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次探訪
夜色濃郁中,樂布帶著伶萬舟在一個看不清真實面目的老小區里,左拐右拐。
不怎麼明亮的路燈,燭光似的只能照亮一小片它所分屬的區域。相距甚遠的兩盞路燈間,黑暗籠罩的區域要幾倍於那些光亮的區域。
伶萬舟邊走邊打量著這個款式陳舊,被夜色塗抹得看不清真實模樣的小區,幾乎九成的房間里透出來了溫馨的燈光,如果不是先入之見地從照片上見過它的真實模樣,被夜色遮擋的破敗和污跡,就不會如針刺一般插在他的心頭。
路面高低不平,硌得腳很不舒服,伶萬舟隱忍著不適,緊緊地跟在樂布後面。
六層到頂的樓房,萬家燈火從柵欄似的金屬防盜窗里透出來,空調外掛機如一個個嵌在樓房外面的巨型按鈕,又如一隻只蜷伏在外的小獸。阻擋著窺探的窗帘被拉了起來,自成一個個相似的小世界,大抵相似卻不相通的喜怒哀樂,在挨家挨戶閉緊的房門裡上演著。
不遠處的馬路上,車子疾馳壓過馬路的沙沙聲,不絕如縷地傳來,不知從哪個房間里傳出人們說話嬉笑的聲音,間或有幼兒的哭鬧聲,大人的呵斥聲,清洗過的碗碟相碰時發出的清脆聲……
伶萬舟覺得自己此時像一隻伸出了多個觸角的怪物,正極力地想記住當下的每個瞬間。
因為沒有停車場,小區的路邊,首尾相連地停滿了車,不管是不是給人造成了不便,也不管這條路能不能通車。更讓人感到氣憤的是,就連單元樓下的拐角處,都橫七豎八的停著車,像一個個發脾氣的小孩子,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座位,索性就地躺下撒潑。
一路走來,並沒有碰上太多人,除了幾個形色匆匆晚歸的上班族和溜達著散步的退休大媽。
選在晚上九點左右來這裡,純粹是樂布的主意,依伶萬舟想法的話,他一定會選在白天光線十足的時候來這裡。烏漆嘛黑的晚上,長相雷同的單元樓,如果不是有樂布的帶領,伶萬舟確定,憑他自己的話,即使不迷失在這個鋼筋混凝土做成的森林裡,也會因為尋找目標而浪費幾倍的時間。
「你確定我們沒有走錯?」走了十幾分鐘,伶萬舟很是懷疑地問道。
「你這是質疑我的能力了?」樂布頭也不回地繼續朝前走著。
「那倒沒有。」
「沒有就好好跟著,別那麼多廢話。」樂布不滿地說道。
又走了一兩分鐘,樂布在一棟樓前停住了腳,望著一扇透著光的窗戶,朝伶萬舟點了點下巴,小聲道:「就是這家。」
聽罷,伶萬舟凝神細細打量起這家外表看起來極其普通,完全不會激起人再看第二眼衝動的一樓房間。
因為房子的地基要比馬路高一些,伶萬舟踮著腳朝里望了望,除了那束似乎從客廳里透過來的光,什麼都看不真切,影影綽綽能感覺到他們所在的地方是廚房,緊挨廚房的那個房間被窗帘遮得嚴實,憑著經驗,伶萬舟認出那是次卧,有微微的光亮從窗帘的縫隙里透出來,他很快猜到,那應該是床頭燈發出來的光。
樂布把食指放在嘴唇邊,又做了個走的姿勢。兩個人繞著樓走了一圈,來到那家的陽面。從這邊窗戶里透出來的光明亮了許多,隱約間似乎還能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伶萬舟仔細傾聽后,才失望地發現並不是這家裡傳出來的。
路燈下,兩個男人清晰的身影映在地面上,因為擔心被那家人發現,兩個人只停留了兩三分鐘,就迅速離開了那裡,躲在稍微遠一點的暗處,靜靜觀察著。
不知道是不是預感到有人偷窺,還是到了正常休息的點兒,客廳里的燈忽地滅了,不一會兒,從主卧處傳來的燈光也滅了。伶萬舟的心忽地一沉,一股強烈的不安襲上心頭,彷彿剛到手的某樣東西,還沒來得及細看,就從手裡溜掉了一般。
