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敲山震虎
活著,活著。
江雲箬撫了撫肚子,望著桌上那小半塊干硬泛灰的窩頭,皺緊了眉頭。
半晌,將窩頭放進茶水,泡軟后隨便吃了兩口,躺到發潮的床褥上歇下了。
這一夜睡得難受。
翌日。
雞唱三聲,弦月尚明,屋子的門便又被人砸開了。
來人開門的力道十分粗暴,兩扇門撞到土牆上,一聲巨響,抖落一層細灰。
「起來生火燒水!」是馬阿花的聲音。
江雲箬撩開眼皮瞥了她一眼,翻身下床,徑直走出了屋子。
馬阿花擰了擰眉。
她覺得這個沈菀的反應有些不對,感覺忽然變了個人似的,尤其是方才的眼神,就像是剛來時的沈菀,那個高高在上的沈大小姐。
莫非是她覺得自己快回府了便抖起來了?
哼,還沒回府呢便這副做派,再不給她點顏色瞧瞧,等沈家人來接她那日還不得翻了天!
馬阿花捏了捏拳頭跟了上去。
……
江雲箬走到院子里看到春芳正在西屋門外做針線,餘光不加掩飾的瞧著這方。
她在就好,江雲箬唇角微勾。
她接下來要說的話,可不能對牛彈琴。
「在這兒杵著發痴,還不快滾去灶房!」馬阿花罵道。
「不去。」江雲箬面露譏誚,挑眉看著馬阿花:「這些雜事我以後也不會再做。」
「小賤人,昨個兒給你幾分好臉色,你便蹬鼻子上臉!」馬阿花舉起手掌朝江雲箬臉上掄去。
江雲箬錯身一避,手掌堪堪擦過,撩起了她耳邊幾根髮絲。
她能察覺馬阿花的動向,但沈菀的身體卻不大跟得上她的意識,看來日後得多鍛煉。
江雲箬沒過多感慨,而是盯向了馬阿花,三分戲謔:「你是真的活得不耐煩了?」
馬阿花吃了一驚。
她沒看錯的話,這沈菀在笑,眼神又是這樣的冷,說起話來像威脅又像嘲諷,一時間讓她如霧裡看花,摸不著頭腦,且心裡發毛。
若是昨日的沈菀,聽了她這番話,必定討饒,然後乖乖做事。
若是剛來時的沈菀,現下八成會怒不可遏地衝上來與她廝打。
而現下的沈菀卻給她一種摸不透的陰沉感,就像……春芳姐?
這個認知讓她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
趁著馬阿花噤聲的空隙,江雲箬繼續道:「這莊子是我沈家的,你們的工錢也算是我們沈家發的,現在反倒讓我,沈菀,來伺候你們?」
「欺凌主家?」江雲箬撩開袖子露出一截淤紫的手臂,嘖嘖兩聲:「你們覺得自己不是賣了身契的下人,屆時事發辭工離開便能了事?笑話,豈不知這世上還有府衙公堂?」
馬阿花聞言似是想到什麼,輕蔑地瞪了她一眼。
江雲箬將她的神情收在眼底,秀眉微挑,用嘲弄的語氣繼續道:
「收夠了銀子不懼牢獄之災?還是覺得沈家有人給你們撐腰,自己不會有事?
沈家如今也就一個寧遠侯府的名頭,而這寧遠侯正是我親祖父,我爹乃寧遠侯嫡長子,一年前他們不在府上,我才被借故送來此處。
再過些時日便是我祖父壽辰,所以府中派人來接我回去,那時他們皆在府上,你說,你們身後的人會為了你們跟寧遠侯府的正經主子作對么?」
馬阿花手指微微發顫,又往後退了半步,望向春芳。
春芳只是微微一笑,繼續低眉繡花。
馬阿花見狀,稍作思索,又恢復了神氣:「呵,你要真這麼能,還會在莊子跟我說這麼多?」
若沈菀當真被看重,寧遠侯父子在與不在又有什麼分別?誰又敢對她不敬,遑論將她送來此處加以折磨。
江雲箬冷笑了一聲,從容繼續道:
「不管我在沈府的光景有多差,我都是沈家小姐,只要我回去隨便提上一句,便會有人來查,來興師問罪,因為這關乎世家顏面,沈家丟不起這個人。
而就算下面的人想敷衍,隨便遞一句話去縣衙,你們就能一輩子待在獄中,又或者你們背後的人怕你們露出馬腳牽扯自己,隨便花幾個銀子,便能買兇滅口。
沒辦法,你們實在太過無足輕重。」
春芳手上刺挑的動作逐漸變緩,聽到最後一句時,動作一滯,抬起頭神情凝重地注視著江雲箬。
馬阿花本就有一絲驚慌,看到春芳的反應后,更慌亂了,整個身子都在發抖,片刻后,突然握緊了拳頭,目露凶光地瞪向了江雲箬。
「想殺我?」江雲箬又是一聲諷笑:「你們以為殺了我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別蠢了,我死了事情只會更大,府衙追查,沈府追究不必多言,驚動了我外祖京都平西侯府,只怕不止是你們,你們的家人甚至整個莊子都會遭殃,畢竟行軍打仗之人一向信奉『寧錯殺,不放過』。」
馬阿花方才的凶勁兒已經沒有了,額間滲出一層細汗,微蹙著眉頭怔怔地看著江雲箬,眼神透出一絲茫然。
笑,還在笑。
她不是看出了自己想殺她嗎?怎麼還能笑得出來?
