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夢裡生情
陌生的光頭。
關郃在一陣耳鳴中,睜開了眼睛,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手感像一個圓潤的皮球。
他於是坐起身來,環顧四周,儘是灰褐色的木牆,只有已經使不上力的右臂方位,緊開著一張窗方有淡淡陽光透射入屋,不至於什麼也看不到。
未經修整的板床依然冰冷,關郃能夠簡單的判斷出來,自己絕對不是在做夢。
個人在夢裡是絕難想象到溫度的變化,況且空氣有著若有若無的燒草藥味,雖然談不上很香,卻有類似薄荷提神醒腦的效用。
【嗯,那小瓷罐里裝的應該是薰香吧?】
關郃側視左手十步內,有一套偏紅色的木製桌椅,桌上中央正擺著一個似圓形的青藍器皿。
那裊裊薄煙因風飄動的樣子,婉若游龍,可惜現在不是發獃的事,要知道如果他昏迷前的記憶沒有出錯,那麼當下外面的世界可不安全。
「咳咳咳。」關郃輕咳了幾聲,讓乾澀腥甜的咽喉,快些適應發聲時的振動。
他還掐了掐自己的右肩,有包紮過的痕迹,難怪自己一覺醒來就覺得肩膀硌得難受,當然,自己身上這套微黃色的衣服,沒有一處不粗糙。
「卧槽!」正當關郃想要下床活動活動筋骨的時候,差點沒給冰涼地板上的尖石刺傷。
本來,自己穿習慣了氣墊,平時穿個板鞋都覺得腳痛,現在赤腳走路了,反而因為有過一番打磨,長出了繭子,有了果裝些防禦力。
而僅從自己目前的觀察來看,這間屋子的佔地面積十分狹小,東西倒是不少。
除卻落地床緊挨著窗牆的設計外,附近還有放置鍋碗瓢盆夾層木櫃、裝有磚砌煙囪的壘石灶台與飯桌,以及置物架和放有薰香的木桌。
顯而易見,這屋內的陳沒,只有瓷罐是與其他擺件格格不入,應該是外人暫時放在這的。
【奇怪,會看病的老爺爺和妹子怎麼還沒來?】按照正常套路,這個時候應該有介紹背景故事的龍套跳出來,但關郃等了良久也沒等到。
因此,他便認為坐以待斃再不可取,趕緊回到床上,嘗試把四方形的窗戶擋板撬開。
然後,關郃視線便越過了低矮的土垣,暫時忽視用木材與藤條製成的兩處小門,他放眼望去,大片青綠色的田壟與一段城牆。
至於更遠方,便是他現在乃至將來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未必會涉足的群山與高天。
關郃依照著對太陽方位的判斷,很輕易就能發現外面世界中的雲霧老了,沒有早晨時分的朝氣,霞光從上往下,依次有六種色相漸變吊墜。
然而,這種城中農村的風貌,關郃並非不願意看到,只是時間緊迫,他必須翻窗逃離這裡。
因為他已能夠聞到空氣中充滿著一股土腥味,那是泥土與鮮血夾雜在一起的怪味,總之不會很好聞,讓人有種輕微噁心反胃的感覺。
【什麼情況?不會是發生屠城了吧!】
關郃身披布衣,頭頂著窗,腳踏著屋外的地面,不久後走到依然是夯土的十字路口。
夕陽下,只需短短十幾分鐘,當他朝著距離城牆反方向的位置急奔,拖著近乎癱瘓的右臂,終於是確定了這裡還是那處港口。
地面中坑窪的血水還未乾涸,目光所及之地千里,到處都是人類的屍體。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包括衣著光鮮亮麗的男女,都死了,沒有任何一個人因為身前的地位高低,
而改變死亡的結局。
同時,在街道上這些屍體的衣服多少有些破爛,顯然是生前受到了人為蹂躪或摧殘。
這一刻,關郃很希望能夠聽到幾聲慘叫,如此自己也好驚聲尖叫出來,但環境寂靜得也像死了,使得氛圍無比壓抑。
他厭惡現在這種無可描述的感覺。
這些人如果生在現代,理應配得上更好的生活,因為現代社會有正義的強者保護弱者們。
而眼下,充滿著名為泄憤的罪惡街道上,除去一些還算鮮活的屍體,正在緩緩流淌著血液,讓土黃的地面染上了一層暗紅。
此外,只有微風在呼嘯。
當然,風不會說話,關郃純粹是簡單感受到了許多不甘的情緒。
關郃知道這些人肯定不甘心死亡,他也不服氣,但他至少知道自己不是強者,沒有選擇生殺與奪的能力,也沒有反對暴力傷人的本事。
這一刻,屍體就這麼像塵埃落定在街道,他既驚訝於這座城有這麼多人,又恐懼這未知的結果。
難怪古代民間都喜歡的是仁君,最好是從來不屠城的那種,比如大耳賊,因為古代平民指不定真就會有被屠殺的那一天。