伶萬舟盯著歸於沉寂的那家,複雜的情緒翻湧著,眼眶不知不覺間濕潤了,喉頭上下動著。就在幾個月前,他們於他還只是幾個面目模糊的人,如今,他竟立在了他們的窗前,真實地感受到他們生活的氣息。
想象,不再漫無目的,充盈進鮮活的生命氣息后,就像無根之木栽進土裡,生出了發達的根系。
在想象的世界里,他樂觀的保護膜保護著他們免受苦難命運的侵擾,隔離著生計艱難給他們的鞭打,他們的家庭雖不再圓滿,但在親人離世的陰影中,他們依舊頑強地生活著,過著平靜的,依舊有希望的生活。
如他所想,他們果然在城市的角落,在四周全是陌生人的地方,如那些隨處可見又毫不起眼的小草一樣,無聲無息地活著,或死去。
他們來到這裡,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他們離開這裡,也不會驚擾任何人。他們只是這天底下萬家燈火中小小的一盞,亮起熄滅死寂,都不過是燈火見怪不怪的命運而已。活著如螻蟻,死了如水滴蒸發。
「他們……他們生活得好嗎?」一段時間的沉默后,伶萬舟開口道,聲音低沉有些嘶啞,帶著一絲顫抖地問道,即是發問,更是自問。
樂布聽出來他聲音里的異樣,卻沒扭頭看他,只是靜靜地看了看那家黑洞洞的窗口,又朝旁邊幾幢樓掃視一番后,幽幽答道:「住在這樣的小區,應該好不到哪裡去吧。」
伶萬舟沉默了,樂佈道出的真相,不過是又一次印證了他的所想。
其實最初看到照片的那一刻,他膚淺的想象就已經粉碎崩塌。但人就是這樣,總不願意相信最壞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就如他,即使看到了那些照片,他依然覺得自己的罪過不至於那麼重,他們的生活還是過得去的。
即使照片上的人面容嚴肅,穿著款式質樸材料低廉的衣著,即使生活不容易的影子,就明白無疑地顯露在歷經滄桑的眼神里,藏在不苟言笑的表情里,定格在瞬間的動作里……但這都沒有抹殺掉伶萬舟的最終幻想。
此刻,如掀開了那層遮掩他眼睛的最後一層紗簾,他不切實際的幻想,一下就被戳破了。這些年,他們過得不好,過得很不好。七年來,他們始終在痛失親人的陰影中,艱難度日。
他不是輕易傷感的人,但置身此地,他再也隱忍不住要決堤的淚水,彷彿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看到親人的一刻,再也受不住眼淚的重量。
樂布看出來他的異樣,試探著問道:「有事沒事兒?」
「沒事兒。」借著夜色的遮掩,伶萬舟放任眼淚汩汩而下。
「那就行,」樂布嘆口氣道,「行了,你現在也知道他們住哪兒了,咱們撤吧。」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自顧自地從伶萬舟面前走過。
樂布走了幾步,察覺到後邊的人沒有跟上來,回頭髮現伶萬舟沒動,低聲喊道,「嘿,走了。」
「我想再待會兒。」伶萬舟側身背著他擦掉臉上地淚水。
樂布仰天嘆口氣,嘖了一聲,走回伶萬舟身邊,壓低聲音恐嚇道:「你在這兒發啥楞啊,小心被人舉報抓走了。」
「這裡不是沒物業嗎?」
「沒物業就沒人管你了?」樂布不耐煩地指了指四周,「你一個大老爺們兒柱子似的杵在這裡,你覺得這裡都是死人,還是覺得你會隱身?」
「我就是想再待會兒。」
「那你自己在這兒待著吧,我走了。」樂布不再廢話,轉身剛想走,忽然想到什麼,又轉回身來,在伶萬舟身上摸了兩下。
伶萬舟攥住他的手,問道:「幹什麼?」
「車鑰匙!」樂布使勁抽出手來,吸了下凍得通紅的鼻子道,「凍你不要緊,老子凍壞了可不行。」
