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楊家有女初長成
「小姐!小姐!」
「噓!大呼小叫的讓溫伯聽見!我在這兒呢!」
丫鬟靜兒火急火燎的從花馬池北市趕回府邸,四處尋找楊家小姐楊月娘,不料聞聲抬頭一看,這本應養尊處優的千戶小姐,竟然穿著小廝的衣服,騎在後牆上,準備翻牆。
「小姐!你快下來!被老爺看見,又該打你了!上次你就翻牆,讓我裝成你的樣子繡花,被老爺發現,打得還輕嗎?」靜兒又著急又不敢大聲說話,小嘴嘟囔著小姐不長記性,又不敢直說。
「你小點聲!嘟囔什麼呢!快說,喊我怎麼了!我等了一夜都不見消息,可是父親和哥哥凱旋而歸了?」
話說這楊將軍府里有三奇,是整個寧夏鎮花馬池後衛所有老百姓都知道的:一奇,千戶將軍不近女色,自從楊夫人吳氏早年去世,楊將軍一個人帶大三個孩子,從不見有續弦的跡象,也不見與任何女子有什麼相處,將軍不好色很正常,可男人不碰女人可不就奇怪了;二奇,將軍府邸按朝廷配置雖大,卻只有一名管家,兩個丫鬟,三個小廝,楊將軍和三個孩子的個人事務都是親力親為,寒酸得不如一個百戶,一點也不符合千戶大人的氣質;三奇,楊將軍有兩個驍勇善戰的兒子人盡皆知,可這第三個孩子到底是男是女卻無從知曉,從未見將軍帶第三個孩子出過門,府里的丫鬟小廝也是一會兒叫「小少爺」「小將軍」,一會兒叫「小姐」「姑奶奶」。就這三奇,可是滿足了花馬池城家家戶戶茶餘飯後多少年的談資。
如今騎在牆上的這位,就是這第三奇。
其實楊將軍實有兩男一女,長子楊昭,次子楊毅,小女兒名喚月娘。月娘出生時,因為胎位不正,難產,剛呱呱墜地,就與母親陰陽分離,楊夫人生產時,恰是八月十五月圓之夜,邊牆烽火起,韃靼犯邊,楊將軍無奈拋下正在難產的夫人前去探查軍情,等他威懾敵人退兵,興高采烈地回府時,等待他的卻是揪心鑽骨之痛,夫人的身子已被清洗乾淨,穿上了她平日根本捨不得穿的金線繡花青紗長裙,回想夫人嫁給他的這些年,從不在意吃穿簡樸,她的父親乃是前朝重臣,可她卻豪無那些富家小姐的架子,事事為他和這個家著想,此時靜靜地躺在這裡,穿上陪嫁時帶來的綾羅綢緞,方才覺得她是那麼的高貴,楊將軍也深深懺悔虧欠她的太多,他戍邊這些年,若不是夫人在後方鼎力支持,多次書信給自家兄長讓其在朝廷美言周旋,他也不會毫無後顧之憂的在陣前專心殺敵,尤其是分封寧夏的慶王在籠絡他失敗后,屢屢發難,寫奏摺彈劾他,要收他的兵權,夫人懷著月娘不遠千里舟車勞頓,為他跑門路走關係,才使得他這個千戶將軍坐得如此穩當,此次難產也定與此事有關。如今夫人冷冰冰的躺在床上,再無那句溫聲細語的「將軍,餓了吧。」,只有身邊兩個七八歲的兒子號啕大哭,即便是把生死別離早已習以為常的將軍,此時依然難掩悲痛,淚流滿面,真正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穩婆懷抱里的女娃卻睡得香甜,微微的還露出笑臉,這天真的小生命又怎麼會知道,她自一出生便失去了慈母之愛。楊將軍抱過小女兒,心裡說不出的悔恨,看著窗外皎潔的明月,淚目更咽,為孩子取名「就叫月娘吧」,楊將軍意在讓自己記住這月圓之夜,記住夫人的好,記住他的虧欠,也讓孩子們時刻記住他們的娘親,期望小女兒如明月純潔,像她的母親一樣溫柔善良。關於這一段聞者傷心,聽者流淚的感人往事,老管家溫伯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老淚縱橫地講述一遍,特別是小月娘調皮搗蛋闖禍后講得最多。
可將軍為什麼不讓月娘出門?