更多時候乾脆就是屠城的倖存者。
至於現代社會,任何一個歷史名人粉黑都無窮大,說白了是袁老這類科學家們的功勞。
當然,關郃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是吃太飽的人,至多有些下鄉的經驗,到底什麼叫底層勞動人民的困難,他是一點概念都不留存於腦中。
俗稱只憑自己好惡行事的脫離群眾者。
當下,這座近海的港口,此時魚血與人血、海鹽種脂肪、腥臭味和蚊蟲嗡嗡鳴鬧的動靜……
粗略得講,也就是雅稱的春秋筆法,這裡的死屍遍布全城,特別集中在靠近城中出口的一些地方,而關郃經過昨天洗澡的江流已成血河。
這座處理過不知道多少條魚的城港,在這個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的地方,死了不知多少人。
關郃誇大其詞的講,區區五十萬應該有了,其實就算是數萬大軍,放開了砍也殺不盡這麼多人,除非是埋個坑全填了。
不過他走馬觀花的時候,估計幾萬屍體應該有的,至於這裡為什麼變成了一座空城。
很大概率為倖存的人口全部轉移了,可能是自發的,也可能是有組織的,總之關郃猜測應該不是自己先前碰到的那伙人。
換言之,那一天可能有兩支軍隊同時奪取此城,只是一者為內鬥,一者為侵略。
否則,平民受到的傷口不會深入血肉,連白骨和腸子都能滾在地上,而根據大量留在地上的殘肢斷臂,關郃可以得出異界武器質量應該不錯。
而這些死者,肯定都是受害者,從穿著可知,但哪一個又不是成年人,只有極少數是孩子罷了。
面對屠殺,面對那些心理變態,面對那些人格性格扭曲的人渣,他們為什麼要像待宰的羔羊軟弱無能,滿足那些陌生人病態的成就感。
可能這就是群眾力量總是不集中的壞處。
關郃無意在這種地方多做展開討論,他只是認為自己太過緊張,需要想點什麼轉移一下注意力。
實際上,他並沒有在任何一具屍體上多作停留,只是剛開始沉默了一陣,僅僅嘆息了一聲后,就開始朝著最繁華的區域行進。
所以,當他開始指責憑一些男人拿不出家暴女人時的勇氣時,他才有閑工夫反思自己是否這樣。
而當關郃能夠感覺到一些妻子,竟然拿不出自己不如意時,還要貶低丈夫的囂張氣焰,他也難得會想這種妻子的步步緊逼,是不是在找死。
偶爾,他還能夠看見一些平日里讓人畏懼的恐怖官吏,穿著像是絲綢的衣服倒在血泊里。
這些吃穿用度甩普通人十條街,背地裡的勾當更令俗生不寒而慄的貴族,怎麼只要被殺就會死,這點很值得陰陽怪氣一下。
但關郃覺得這類人僥倖活下去的概率應該會更大些,所以沒什麼可因他們反思的。
古代貴族的存在,只是拿來告訴世界上所有人,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而已,故而腳步聲繼續回蕩在他的耳邊。
唯一能夠打破他現在的沉默,只有極其罕見的漂亮妹子,居然也死得不比尋常人高貴。
關郃頓時明白為什麼這些人會被殺掉,因為想要殺人的理由到處都是,比如私房錢、家務沒做好、工作沒完成……
這些普通人間的小事,可以成為不普通人拿來殺人的理由,而那些被殺的人總是乖乖受死。
這時,受害者能說什麼,為他們的無辜辯解,不,合法傷害權並不會因此原諒無辜,至於其他旁觀者的看法,關郃僅覺得別人的死活關他屁事。
但他可以得到一點信息,這個世界絕大多數人的血肉之軀,面對金屬武器時究竟會多麼無力。
換言之,自己在可以預見的很長一段時間裡,甚至能夠被一群農民拿草叉刺死,隨便從四層樓上跳下來,依舊有可能摔斷骨頭。
關郃厭惡這種平凡的世界。
這種世界的學習,一且沒有變現的機會,不過是些無用的思想罷了。
這種世界的人類,絕大多數人都在採礦和收集食物,到頭來死了,別管多麼悲壯,也沒有資格重於泰山,當然肯定有個輕於鴻毛的殊榮。
正常人,無論男性還是女性,沒有一個真正的好人,這點知道的都知道,不知道就不必多想。
關郃現在的傷感,只不過吹過他們飽含怨恨的悲風,有莫大的不安逼他想要大聲喊出來,甚至狠狠的唾棄,執行這個命令的戰略至上主義者。
眾所周知,任何屠殺行為,只是因為自家倉庫里的糧食不夠用了,說到底是種沒辦法的辦法。
懂得都懂,自古以來一旦糧食不夠吃,大面積死亡的永遠不是那些吸血蝙蝠,因為雇傭兵們認錢不認人,最終沒有武器的人死了一半。
到那種時候,誰都跟最好祈禱糧食真夠吃了。
