常心直口快的那個小精靈。
塔爾莉沒說話,她放下塗粉的毛刷,把剛刷好粉放在桌角曬太陽的那隻機關小鳥拿起來,擰動發條,小鳥的翅膀撲稜稜扇動起來,眼睛也在眨著,看起來活靈活現。
小精靈任是每天哭喪個臉,看到這一幕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眼中閃閃發光。
「好玩吧?」塔爾莉把小鳥放在手心,遞上去湊近給她看。
小精靈捏著小鳥的尾羽拿起來,放到自己的眼前:「真神奇……你是怎麼做到的?」
這個世界好玩的東西不多,特別是在這種荒蕪之地。選擇離開了精靈族的領地,來到世界中心侍奉神明,就要做好這種百年如一日的心理準備。
塔爾莉沒有回答,她問:「你喜歡嗎?」
小精靈眨了眨眼睛,終於從見到木頭小白鳥的新奇中回過神來。她咳嗽了一下,又板起臉:「可愛是可愛,也很新奇,就是沒什麼用。」
塔爾莉說:「反正也沒什麼用,就送給你好了。」
她在木桌前坐下,看著一桌的工具,慢慢說:
「……我以前,做過許多比這厲害得多的東西。」
小精靈說:「以前的你,再厲害,那也是以前。現在的你傷都沒好全,身體的各種機能還在恢復中。即使有一半精靈血脈的加持,你也絕對無法在狩獵場中活下來。」
她扇動翅膀,輕輕飄到門邊,看向窗外:「……在那群握有權勢的人手中射出來的箭矢下,你只能像個蒼蠅一樣抱頭逃竄。你不知道箭什麼時候會射穿自己的心臟,僅僅是因為作樂這種可笑的目的。」
塔爾莉問:「你不喜歡君主的統治嗎?」
小精靈轉身,關上門,垮著臉說道:「我不喜歡的是這個世界。」
「好吧。」
塔爾莉對她伸出雙手,「不管怎麼說,明天我就要去狩獵場了。再來幫我做一次康復訓練吧。」
*
狩獵季在入秋的第一天拉開帷幕。
作為一隻合格的獵物,塔爾莉在被帶進狩獵場時,身上不能夠攜帶任何攻擊性武器。她的身上只穿了一條沒有寬大口袋的白色裙子,雙手被繩索捆住,中間留出足夠她活動卻不能大幅度活動的長度。
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塔爾莉和一群中小型動物們被一起投放在狩獵場前端的露天候場中,那些獵物們看上去也有些疲憊,不過眼神中卻燃著熊熊的求生意志。
前端是山,上有搭建的三層重樓,下面一層是塔里做著大多數底層工作的僕從們,中間一層是塔的中間層,負責處理日常事務的執行官們。他們有的不參與狩獵季的活動,有的饒有興趣地試著弓,對著狩獵場的方向躍躍欲試。
最上面一層,是在塔爾莉的位置看不清臉的青年。祂穿著黑衣,坐在中間,交疊著腿,支著臉頰,遙遙望著這邊的位置。飢餓騎士蹲在祂座位的左邊,瘟疫騎士和戰爭騎士分別站在祂椅子后的左右兩側。在他們的身後還飛著幾隻低眉順眼的精靈。
很快,一隻精靈為祂遞上了一把弓。
德里茨接過弓,試著拉了拉。
塔爾莉覺得自己在這麼遠的位置似乎都能聽到破弦之聲。
祂抬手,一縷藍色的焰火在祂的手中慢慢聚攏,化形,變成一支箭矢的模樣。祂把箭輕輕搭在弓上,站起身,單腳踩著飢餓騎士的脊背,眯起一隻眼睛,瞄準狩獵場的獵物群,準備射出狩獵季的第一支箭。
塔爾莉彎下腰。
她已經做好了準備。
…
第一支箭由德里茨射出之後,其他人才敢開始拉弓。
塔爾莉轉身飛奔,她沒有回頭,在地上一滾,躲開了那支藍色的箭,藍色的箭射中了一隻撲咬她的狼,很快化作了焰火,把它燒得發出凄厲的慘叫聲。
塔爾莉調整好姿勢,繼續往前跑。她需要往深處走,才能找到不被他們看到的死角區域。
她俯下了身體,一邊跑著,一邊從地上撿起一根尖銳的樹枝。
身後的陰影撲下,塔爾莉身形一矮,跪在地上,往後仰倒。
她高高地抬起手,把樹枝送出。灰狼撲騰在半空中,咽喉被戳中,來不及發出一聲吼叫。
她抽出樹枝,在血大面積地澆在自己身上之前往後一滾,離開了那塊區域。
大多數的獵物都是自顧不暇,往前奔跑的,躲避著來自身後如雨的箭矢。少數具有攻擊性和嗜血的動物,或者說魔獸,才會這樣對人類的氣味一如往常地感興趣。