原來難產而出的月娘,自小身體孱弱,滿城的名醫大夫都說,不精心將養,必活不過十歲,最好不要與生人接觸,以免遇不潔而染病。夫人用性命生下的女兒,將軍斷然不會掉以輕心,讓她只能活到十歲,她要精心保護月娘,讓夫人生命的延續長命百歲。所以自月娘出生,將軍就下了一條家規,不許小姐出門,也不許生人接觸小姐。等到月娘八歲,楊將軍請來副將李德良每日按時來為月娘做教習,讓月娘練練拳腳強壯體魄,不過令他們兩個大老爺們兒沒有想到的是,月娘竟是個習武奇才,學了兩年就把母子棍、小洪拳等花馬池多年來御虜形成的棍法、拳法掌握的遊刃有餘,背看兵書比背女則流利得多,或者說兵書能背十本,女則卻不能完整的背上一條,這種獨特的天分得意壞了李將軍,氣死了溫伯,愁死了楊將軍。
月娘自己終日也是男孩子打扮,府里上下都說將軍分明是生了個小兒子,這「小少爺」可比大少爺、二少爺還像個小將軍,久而久之,府里人就不叫她「小姐」了,都叫她「小少爺」。可是楊將軍並不喜歡這樣的女兒,這樣的女子是斷然嫁不出去的,所以只要將軍在府里,月娘還是要乖乖穿上女兒家的衣服,塗脂抹粉,學女紅,背女則,大家也都稱一聲「小姐」,可往往前面叫了「小姐」後面就逗起笑來,因為這故作姿態的月娘,實在更像個俊逸的少爺,於是大家一笑,月娘也跟著笑,哥哥們也笑,溫伯也笑,靜兒也偷著笑,慢慢的將軍也忍不住跟著笑,大家都在笑,一家上下笑口常開,其樂融融。
不過,「小姑奶奶」可也是真真的稱呼。月娘自小就是個闖禍精,不是上牆就是爬樹,惡作劇更是數不勝數,她最愛捉弄啰嗦的溫伯,給鞋子里放癩蛤蟆,給飯里添油加醋,把襪子藏起來等等這些小戲碼每日至少早中晚各上演一遍,溫伯每每被捉弄,總會呼天搶地的大喊「我的小姑奶奶唉!」可是溫伯又是極疼月娘的,是他一手拉扯大的月娘,除了不能餵奶,所有母親能做的他都可以為月娘做。就因為疼愛極了月娘,所以選誰給月娘做貼身丫鬟都不行,於是溫伯硬生生把南方老家的小女兒給接到了這西北之地,讓她給月娘做了貼身丫鬟,陪著月娘一起長大,兩個姑娘也好得跟一個人似得,只不過靜兒恰如其名,安靜乖巧,月娘嘛,則動如狡兔,一刻也閑不住,總是闖禍,所以月娘是真淘氣,可溫伯不是真生氣。
問這月娘一副男孩子性格,可樣貌如何?不是閉月羞花,就是沉魚落雁吧,一個字「美」。
月娘白皙的皮膚像月亮泛著光,一張鵝蛋小臉上,兩條眉毛生來就如神山上的雲霧,恰好升起在一雙黑珍珠般的眸子上方,挺直的鼻樑下,一張粉紅色的殷桃小口,總是上揚著嘴角,讓那左臉頰的酒窩時不時地跳出來,格外俏皮可愛。亭亭玉立的身姿因為習武更帶著幾分英氣,細長的手指擺弄起青柄蛇紋寶劍,比絕色女子跳舞的姿態還要妖嬈,特別是她爽朗的笑聲,幾乎讓人能忘卻一切煩惱,只要看著月娘舞劍,一家上下都會不由自主的停下手中的活計,痴痴的看好一會兒,特別是敏感的溫伯,邊看還要邊念叨「夫人吶,您在天之靈可以瞑目了,咱家月娘出落得這麼漂亮,文韜武略樣樣精通,誰娶了月娘那定是他上輩子修的福啊!」,溫伯念叨還不算完,必得靠著門柱抹幾滴眼淚。
「靜兒!快說是不是父親和哥哥們凱旋而歸了?」月娘騎在牆上盯著靜兒問道。
「不是。好像聽說河東牆快要守不住了,老爺在前方禦敵,讓大少爺、二少爺和李將軍回來守城呢。街上人們說得都不一樣,就是河東牆失守好像是真的,好多人都閉門不出,要麼就收拾包袱走鄉下親戚家準備避難呢。」
「不行!我得去北門看看!」
「小姐,你還是在家等消息吧。」
「不行,等消息還不把人急死,我得自己去看看父親和哥哥們是否安好,我得去幫忙!」
「別是越幫越忙吧。」靜兒又悄聲嘟囔著。
「少廢話!你快裝成我的樣子去屋子裡繼續繡花,一會溫伯發現就慘了。我先去南門找曉哥哥,然後跟他一起去北門。你就放心吧!我走啦!」
