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辦公室小插曲
猶豫了兩天,穆寒枝終於下定決心放學時要將自己的決定告訴馬融和陸荻。結果還沒等到放學時間,陸荻就在辦公室里直接朝她發問了。
那時是下午第二節課的課間休息時間,陸荻抱著一摞收來的作業給穆寒枝送了過來,往常她放下作業就會離開,這次卻站著沒有動,穆寒枝一眼就看出來她有話要說。
「什麼事?陸荻。」
「老師,那件事您考慮得怎麼樣了?」陸荻開門見山地問道。
穆寒枝不確定為什麼陸荻非要找這個時機來和她談這個問題,她掃了一眼辦公室,除了鄧遜和王岸華不在外,其他老師全都端坐在辦公桌前。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問題神秘的問法吊起了所有人的耳朵,還是自己的心理原因,穆寒枝覺得辦公室一下子變得異常安靜。
「陸荻,我還是堅持之前的看法,這個事情太費精力和時間,你們還是換個簡單點兒的節目吧。」穆寒枝壓低聲音說道。
「老師,是因為您要負責四班的節目,所以,就不願意幫我們了是嗎?」陸荻生氣地質問道。
穆寒枝這才注意到,陸荻的臉紅紅的,眼睛裡帶著氣憤和不解,那一瞬間,穆寒枝意識到陸荻是故意選擇這個時間來的,為的就是讓她在眾人面前下不來台,她不是來詢問,而是質問,而剛剛拋出來的問題,就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陸荻,我不知道你聽到了什麼,不過,我可以確定的是,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那既然您這樣說,就應該幫我們啊,連陳老師也同意我們辦話劇呢。」陸荻聲音抬高地說道。
穆寒枝疑惑地朝陳延明望了一眼。
陳延明苦笑一下,哈哈地笑了兩聲打圓場道:「是,是是,我是覺得學生們的想法還是挺有創意的,年年都唱歌跳舞詩朗誦什麼的,大家也都看膩了不是。」說完眼睛望著田紫畦,希望她能幫自己說兩句。
「話劇,這想法倒是挺新穎的。」田紫畦接過話說道,她打量了一眼陸荻,好奇地問道,「我倒是想問問,你們打算演什麼呢。」
「這個……」陸荻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穆寒枝,羞赧地答道,「現在還沒有定下來。」
「這樣不行啊,小姑娘,」田紫畦語重心長地說道,「連個計劃都沒有,也怪不得別人不同意。」
「可我……不會做計劃。」陸荻小聲地說道,「不然也不會找穆老師幫忙了。」
陸荻的話剛一說完,引得李權和其他幾位老師笑了起來,李權譏諷地說道:「啊呀,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啊。」
陸荻被突來的笑聲嚇得打了個冷噤,她攥緊了褲子的邊兒,不知道該做什麼好了。
穆寒枝冷眼看著一臉得意的李權,又看到陸荻嚇得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心裡很不是滋味兒,「陸荻,這樣吧,你回去先和同學們商量商量,看看決定演哪個故事,剩下的事先不著急考慮。」穆寒枝給陸荻遞過去一個鼓勵的眼神,聲音盡量柔和地說道。
「老師,《紅樓夢》里的故事行不行。」
「《紅樓夢》?哪段故事呢?」
「就劉姥姥進大觀園那段兒,您看怎麼樣。」陸荻鼓起勇氣說道。
穆寒枝有些吃驚地打量著陸荻,不過聽到她的答案,她暗暗鬆了口氣,在眾人面前提到這本皇皇巨著,真是給她長臉。《紅樓夢》的章節節選已經不在教材里了,雖然她平時也建議學生多讀課外書,有時候還會列出課外書單讓他們閱讀,但是《紅樓夢》並不在推薦的書目里。
「你看過《紅樓夢》了?」
「是,我寒假裡就讀完了,就是有些地方讀不懂。」
「不要緊,你做得已經很好了。」