甚至說,在這種混沌的、錯亂的、血腥的場面之下,更加感興趣。
他們絲毫沒有當自己是獵物的自覺性,在咬死獵物群里僅有的幾隻人類后,興沖沖地奔著塔爾莉而來。
塔爾莉受到束縛,沒有武器,頗有些應接不暇。
她剛用一支粗樹枝戳死一隻豪豬,鬣犬張大的血盆大口就在她的身後出現,準備如約咬下。
塔爾莉微微扭頭。
藍色的焰火擦著她黑色的髮絲而過,她幾乎聞到了皮肉燒灼的氣味,臉頰邊傳來絲絲的疼痛,下一秒,箭矢從鬣犬的口中穿過,扎穿了它的頭顱。它往後倒下。
塔爾莉喘了幾口氣,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後退幾步,抬手摸了摸自己臉頰上刺痛的傷口。
她下意識往狩獵台的方向看去。
德里茨有點苦惱:「射歪了,明明差一點就中了。」
當然,塔爾莉來不及擁有太多喘息的時間。
她很快要投入下一波戰鬥。
最後一隻狼奔上前,塔爾莉扼住它的咽喉,往後一轉,用它擋住疾馳而來的幾大波箭矢,在最後一支穿過頭頂時舉起雙手。
繩索應聲而斷。
她活動了一下雙臂,靈敏地躍入更深的樹林之中。
……
臨到傍晚時,她才有機會爬上枝椏休息。
一支、兩支……
她數了一下,身上統共有四支箭傷。
一支中在肩膀。兩支中在小腿。
還有一支是她才發現的,居然中在小腹。
因為奔逐中太過緊繃和疲憊,她居然都沒有發現。
肩膀處的傷不深,也不算很疼,因此手臂還算能夠活動。小腿已經幾乎動不了了,她下午的時候用繃帶處理過,唯有才發現的小腹處的傷口,稍微動一動就疼得鑽心。
大概已經結束了,明天早上第一場秋季狩獵就會落下帷幕,今晚就有人來狩獵場撿拾不能動彈的獵物,按照箭矢計分。
塔爾莉收集了幾支箭,翻出來一卷僅剩的繃帶,一端用牙咬著,纏自己小腹上的傷口。
剛剛纏好傷口,她抹了抹額頭的冷汗,就發現從遠處到近處的火炬一盞盞亮了起來。
樹底下經過兩個撿拾獵物的人:「聽說殿下要在夜晚舉行加時賽。」
「可是夜晚點亮火炬的話……會驚醒狩獵場深處的魔獸吧。」
塔爾莉勾著樹枝,剛想把耳朵湊近一些去聽,就發現不遠處的火炬底下閃過一道藍色的小小身影。
她心臟一跳。
身影她很熟悉,不會錯的。
她雙手把住樹藤,輕輕一翻,輕盈地落在地上,朝著那個身影奔去。
臨近了,卻看到地上拖延著的一點點血跡,和踩著血跡的小小爪印。
前方是還沒有來得及點燃火炬的區域。按照剛才那兩人的話來說,至少得再過一會兒,才能亮起來。
塔爾莉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她攥緊手裡的箭矢,僅僅是猶豫了一秒鐘,就堅定地走進了那片黑暗的區域之中。
*
夜晚,狩獵台上的火炬在風中被吹著,像翻飛的火焰之花。精靈們捧著酒在上下台之間穿梭著,為空杯斟滿。
「小型動物計一分,大型動物計兩分,魔獸計三分,變種魔獸計四分,人類計五分。」
審判執行官兼職了計分人員,在本子上勾勾畫畫。
「我多少分?」
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天使過去勾他的肩膀。
「離我遠一點。」
審判執行官把他推遠,看了看本子,「十七分。」
「我聽說飢餓那傢伙二十五分了。」
有人湊過來說,「他一開場就瞄準幾個人類殺掉了。」
「真狡猾,開局那麼多獵物,我連人類在哪裡都沒找到,就被他弄死了兩個。」
「還剩幾個人類?」有人問。
審判執行官說:「不知道。」
「哈哈,」喝得躺在地上的天使拍了拍翅膀,「我剛才去亭子那邊數過他們帶回來的獵物了。一共十二個人類,撿回來十一具。」
「還有一個?」
「還有一個。」
天使放下酒瓶,眼中暗光閃爍。
「那一個,必然是我的獵物。」
…
塔爾莉看著眼前被箭矢射中的,不知哪來的龐然巨獸,忍不住後退一步。
……這是什麼啊!!