只聽牆外「咚」的一聲,月娘成功翻牆出府,向西門奔去。
「總把我丟下當幌子,我也想出去啊,趕明兒我也學個翻牆,也跑了,看誰還來假扮你騙我爹和你爹!」靜兒又嘟囔著往月娘的閨房走去。
月娘一路邊跑邊走,計劃著先去南門叫上守城門的李曉哥哥,再跟他一起去北門找他們各自的父親。
「奇怪,車水馬龍的東市,今兒個怎麼冷清清的,連店鋪門都關了?街面上也是一片狼籍,陣陣西風吹過,更顯得荒涼了。」
「小姑娘,快回家吧!韃子要來啦!殺男人,抓女人和孩子,趕走牛羊,背光糧食,搬光鹽、布匹,連鐵鍋都不放過。快跑啊!」一位衣衫襤褸,滿頭凌亂的白髮老婆婆抓著月娘的胳膊,驚恐的說著,「尤其像你這種漂亮的姑娘,肯定要被抓去當奴隸,給他們生孩子的奴隸,造孽呀!造孽呀!」
「婆婆,不會的!楊振威將軍會保護我們的!有他在,蒙古韃子進不了花馬池,你別害怕啊。」月娘以為這個老婆婆應該是有些神志不清楚,握住老人的手,慢慢地勸慰老人,不料老婆婆一把推開她。
「快跑!沒時間了!給臉上摸點鍋底灰!秀琴,我的女兒啊!你怎麼不聽娘的話!快跑啊!別管我這個老婆子!快跑啊!」
「這老婆婆果然是個瘋子,估計是把我看成了她的女兒了吧。」月娘目送這瘋老婆婆一瘸一拐的走進了巷子,突然想到了一個很重的事情,「咦!這老婆婆是怎麼看出來我是女兒身的?我分明異裝了呀!嗯,看樣子瘋子的心瘋,眼睛可不瘋,比正常人厲害多了!」
月娘繼續往南門趕去,只見大門口擁堵了一堆人,男男女女,老老小小,背包袱的,趕車的,還有獨輪車推著老娘的。
「鄉親們,快回家去!現在不能出城,李將軍下令所有城門皆已關閉,禁止出入,快回家去吧!別添亂啦!」月娘遠遠看見李曉哥哥站在城樓上向下大聲呼喊著,似乎在勸導眾人,月娘又蹦又跳的揮手,可是曉哥哥卻根本看不見她。
「曉哥哥!曉哥哥!」
「老鄉們,回家去吧!城門已關,禁止出入!」老百姓聲音一個賽過一個大,李曉根本沒有聽見月娘在喊他。
「小李將軍,開城門讓我們逃命去吧!求求你們了!都傳開了!韃子攻破了河東牆,就要進攻花馬池了!」
「你讓我們回家去,不就是讓我們等死嗎?」
「快開城門,我要去鄉下親戚家躲一躲!韃子一進城,燒殺擄掠,我們能跑過吃生肉的韃子嗎!」
「是啊,快開城門,你不開,我們就撞啦!」
城下老百姓情緒越來越激憤,李曉眼看著就要控制不住局面,只好搬出了老將軍,「大家聽我說,有驃騎將軍楊振威大人在,韃子攻不破河東牆,更別提進城啦!老將軍守衛這麼多年,韃子來了多少次,沒有攻進來過一次,大家不信我,還不信楊老將軍嗎?」
「我們當然相信楊老將軍,可是河東牆就是被攻破了!我弟弟就是你們軍營里的,他找人捎信回來,河東牆不保,他們已經撤回城內,準備死守花馬池城,等救兵,叫我們趕緊躲一躲。」
「大家別慌!即便河東牆破了!咱們的花馬池城這麼堅固!城裡有水井有糧倉,我們死守一年都沒有問題,韃子到時候得不到便宜,肯定就退兵了,再說我們還有固原鎮、寧夏鎮、延綏鎮三處救兵呢。回家去吧!」
月娘一看,這老百姓七嘴八舌,唇槍舌劍,句句說得跟真的似得,不善言辭的曉哥哥怎麼能說得過!她靈機一動,擠進人群里。
「楊將軍回城啦!他在北城樓守衛,肯定把韃子打跑。」
「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楊將軍回城了?」不巧身邊一個壯男盯住了著月娘,質問她哪來的消息。
「那個,我,我是楊將軍府的家丁,他讓我來給小李將軍傳信的,叫他守住城門,保護好大家別讓大家出城,萬一出去被韃子殺死了,豈不是白白送了性命?」
「月」李曉剛想喊月娘的名字,可一看月娘的打扮,就知道他又是女扮男裝偷跑出來的,便喊了一句,「知道啦!我這就跟你去給楊將軍復命!這裡城門已關,老百姓在城裡不會受傷的。大家也快回家去吧!」