沈菀怎麼會是這樣的,她真的是沈菀嗎?不會是鬼上身吧!
馬阿花的心彷彿有許多螞蟻在爬,她覺得眼前的沈菀一顰一笑都透著一個「邪」字。
她聽不懂沈菀絮絮叨叨在講些什麼,但是她本能的害怕了。
春芳放下手中東西站起身道:「沈小姐想如何?」
「不如何,往後這幾日,只要你們做該做的事,我也不會多事給自己找事。」江雲箬看著春芳輕輕挑眉:「萬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嘛。」
兩人對視片刻。
春芳忽然低眉垂目,朝江雲箬福了一禮:「請沈小姐先回北屋稍作休息。」
北屋是沈菀日日都要打掃卻沒人住的屋子,也就是本來該她住的地方。
江雲箬微微點了一下頭,轉身笑了。
果然,她的選擇沒錯。
若這番話只說給馬阿花聽,也許她不會相信,又或者驚怒之下不管不顧的將自己直接弄死。
所以必須要有春芳在場,因為她聰明,有腦子去分析局勢。
而且她還有一個感情要好的弟弟,在村塾念書,功課很好,前途光明,所以她不敢賭。
……
灶屋。
春芳在洗菜,馬阿花在燒水。
「你說沈菀剛才的話都是真的嗎?」馬阿花朝灶里添了兩根干枝,火光照紅了她的臉。
「七分真。」春芳頭也沒回的應道。
馬阿花:「那就是也有可能在騙我們了?」
春芳眉頭微微蹙著眉有說話。
「你有沒有覺得沈菀像是變了一個人?」馬阿花還是問出了心中困惑。
春芳道:「也許,她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只是一直在跟我們演戲。」
馬阿花道:「那為什麼她突然不演了?沈府的人不還沒來嗎?」
春芳側首瞥了馬阿花一眼,聲音微沉:「大抵是怕沈府的人沒來之前先被我們折騰死了,所以才提前暴露。」
馬阿花不懂這一眼的含義,也不覺得自己做錯過什麼,但依舊沉默了片刻,才道:「可我覺得她不是沈菀。」
「那能是誰?」春芳暗嘆了口氣,轉回頭繼續切菜,表情里透出一種對牛彈琴的無奈。
馬阿花抿了抿嘴,欲言又止,先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後看了看屋外青亮的天,這才神神秘秘道:「鬼上身!」
春芳沒有回話,切菜的聲響又大了些,一個人耐心是有限的,她已經忍受不了馬阿花的愚蠢了。
見春芳不信,馬阿花也有些焦躁,她敢肯定自己這次沒有錯。
她想起了昨晚,沈菀從地上翻身後看她的眼神,就像第一次見到她似的。
如果她一直在做戲,昨晚又怎麼可能不認識她呢。
所以沈菀肯定不是沈菀。
可是春芳姐不信她,馬阿花很苦惱。
她又琢磨了一會兒后,道:「春芳姐,前些日子你不是說上面的意思是在暗示我們可以把沈菀弄死嗎?要不然咱們趁今晚一不做二不休……省得到時候她亂說話……」
「夠了!」春芳將菜刀重重拍在案板上。
嚇得馬阿花一哆嗦。
春芳調整呼吸,放緩了語氣:
「你不要生事,她在院子里說的話,有三成是誇大了嚇唬我們的,但有一點卻絕對沒錯,那就是我們實在無足輕重。
就像路邊的野草折盡摘光也沒人會在意,還有地上的螞蟻,就算你把它們一隻只捻死,也沒人會說什麼。
沈菀要是出了事,誰都可以把賬算在我們頭上,他們抬抬手指就能弄死我們,這個責任我們根本擔不起!」
馬阿花還想說什麼。
春芳歇了口氣直接打斷道:「還有,你不是懷疑沈菀鬼上身么?鬼還能被弄死嗎?你就不怕她脫了這副人皮立馬化身厲鬼,找我倆索命。」
馬阿花把「厲鬼索命」聽進去了,臉色當即變白,只驚惶的看著春芳不再言語。
水沸聲打破了短暫的沉默,春芳舒了口氣,聲音緩和:「你來做飯吧,我去伺候她梳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