因為身上鑲嵌著磷石,發出幽幽熒光,所以塔爾莉勉強能看清它的一點外表和所在位置。
它的後背中了一箭,這將它從睡夢中驚醒,把矛頭對準了塔爾莉。
一爪帶風狠狠撓下!!
塔爾莉后翻,飛快跳上樹,躲避著它的攻擊。
樹木一排排倒下,漫天灰塵翻飛。
塔爾莉傷了一條腿,動作不免放緩,周旋片刻之久后,她不再猶豫,直接發力,跳上它的腦袋,抽出箭矢,扎進它的眼球!
「吼——」
塔爾莉在它痛苦的嘶吼和左搖右晃的身形中緊緊把住箭矢,試圖穩住身體。
傷腿卻漸漸在失去知覺中一下踩空。
她尖叫一聲,扯住箭矢,這讓那怪物更加痛苦,它覆蓋著層層厚甲的前掌朝著她拍來。
這時,火炬的燈才一盞接著一盞亮起。
這是一隻變種古代生物。
等塔爾莉看到爪風時,已經來不及了。
她緊緊地綳著身體,忍不住蜷縮起來,閉上眼睛。
而就在那時,一個小小的身體朝著她筆直地撲飛過來,撓上那怪物的面門,
燈光亮起后,那藍色幾乎刺痛了塔爾莉的眼睛,她的眼睛流出生理性的淚水。
她的聲音被扼斷在喉嚨中。
前爪落下。
一支箭矢射中怪物,很快,更多的箭矢追上。
「四分!哈哈!!」
狩獵台有人高呼。
巨獸墜地,驚起一陣灰塵和飛鳥。
塔爾莉砸落在地上,前方一個小小的身影也筆直地墜落。她咳嗽幾聲,顧不得掌心的血腥氣,連忙摸索著爬過去,視線清晰后,她只看到了地上那個抽搐的小小的藍色狐狸。
「……」
塔爾莉動了動嘴唇,她連忙把黃昏抱起來,摟在懷裡,手抖得不成樣子。
黃昏,黃昏。
她叫了幾聲,才發現自己太慌了,沒發出聲。張開嘶啞的喉嚨,她開口:「黃、黃昏,聽得見嗎?」
藍色的小狐狸剛才替她擋了一擊,內臟幾乎碎裂,塔爾莉抱起來的時候才發現,它原本後背就中了一箭,所以動作才那麼遲緩。否則,以它的身手,原本是可以躲開的。
那是一支藍色的箭矢。
塔爾莉在它燃燒之前握住它,抽出來,她一手捂著它的傷口,一邊去聽它的心跳,連箭在她的掌心燃燒起來,灼傷她的皮肉也沒察覺到。
統計獵物的人走過來,拖走了地上的變種古代生物,又要去搶她懷裡的小狐狸。
「它被拍中的時候就死啦,快給我,別耽誤我們工作。」
「還有五分鐘不到加時賽就要結束了,你還不快跑,呆在這裡是想等死嗎?」
塔爾莉站在原地腦袋嗡鳴了好一會兒,才憤怒地拍開要來搶小狐狸的那隻手,她顫抖地說:「它沒死!它才沒有死,我剛剛聽到它的心跳了——」
「對了、對了……」
塔爾莉手忙腳亂從口袋裡翻出來那個紅色的符文,「我還有這個、這個東西……」
她的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怎麼回事,怎麼不起作用,德里茨是不是在騙我,祂給了我假的符文……」
「你、你怎麼能直呼君主的名諱!!」
幾個人大驚失色,他們伸手就要去奪塔爾莉手裡冰冷的藍色狐狸,卻發現怎麼也奪不走。少女把狐狸死死地抱在懷裡,像抱著自己最後的寶藏,蜷縮著身體,一動也不動,任憑打罵都不鬆手。
「真是夠了!!要說多少遍,它已經死了!」
「第一次看到這種人類,怎麼會對魔獸有那麼深的感情?從來沒見過!」
「我想早些回去吃慶功宴,太晦氣了!」
……