「那老師,既然選定了內容,我們是不是就可以演話劇了呢。」陸荻的眼睛里亮起希望的光,看著穆寒枝,一臉天真地問道。
這還只是萬里長征第一步啊,穆寒枝心裡想道,看著陸荻一臉的期待,她竟有些不忍心打擊她了。
「你選的這段,需要很多人才能完成吧,其他人也沒意見嗎?」田紫畦問道。
「應該沒有吧,這種事兒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麼會有意見呢。」陸荻想當然地說道。
「你最好還是應該先問問別人。」陳延明說。
「陸荻,我覺得你還是先照陳老師說的做吧,話劇要想成功,絕不是憑一個人的努力就能做到的。」
「那好吧,老師。」陸荻悻悻然地出了辦公室。
「現在這些學生也真是能想。」李權話裡有話地說道,「還搞話劇,電視劇看多了吧,竟搞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兒。」
「我倒覺得學生們的想法兒很好呢。」陳延明辯解道。
「好是好,關鍵是一幫初中生們,合適嗎,」李權回道,「咱不說別的,你就說去哪兒排練,是不是,連個地兒都沒有。」
「就是,排練得要地兒不說,還得花時間呢,不可能說一次就練成了啊。」何玉玲附和著說道。
「就說孩子眼窩子淺呢,能看到兩步就算不錯!」李權以不可辯駁的語氣說道,「要我說啊,這種事兒不能起頭兒,一旦開個頭兒,准得亂套,學生還是以學習為主。」
穆寒枝沒怎麼聽李權在說什麼,她斟酌了半天,打上字刪掉,刪掉又重新打上字,反覆幾次后,給陳延明發去信息:陳老師,你真的打算支持她們嗎?
陳延明看到穆寒枝給他發來的信息,朝她看了她一眼,見她並沒有朝這邊看,想了想回道:是有這個打算。
穆寒枝:李老師說得也有點兒道理,確實連個排練的地方都沒有。
陳延明:我想的是,每天放學后可以在教室里排練一會兒。你覺得怎麼樣。
穆寒枝:還是先問問學生們的意見再定吧。
李權的話,讓田紫畦不樂意了,她眼睛望著陳延明,話卻是沖著李權:「還能指望一個孩子看多遠,能想到個點子就不錯了,是不是,陳老師。」
見陳延明沒回答,她不樂意地用書敲了下夾在他們之間的隔檔,陳延明這才反應過來,忙說道:「是,是是,當然,確實該支持。」
田紫畦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辦公室的人聽得清清楚楚,李權撇撇嘴,嘲諷地笑了一下,故意說道:「有些人還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就知道瞎摻和。」
「看熱鬧也比某些人倚老賣老強。」田紫畦反唇相譏。
「你說誰老?」李權拍了下桌子,站起身來,指著田紫畦嚷道,「有倆臭錢了不起了,沒教養的東西。」
「老李,老李,哎喲,何必呢,」何玉玲忙站起身來,走到老李身旁,擺擺手讓他坐下,轉身又朝田紫畦說道,「小田,你也少說兩句吧,要我說,」她眼睛瞟了一眼穆寒枝,冷嘲熱諷地說道,「你們這都是何必呢,該操心這事兒的人還和沒事兒人似的呢,你們倒著急上火起來了,值當的嗎?」
三言兩語,矛頭指向了角落裡的穆寒枝。
剛才還戰火告急的辦公室,一下子安靜了。穆寒枝朝她望了一眼,一句話沒說。
何玉玲今年四十五歲,是教一二班的歷史老師,個頭兒不到一米六,身子微微發福,尤其是腰腹上,堆滿了贅肉。線條硬朗分明的臉盤與她的身形很不相符,下頜骨突出,三角眼,腮幫上常年掛著兩塊紅斑,塌鼻樑上有一條清晰的橫紋。她的聲音中氣十足,嗓音清明,笑聲爽朗,對同事間的私事好奇心很重,上至校長,下至門衛,用她的話說,沒有人的事兒是她不知曉的,除了穆寒枝。
與何玉玲結下樑子,是穆寒枝剛工作不到兩個月就創下的戰績之一。除了最初一段時間的解氣外,接下來的幾年裡,穆寒枝無比後悔她當年的莽撞無知。
何玉玲是個妥妥的知識分子不假,但她本質上卻是個愛話家長里短心胸狹窄且記恨心持久的中年婦女,這樣的人,其實並不稀有,獲得她們的喜歡也許並不容易,但得罪她們卻是輕而易舉。
