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很高興見到你
旅行家相當認真地在日曆上把他打算請客吃火鍋的日子圈起來,用的是紅色的勾線筆,然後對上面標記著三月末尾的日子短暫地出了下神。
三月末的時候,大概他們也要走了,要去日本別的地方,然後再乘坐飛機前往東南亞。
這大概就是他們和那隻回不了家鄉的白狐最後相處的一段日子。
北原和楓沒有把離別的日子標記出來,只是嘆了口氣,轉而把自己的思緒強硬地拖拽到另一個問題上:
到底要做什麼樣子的火鍋呢?
日本的火鍋和中國不同,鍋看上去就比中國的小了一截,到時候可以上好幾個鍋,有效避免了選擇困難症。
「誕生自橫濱的牛肉火鍋應該來一份,太宰要是來的話,還可以加一份螃蟹鍋,反正這個季節應該還能找到一些肥螃蟹。如果織田作也來貌似還可以加上咖喱蔬菜鍋……」
看上去就很春天的花束鍋,說不定會被鏡花喜歡的湯豆腐,以及最重要和最能搶鏡的鹽麹雪花鍋。
北原和楓趴在牆上,一邊嘟噥著關於自己朋友的事情,一邊在日曆上面寫好備註,寫到最後稍微猶豫了一下,紅筆在筆記的最後點了個暈開的墨跡。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邀請北原白秋來。
雖然算是親戚,但是他們兩個的關係也不是那麼好,甚至在見到彼此的時候都會感覺到不自在和尷尬。就算是在日本的這段日子裡,他們也沒有太多相處的時間。
「先寫上吧……說不定他不會來呢?」
北原和楓按住自己的眉心,微微嘆了口氣,伸手在上面寫下對方的名字,橘金色的眼中有著複雜的神色。
說實在的,他其實沒有真正做好準備去面對原主血脈相連的家人,也沒有想過自己和對方到底應該以什麼姿態去相處——這也是這些日子他刻意避開對方的原因。
旅行家是一個很擅長逃避的人。
算了,還是想點開心的事情吧。
北原和楓把筆帽蓋上,轉過頭看向鑽到了沙發下面,只露出一條蓬蓬鬆鬆的大尾巴的狐狸,笑著開口道:「我打算到時候在鹽麹雪花鍋裡面用蘿蔔泥捏一隻狐狸,你們覺得怎麼樣?」
「還可以捏狐狸嗎?」
正在廚房裡看被煮的「咕嘟咕嘟」響的鍋的西格瑪立刻轉頭去看迷茫地從沙發下探出腦袋的狐狸,淺灰色的眼睛中有著明顯的調侃色彩,但還是很實際地說道:「我見過的好像都是貓誒。」
狐狸一臉警覺地看著他。
這個語氣,為什麼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因為狐狸的尖尖嘴和大尾巴要做出來有點困難……不過理論上捏成什麼樣子都可以。我會努力嘗試一下的。」
北原和楓走到沙發上坐下來,順便把狐狸拽著尾巴抱出來,揉了揉對方的耳朵尖,笑盈盈地說道:「不過實驗過程中說不定會看到散架的狐狸尾巴,嗯,應該能接受吧?」
本來舒服地眯起眼睛的狐狸瞬間眼睛就睜大了,頓時明白了自己為什麼一開始內心會浮現不太妙的感覺,連忙大聲「嚶嗚嚶嗚」了起來。
「不可以!屍橫遍野什麼的也太慘了!」狐狸抗議道,「我反對!」
「也算不上屍橫遍野,頂多只能說是屍橫遍鍋吧。」
坐在屏風上面的笑般若笑嘻嘻地說道,手中轉著一個白面具,漂亮的眼睛彎出相當愉悅的弧度——她發現北原和楓這裡真的有很多年幼的小妖怪,比如說躲在邊上的狸貓啊,比如八咫鴉孵出來的小鳥崽子啊……逗起來都好玩得要命。
最重要的是氣氛相當好,稻荷神完全沒有她想象中作為神明的傲氣。收留了一大家子妖怪的旅行家也很好脾氣,做完一盤甜點后還會問她要不要吃幾塊。
笑般若一般對此都是瘋狂點頭,然後把到手的甜點轉手送給北原和楓家裡的小妖怪,在對方
興高采烈地接過的時候再重新搶回來——她就是這樣喜歡逗小孩子的性格,搞得北原和楓有時候對她都有點無奈。
其實在旅行家眼裡,笑般若雖然年紀要大上一圈,但本質上也是個喜歡鬧騰的小孩子。他估計賣葯郎也是這麼看這個話好像永遠都停不下來的妖怪的。
「喂喂!這明顯更可怕吧!」
狐狸氣得磨了磨尖銳的犬齒,大聲喊道,從沙發底下鑽出來就假裝氣勢洶洶地要撲到笑般若的身上咬她。