任憑他們怎麼說,塔爾莉也不鬆手。
她緊緊地閉著眼睛,好像聽不到外界的一切聲音,說話聲、鳥鳴聲、風聲全都消失了,身上的痛楚也在一點點地離她遠去。
……是啊。黃昏才是帶給她與這個世界唯一一點牽絆和留念的事物,也是她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繫。它慢慢地打開了她冷漠而封閉的內心,用它毛絨絨的身體和笑容軟化了她與外界的隔閡。
可是它的身體就這樣冰冷下來。塔爾莉什麼也做不到。
她想她這一刻明白卡爾的心情了,心裡那樣的空洞,連身體上的鈍痛和感官知覺都在離她遠去。
以後,再也不會有一隻叫「黃昏」的小狐狸,陪在她的身邊了。
…
「倒計時三十秒!!」
醉醺醺的天使「哈哈」笑了幾聲:「看到了!!那個人類!最高分現在是多少?」
審判執行官說:「三十七分。」
天使拉起弓,眯著眼睛:「我現在是三十三分。加上五分,我就是三十八分了。」
他舔了舔嘴唇,瞄準那個火炬下,蜷縮著的、不停顫抖的小小身影。
「第一名,是我的了!!——」
箭矢在脫離弓的前一剎那,最後一個音節在脫離嘴唇的那一瞬間。
天使拉弓射箭的雙臂,齊根被切斷,落地。
狩獵台二樓寂靜了三秒,才迸發出痛苦的劇烈的嘶吼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身邊的人見狀,默默放下了手裡的弓箭,站得遠了一些,避免血液濺到自己身上。
酒醒的天使跪倒在狩獵台上痛苦地爬行。
三樓的德里茨卻捏緊了欄杆。祂收回食指,沒看樓下一眼,只望著狩獵場的方向。
藍色的狐狸是祂分出自己的一縷意識出去的。分離出去之後,它的行為就不受祂的控制了,救塔爾莉,是它自願,甚至可以說是下意識的行為。
它在保護她。
……正如祂一樣。
在危險來臨之前,祂的動作比祂的心更快作出決定。
近乎一種可怕的習慣。
加時賽落下帷幕後,生還的獵物都被帶到狩獵場前端來,作為對他們活下來的獎勵,他們不用再參與接下來的狩獵。
臉色慘白,搖搖晃晃的少女也在隊列之中。她懷裡的狐狸已經被奪走,什麼都不剩,她拖著一路血跡,眼神空蕩蕩的。
德里茨閉了閉眼。
祂順利、如預期所望地看到了那個少女痛苦、絕望的表情。
但是祂沒有感覺到想象中的肆意和報復一般的暢快。祂的心臟反而隨著她的痛苦一般擰了起來,一陣陣地隱隱作痛。
祂抬手按住心口的位置。
那裡迸流的血脈里,儲存著祂力量的來源,至高的權柄。
飢餓騎士見狀,問:「您身體不舒服嗎?」
德里茨的臉色有些蒼白。
祂沒回答,只是說:「狩獵結束。」便離開了狩獵台。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
君主的心情糟透了。
作者有話說:
來咯
晚安
感謝在2022-07-0423:53:03~2022-07-0600:10:2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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