剛工作時,穆寒枝的表現遠沒有後來表現得這樣格格不入。和同事搞好關係,儘快融入集體圈子,她也曾給自己立下過這種目標。為了達成這個目標,她會微笑著搪塞對方拋來的各種問題,忍著心裡的不適聽別人講述某位不在場同事的私事。
就這樣,她堅持了一個多月,事情忽然發生了轉變,原本屬於她的英語教師職位,被一個與某位學校老師有親戚關係的人給頂替了。
對待這種事情毫無經驗的穆寒枝一下子懵了,她想找周圍的人諮詢點兒建議。那些談起學校事情頭頭是道,對付領導各有妙招的老同事們,全都像躲瘟疫似的躲著她,明眼人的他們,一眼就看出來無背景的她被學校算計了,儘管這樣,這與他們可沒關係,他們沒必要為了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搭上自己的前途。
穆寒枝這時才醒悟,所謂和同事搞好關係,根本就是鬼話。如果一個人受到了不公,看似關係融洽的同事,是不會有人挺身而出的,相反他們更擅長的是作壁上觀,必要時甚至可以落井下石。
那些耗上時間,搭上金錢,用有求必應和唯唯諾諾求來的同事關係,不過是一場毫無保障且隨時會終結的短暫聯盟。
穆寒枝認清了事實,也看清了那些掛著客氣笑容的臉,不過是成年人世界里一張張偽善的面具。她不再掩飾對同事私交的厭惡,直截了當地拒絕了他們發來的聚會通知,甚至連理由都懶得去想。
再一次被人當眾詢問為什麼連個對象都沒有時,話里的陰陽怪氣無非是想告訴眾人,她被剩下不是沒有理由的,不然為什麼一向喜歡給老師做媒的人,理都不理她呢。穆寒枝的火氣噌地一下子就起來了。
之前謹小慎微的她,是萬萬不敢撕破臉皮和同事鬧僵的,但這次的職場經歷,不僅讓她體會到了學校的不公,也賦予了她對抗這個世界的底氣——她已經沒什麼好失去的了。
碰巧親歷現場的鄧遜至今還對穆寒枝當時的表現記憶尤深,她聽到問題后笑了笑,表情無比自然,語氣無比親切地回道:「這不是怕讓您費心嗎。」
「真是笑話,你沒對象我費什麼心呢。」
「嚼舌根的閑心哪。」
一句話登時讓愛給人做媒的老大姐臉一紅,隨即臉刷白,足足有半分鐘的時間沒反應過來該怎麼回應。不過畢竟是做老師的人,恨得那雙眼睛里幾乎噴出火來,但還是被那層要命的面子給兜住了,好歹找補了幾句后,飛快地奪門而出,之後,她再沒和穆寒枝說過一句話。
那會兒的穆寒枝怎麼也沒料到這個串門兒的老大姐,竟然就是後來與她同一辦公室的何玉玲!
經此一事,周圍人不得不重新審視穆寒枝,有人覺得她不會來事兒,剛工作就和老同事鬧僵,這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魯莽勁兒,早晚有她受的。事實也證明,他們的預見果然很對。
但也有人對她有了新的改觀,譬如鄧遜,他已經工作二十多年,什麼類型的人沒見過,在此之前,穆寒枝於他而言,只是一個名字,以及名字背後那個象徵的身份——一個通過了筆試面試,過了體檢,卻最終輸在人際關係上的失敗者。
看到穆寒枝的第一面,鄧遜就大致猜出來她以後會是個什麼樣的教師——踏實肯干卻循規蹈矩,會聽從領導指示,卻不太敢表達自己意見的類型。說實話,這樣的下屬,對領導而言,算不上多好也算不上多壞,不能抱有太大指望,也不會太讓人失望。
可以想見,鄧遜當時對穆寒枝的表現該有多麼詫異。他彷彿看到了穆寒枝不起眼外表下的另一面,併當即決定給她一個展露自己到底是真金還是蠢貨的機會。
鄧遜原本打算派她去教副課,偏正趕上一個語文老師身體出了點兒問題,最終,他分出來一個班的語文讓穆寒枝去教。
這是個機會,更準確的說是個由陷阱粉飾成的機會——那個班是學習風氣最壞,學生最難管教的一個班。
鄧遜隨時做好了穆寒枝會哭哭啼啼向自己告狀的準備,卻沒成想,她沒出現,學生們倒先來給他告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