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克11
我突然想起,我還抱著不該抱的地方。我連忙放開了對方,讓開一個距離。
伊多蘭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說:「你的身手也不賴,你也不是一般的偵探吧?」
「我需要知道你是誰。」我答非所問,「你學過刺殺,但並非殺許航的兇手,換句話說,你有想殺但尚未殺的目標,你的目標是我嗎?」
「進來,我有話要跟你說。」伊多蘭望了望走廊左右。
雖然危險,但這也是將事情搞清楚的機會,片刻考慮后,我還是跟著伊多蘭進了藏酒室里。
伊多蘭鎖上了門,打開燈。藏酒室中有許多木架,琳琅滿目的酒安靜地躺著,每一瓶都價值連城,我沒心情去欣賞。
「現在可以說了嗎?」我問。
伊多蘭死死地盯著我看,目光似乎要把我砍成兩半,半天,才開口:「平是你殺的嗎?」
平?
我先是一楞,然後心猛地向下一沉,我不知道平是誰,但伊多蘭會審問我殺人的問題,她多半已然察覺了我的過去,一絲焦慮爬上我心。
「殺的人太多,想不起來?」伊多蘭的眼神像利刃,從衣服里抽出一張東西,向我扔過來。
我接住,這是一張照片,我翻過來仔細一看,頭皮立刻就炸了。
照片上是一個正午的街頭,陽光明媚。街上書店門口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人是我,在我旁邊,站著一位比正午陽光更和煦的少年。
兩個人好像在聊天,兩個人都笑著。我再次想起,他叫沈平。
「想起來了?」伊多蘭聲如沉鐵。
「這張照片哪來的?」我看向伊多蘭。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是你殺的嗎?」伊多蘭問。
「你認識沈平嗎。」我反問,「沈平的事,我確實有慚愧之處,但殺他的不是我。」
伊多蘭攥了攥刀柄,說:「我看過你衣服里的那封信了,刺殺沈偉明和沈平的委託信。」
信?我立刻反應過來,伊多蘭說的是我收到的那封刺殺沈平父子的委託信,我一直都帶在房間中掛著的那件衣服里。
「你去過我房間了?」我說,「留下匿名消息的也是你?」
「那封信是不是寫給你的?」伊多蘭問。
這一點無可否認。我用沉默表達了坦白。
「你果然不是一般偵探,你的真實身份是殺手。」伊多蘭說,「你接受委託,接近沈平,你身手非凡,殺了他們父子。感謝你,不辭萬里跑到我面前,免了我再去天涯海角尋你!」
伊多蘭從頭上拔下發簪,簪身在藏酒室的暖燈下銳光閃爍,上面的反光很不自然,我猜那簪身上塗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等一下。」我阻止了她。
「我不想聽你的遺言。」伊多蘭說。
我問:「你在我房間中看到的那封刺殺委託信,有刺殺的委託日期,你有看到嗎?」
「當然。」伊多蘭說,「你想說什麼?」
我將照片扔回去,說:「你好好看看這張照片。」
伊多蘭接住,有點疑惑:「什麼意思?」
我沒有接話,安靜地等待她自己發現端倪。伊多蘭細細觀察了片刻,面色突然變了:「這……」
「你注意到了。」我說,「這張照片上,有拍攝日期的水印,359年5月21日11時,你如果記得那封刺殺信委託的刺殺時間,就應該知道,這張照片拍攝在刺殺時間之後。」
伊多蘭陷在震驚中,沒有說話。
「我和沈平第一次相識,就是在那次刺殺行動里。」我不想過多回憶,盡量簡短描述,「我的確找上了沈平,我差點就動手了,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第二次,就是這張照片上的街頭。我不知道是誰照了這張照片,但那天在街上,我並不是有意接近沈平的,他只是來感謝我,感謝我沒有扣下扳機。」
伊多蘭臉色變了好幾變,末了,突然問道:「那他為什麼還是死了?到底是不是你乾的?」
事實勝於雄辯。我掏出那張剛剛在其他人房間里搜到的刺殺委託信,扔給伊多蘭。
伊多蘭打開,看得很細,我細細觀察她漸漸驚愕、再次震驚的臉:「怎麼會這樣,這筆跡……」
「和剛才那封信一模一樣,是嗎?」我說,「我向你保證,這兩封信,一定出自一人之手。老實說,我看到第二封信時,和你一樣震驚。」
伊多蘭狐疑地看著我,我儘可能誠懇地和她對視。伊多蘭一定也注意到了第二封信上委託的刺殺日期,那和沈平父子死亡的日子完全吻合。
伊多蘭收回了審問我的目光。
我問:你相信我了嗎?