【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了一個值得自己奮鬥的理由,可惜這不是真的。】
緊接著,他便沒有機會繼續思考了,在濃郁的土腥味里,他乾脆利落的發現這是一場夢,一場夢中世界的虛空大夢。
【還好,這一切都是假的。】
關郃褐色的一雙瞳孔在黃昏下閃爍,隨之而來的便是天空破碎,透著無邊的黑暗。
他做夢到了這種程度,很明顯潛意識已經在警告自己,趕緊與這片無光之天融為一體,否則,再強行掙紮下去,只會造成爆頭的結果。
物理意義上的爆頭,大概紅的、白的、黃的都會到處飛濺,還好關郃懸崖勒馬了。
至於如何判斷這次醒來是不是夢,他又沒有盜夢空間里的小陀螺,只能樂觀一點,把每一個分不清們的日子,當作真實。
反正,莊子有時候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蝴蝶還是莊周,關郃何德何能分得清自己到底是不是人。
即便主觀判斷上確實是,可如果聽不懂人話,也沒有人的神態,一切對客觀世界的認知,都不與人類應該有的形式相同,那樣怎麼可能是人。
硬要說,那樣就是某種偉大存在了,因為不與人類相同,還能夠主觀被認為是人,可知可怕。
關郃羨慕著這種能夠超脫俗世的存在,但他連超越平凡都做不到,不,他連平凡都做不到極致,只是個平庸者,談何去與天同高。
所以還是乖乖的做人,每天快樂最重要。
「呃……這個長人死了嗎?」依稀間,關郃能夠感覺到一片哭聲里,有一道熟悉的聲音。
同時,還有一個語氣冷漠的女子:「應該快斷氣了,只是心臟仍然在跳動,真想不到他這樣荒淫無度的身軀,陷於肉體快感的人……」
很可惜,這個人還沒把自己想要吐槽的話說完,關郃就率先把眼睛睜開了。
因為他實在受不了,周圍太吵了。
只是他又睜開眼睛后,周圍並沒有什麼毛骨悚然的恐怖形象,相反,他的視野里有兩個女人。
「嗯,這真是醫學的奇迹,人類社會的危害呀!」這種語氣很像在說一個喪盡天良的傢伙,總之絕無可能是在指關郃。
而這裡應該是一處充滿草藥味的醫館。
待他短暫的牙疼過後,視線勉強恢復了清晰,眼皮和四肢都不如開始時那麼沉重。
這時,另一個五官分佈嚴謹,氣質果斷能幹的年輕女人,梳著高馬尾,穿著繡花的紅衣與白內襯,悄悄一笑道。
「你好,我今後的新侍從,現在,你可以稱呼我為主人了。」她說著臉紅得像個蘋果。
顯然,另一位看起來相對年輕高雅的綠衣女士,絕對不會跟她一樣自降身份,特意用這種自信的口吻來與關郃開玩笑。
關郃暫且先不發表自己的反對意見,只是裝作懵懂的問道:「這裡是哪?我是誰?」
與此同時,他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右臂果然沒有力氣,儘管這不能作為真實的有力佐證,但至少可以排除絕對是夢的結論。
屆時,那位叫人看了眼目清涼的綠衣女士,坐在有靠背的木椅子上,絲毫沒有同伴的活潑大方。
她情真意切的說道:「這些不重要,今後你只要好好順從奴隸的生活即可。」隨即,她似乎不在意關郃會不會愉快的答應。
在有著草木鳥獸圖案的屏風外面,男人能夠聽到許多人的哭泣聲,令他擔心這起屏風的質量。
且使得關郃不在拖延時間,避免再次失血,他決定先轉移一下話題:「這位小……姑娘,在下不知為何,總感覺你的聲音很是熟悉。」
雖然自己對於漂亮的異性,都有一種天然的熟悉感,彷彿就是上輩子的愛人,但這回他是正經。
「當然,那天咱們義軍奪城的時候,你還拿黃泥糊我的臉呢!」紅衣女子頓時面露不悅,伸手地戳著她有些嬰兒肥的臉蛋說道。
接下來,關郃挺直了腰桿問道:「你為什麼要殺那個乞丐?」說罷,他不但利索地往牆角退。
「怎麼,你也是所謂的江湖好漢。」綠衣女士以一種雄辯的口吻說:「自詡除暴安然的你們,怎麼從未不管管抓人小孩掙錢的乞丐?」
四目相對間,關郃不得不相信她這套說辭,因為自己現在不可能動用暴力。
不管怎麼說,自己總歸沒法對這兩個女人抱有敵意,更不可能因為一個陌生人的時候,去不對付潛在的救命恩人們。
「你這傢伙果然是狗咬仙人,不識好心。」她微笑地站了起來,神態了種意味深長的鄙視。
【卧靠!】
本來打算也站起來下床的關郃,突然感覺背後傳來了一股沛然大力,一頭差點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