眾人一時被這倆人一唱一和給糊弄住,紛紛散去,都說萬一韃子沒能進城,自己跑出去,確實是送死,先回家,有楊老將軍在,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大事。
李曉也忙著從城樓跑到月娘跟前,捏了月娘的鼻子,「就你機靈,鬼精鬼精的,要不是你,今天我這南門怕是要被自己的老百姓給攻破了。」
「切!我是誰!快走吧,我們去北城門看看到底什麼情況,我爹和你爹,還有我哥他們到底回沒回來。」說罷便拉住李曉的手,向北門奔去。
月娘大大咧咧的舉動,生生把李曉這個七尺男兒羞紅了臉,看著他的手攥在月娘的手裡,心裡跟小鹿亂撞似的,猛烈的心跳,感覺十里八巷都能聽得到,但是他還是放開了月娘的手,不好意思的說道:「男女授受不親,拉拉扯扯,讓人看見笑話,看你將來嫁不出去怎麼辦!」
「迂腐!婆婆媽媽的!嫁不出去,你娶我不就行了!反正嫁誰不是嫁,嫁給你還省了多少麻煩。」
說罷,月娘頭也沒回繼續往前走,身後的李曉可是直楞楞像被釘住了一搬,臉紅心跳,早已神遊,還以為月娘還在他身邊,羞澀的表起白來,「嫁給我?月娘你說想嫁給我?我當然願意了!我從小就喜歡你!不,不是喜歡,是......」
「曉哥哥!你發什麼呆啊!快走啊!」
月娘一聲咆哮,把李曉拉回了現實,這個傻小子才回過神來,原來月娘早跑遠了,自己還在這自說自話,真是又羞又臊,還要故作鎮定的應聲,「來啦!就你跑得快!」隨後長出一口氣,跑過去與月娘匯合,一同向北門去了。
李曉是李德良的長子。從小隨父親在楊將軍府同月娘一起學習,從十一歲那年第一次見到月娘,她笑嘻嘻的酒窩就成了李曉最大的牽挂。李曉比月娘年長三歲,月娘稱他一聲「曉哥哥」,打小,他,他的親妹妹李凝露還有月娘三個人就愛玩拜天地的遊戲,他和月娘拜了無數次天地,凝兒就在邊上喊了無數次的「夫妻對拜」。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們三個人不再玩這個令他害羞又激動的孩童遊戲,漸漸變成了凝兒和月娘悄悄躲屋子裡說話,他則坐在屋外一個人看兵書。他知道,月娘一直把他當作大哥,沒有半分兒女私情,但他也堅信,那是因為月娘還沒有長大,心智不成熟,不懂得男女之間與兄妹之間的不同。但是眼前這個小妹妹早已經長成了大姑娘,是他夢寐以求的大姑娘,即便月娘不在意,與他偶爾肌膚之親也不當回事,雖然這所謂的肌膚之親不過拍了拍肩膀,碰到了手,或者共用了茶杯又或者每次月娘怕黑,抓著他的衣角而已,可是李曉還是下定決心要保護月娘的名節,在她對男女情愛未開懵之前,他一定要與月娘保持距離,這是李曉作為哥哥的原則,也是作為愛慕者的尊重,雖然對他來說,這簡直太難了,可是李曉堅信「好飯不怕晚,好媳婦不怕等」,就讓月娘先長著吧,再長大一點,他就會表白,然後娶她,然後真的拜天地。
「我說曉哥哥!你倒是快點啊!溫伯的腿腳都比你利索,早上沒吃飯啊你!」月娘一直嫌棄李曉走得慢,嘟起了嘴,埋怨開來,「你再這麼慢,我自己先走啦!」
「飛毛腿!你是飛毛腿行了吧!我這不跟著呢么!」李曉又快跑幾步,忍不住捏了捏月娘的鼻子,加速跑起來,把月娘甩在了後面。
「我是飛毛腿,你就是腿毛飛。哈哈哈!好你個狡猾的小將軍,看本姑娘,哦不,看本大將一擊飛腿,踹的你十萬八千里!」
兩個孩子你追我趕在空蕩的街市上邊趕路邊玩耍,月娘笑得前仰後合,此刻她並不知道,她即將面臨的一切,是如何讓她痛不欲生,未來的數年,甚至一生,只要想起這一天,她都會撕心裂肺,痛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