「收第二封信的是誰?」伊多蘭收好了我給她的信,卻並沒收回武器,簪尖依然在對著我。
「殺手f。」我說,「關於這一點,我沒法向你解釋,但如果你的目標是為沈平報仇,那麼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我們都需要找到殺手f。」
「殺手f?那是誰?」伊多蘭問。
伊多蘭好像還不知道f潛伏在酒庄的事,看來連文昌那邊一直沒有聯繫上她。我簡短地闡述了第二個刺客的存在,「總之我確定,他就在這座莊園里。」我說,「我想抓住他,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如果真抓住了殺手f,你想怎麼處理?」伊多蘭問。
「抓他去報官。」我說。
「當場殺死。」伊多蘭說。
我隱隱發現,伊多蘭在「殺人」這件事上,有一種稚嫩的偏執。她難道從未殺過人?我突然有一絲懷疑。
「怎麼,不同意嗎?」伊多蘭說,「那就算了。你說過,殺手f擅長偽裝,偵探都不能識破,我怎麼幫得上忙?對了,說不定我就是f假扮的,你覺得呢?」
「開什麼玩笑。」我說,「你不可能是f」。
「算你有點本事,我確實想找到殺死平的真兇,如果你想讓我和你合作,可以。」伊多蘭舉著武器,「但你要先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我問。
「放棄指證殺許航的兇手。」伊多蘭說,「許航的死是意外。」
我愣了,伊多蘭為什麼突然提出這種要求?她要庇護兇手嗎?
「這不可能。」雖然心中困惑,但我還是立刻拒絕,「知道殺許航兇手的人,不止我一個,我沒法消除對真兇的指證,我只能延緩這個時間。而且,就算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也會指證到底,殺人者,必須受懲戒。」
「殺人者必須受懲戒?」陰翳蒙上了伊多蘭的瞳孔,「我被他們害得家破人亡,你能懲戒他們嗎?」
「懲戒誰?」我反問,不過無論伊多蘭說的是誰,我都沒有證據,我如實陳述,「伊小姐,你對偵探的概念可能有點誤解,罪犯的制裁需要證據,如果你有證據,那麼當然可以,如果沒有……」
「那我們沒什麼可談的了。我沒有殺你的把握,但我也不會讓你傷害我的親人,你去找作為偵探你要去找的f,我去救作為普通人我要去救的人。」伊多蘭說,「等我的親人安全以後,我可能會回來幫你尋找殺死平的真兇,那也是我的仇。但,在那之前,我要很認真地警告你,你,最好,別阻攔我。」
「揭穿殺許航的兇手,算不算你所謂的阻攔?」我問。
但伊多蘭沒有再回答,她緊盯著我,緩緩退到門邊,開門,閃出,消失不見了。
我目送伊多蘭離去。沈平的笑容再次浮現在腦海。如果命運是一顆齒輪,齒輪中間的孔洞已經套上了我的脖頸,無比沉重,掙脫不得。
我回到房間,咔咔地擰開門鎖,屋內的保鏢立刻跑出來,我搶先開口:「你失職了,這事只有我知道,現在你到門口,當什麼事也沒發生過,我就不會去連老闆那裡告你的狀。」
保鏢硬生生咽下了想說的話,到門口站崗去了。
坐回房間的椅子上,我摸了摸脖頸,刀鋒冰涼的觸感還在頸上,眼前是整理線索的紙張,但我已經沒心情去寫了。接二連三的事件后,我趴在桌上,疲倦像一張厚被,蓋在我的背上。
雷金宇不擇手段地讓我指認兇手,伊多蘭不擇手段地讓我隱瞞兇手。
伊多蘭與沈平是什麼關係?她為什麼拒絕與我的合作?是不信任我關於f的表述,還是有別的原因?
伊多蘭又為什麼要替兇手辯護?伊多蘭與兇手又是什麼關係?
太多問題,太多頭緒,他們之間,有我所不知的、千絲萬縷的、不尋常的關係。這些關係織成一道無形的網,橫亘在我與我的目標之間,纏拗難解。這些關係又像一顆炸彈上複雜的管線,不知何時就會爆開,不知會炸死誰。
睡得越來越恍惚,心中的恐懼卻越來越強烈,這種恐懼已經伴隨我很久,與伊多蘭見面后,變得更加難以抑制。
先生。先生?
有人在叫我。我睜開眼,一片黑暗中,沈平站在我身邊。
先生,你醒了?沈平目光喜悅。
沈平?
先生,你還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沈平誠摯地笑,捏著自己的手指。
真是別來無恙。我說。
先生,還有個人想見你。沈平說,指著我身後另一邊。
誰?我轉身看去。
一個女人在我身後,完全沒有被我察覺,我恍惚間覺得在哪裡見過她,又覺得十分陌生,但我記得,我似乎開槍打死過她,因為我當年最趁手的這支手槍,此刻就握在她手裡。
女人緩緩舉起槍,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七色的繽紛從她頭顱另一邊穿出來,在漆黑中像一朵怒放的禮花。
我打了個激靈,猛地從睡夢中掙脫出來,我知道我在害怕什麼了。我害怕我的過往被他人知道,我害怕我的過往被昭告天下。
此中後果,我不能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