伶萬舟掏出鑰匙遞給他,說道:「你在車裡等我一下,我馬上走。」
「你要幹什麼?」
「我想把門牌號拍下來。」
樂布翻了個白眼,語氣不滿地說道:「回車裡我寫給你!行不行。」
「不一樣。」伶萬舟不管他,說完走開了。
樂布立在原地想了兩秒,覺得還是應該再等等,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心裡不踏實,萬一伶萬舟出點兒啥錯兒……那一定要看仔細記下來,以後好笑話他。
在隔著幾十米遠的位置,樂布看著伶萬舟朝樓洞口走去,他覺得索性也出不了什麼大事兒,決定抽根煙解解乏,從褲兜里掏出煙盒,抽出一根點上,悠閑地朝伶萬舟的方向望去。只見伶萬舟不僅拍了樓棟號,還跑到單元樓口處拍了單元樓號,眼瞅著他走進了黑洞洞的單元樓,裡面跟著透出來一些光。
樂布吐著煙想道,這小子膽子也太大了,第一次來就明目張胆地去拍人家的門牌號?要是被發現了,那豈不是又要前功盡棄?轉念一想,又覺得事情應該不會這麼湊巧,興許他只是神經太敏感,想多了而已。
就在他一個人瞎琢磨的時候,看見樓洞里走出個人來,樂布起初以為是伶萬舟出來了,正想走出來和他匯合,猛然意識到身形不太對勁,定睛細看,吃了一驚,因為那不是別人,竟然是穆寒枝。他下意識地罵了一句,忙把手裡的煙丟掉,碾滅,退回到不被發現的地方留心看著,心裡卻在嘀咕,伶萬舟這小子點兒怎麼這麼背。
原來穆寒枝出來是為了打電話,差不多五六分鐘后,她重又消失在了樓洞里,又等了三四分鐘的樣子,樂布看見伶萬舟從那個樓洞里快步走了出來。
「她看見你了沒有。」樂布剛見到他就急切地問道。
伶萬舟陰沉著臉看他一眼,沒有答話,只一個勁兒地往前走。
「嘿,你倒是說話呀!」樂布拉住伶萬舟的胳膊,追問道。
伶萬舟掙脫開他的胳膊步履不停地朝前走去,樂布心裡一沉,也不再說話,跟在他的後面朝出口走去。
直到兩人重新回到車上,伶萬舟才蒼白著臉,驚慌失措地看著樂布,低聲道:「她看見我了。」
「我就說不讓你去拍,你這個……唉!」樂布氣得直拍大腿,「這可完犢子了!咱醜話說到前頭,要是這次她再躲起來,你可別再找我。」
「不找你我找誰!」伶萬舟不容置疑地拒絕道,見樂布氣得拉著長臉,口氣和緩討好地說道,「誰讓私家偵探里,你名氣最大呢。」
「哼!少來這套,要不是看在司農的份兒上,你真以為我願意蹚……」樂布不滿地嘟囔道,看到伶萬舟陰著的臉,渾水兩個字生生給憋了回去,眼睛不自然地望向窗外,沉思一兩分鐘后,他摩挲著下巴說道,「其實,她見著你,倒也未必就是壞事。」
「怎麼說?」
「畢竟她以前又沒見過你,假如她單純地以為你只是個鄰居呢,」樂布轉過頭來,上下打量著伶萬舟道,「長得帥氣又多金的鄰居,估計是個女的都會心動吧,到時候你再來個以身相許,這不就天下太平了嗎。」
「這種時候你還開得了玩笑?」伶萬舟嘲諷道。
樂布白了他一眼:「那總不能讓我費了那麼多工夫找到他們,你就干瞪著兩眼啥也不做吧。」
「那不會。」
樂布的話說得伶萬舟心裡一動,他當然想過補償那家人的方法,但是迄今為止,他都沒找出合適的方法去接近他們,那種再自然不過的不會讓人起疑的方法,不如試試樂布的辦法?他剛想問問樂布對接下來他怎麼做有什麼建議時,剛猶豫著說了四個字,「那接下來……」
「送我回家!」樂布麻溜兒地系好安全帶,然後像個常勝將軍似的指著車子前面命令道:「司機,出發!」
伶萬舟憋回想說的話,冷冷地看了他一會兒,想到接下來少不了要麻煩這個把自己當司機的傢伙,便不再計較,發動了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