笑般若用袖子捂住自己的嘴唇,也不害怕對方的打鬧,笑嘻嘻地飛到了高處,手指尖還在轉著她的面具:「哈哈哈哈,捉不到我!」
「你當我就不會飛啊,開什麼玩笑?」
狐狸傲氣十足地哼了聲,也跟著一躍站在了空中,伸爪子要拽住對方腰上系著的面具,和對方一起追逐起來。
「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哪裡來的活力。」
北原和楓看著他們追逐著鑽出了窗外,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轉頭看向跪坐在茶几軟墊上、存在感低得就像是一陣風的賣葯郎,有些好奇地詢問道:「以前的妖怪也是一樣的嗎?」
賣葯郎很淡定地喝了口茶,抬眸看向窗外搖曳的梨花樹,半透明的花瓣溢滿了有些蒼冷的陽光,語氣平緩:「以前它們都很安靜。」
「唔,那還是多說說話比較好。」
北原和楓看著窗外,聽著外面喧鬧的聲音,稍微沉默一會兒後用輕快的語氣說道。
外面的光輝連同盛開的梨花將倒影落在他的瞳孔里,以至於旅行家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看上去近似於一個柔和的微笑。
除了像是天狗、白狐、狸貓這樣天生地養、得天獨厚的妖怪,許多妖怪化物的誕生來自於怨恨、痛苦以及各種各樣複雜深重的負面情緒。
——他們的誕生或是因為被拋棄、背叛和欺騙的憤恨,或是生前一直死守的執念,或是被殘酷的生活與絕望碾壓而過的痛苦,或是深宮女子在書信文章中留下的悲愁。
多說點話對他們來說總是好的,活潑一點也是好的,甚至哭一場、笑一場也是好的。
畢竟,許多東西並不適合在漫長的歲月中一直被埋在心裡,反覆痛苦地咀嚼。
賣葯郎把自己的天秤放在桌子上,看著其上微微翹起一角,接著目光落在北原和楓的身上,唇角似乎露出了一個很輕微的笑。
雖然一直被很多妖怪緊張兮兮地提防著,但賣葯郎自己並不討厭妖怪。畢竟在手持退魔之劍降妖除魔的漫長時光里,他也見過許多對人類沒有惡意的妖。
它們只是放不下。就像是被打胎而形成的座敷童子一直放不下死時的痛苦,眷戀著母親的愛和在羊水裡的溫暖一樣。
所以他很贊同旅行家的話。
「你已經準備好了嗎?」他問。
就像是他說的那樣,他來到這裡不僅僅是為了稻荷神的事情,也是來處理北原和楓有關的問題的。
本來他覺得一個人從死亡中復活,估計是使用了什麼不該有的手段,但在看到對方身上深厚的祝福后,他就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這更像是這個世界送給自己心愛孩子的新一段人生,那種強烈的祝福甚至暫時把對方身上的疾病給壓制了下去。而就他的觀察而言,北原和楓也的確值得。
所以他也乾脆決定幫對方解決最後的因果。
「應該?」
北原和楓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最後微微地嘆了一口氣,伸出手:「讓我再看眼對方吧,多謝了。一直沒有能和他說句話,還挺抱歉的。」
賣葯郎深深地看了旅行家一眼,把符紙按在茶几上面。
他的聲音平靜而又低啞,有一種讓人鎮定和安心下來的感覺:「他……並不討厭你。」
並不討厭么?
北原和楓沒有說話,他只是閉上了眼睛。
然後他便聽到
風聲,就像是有空氣流淌過安靜不語的心臟,發出空曠的聲響。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所看到的周圍已經不再是房間,而是遼闊的雪原、以及上面漫山遍野的紅楓。
還有看上去和他一模一樣的、就是外貌要年輕一些,身影也要虛幻許多的人。
旅行家愣了一下,然後便看到對方主動朝著他很燦爛地笑起來。
「哈哈哈,我本來都已經在黃泉比良坂陪我爸我媽了,按照正常的情況應該回不來。」
面前的人朝他眨了眨眼睛,用很歡快的語氣說道:「但沒有想到還能和你說一次話,那位賣葯的先生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
「啊?嗯,的確是很好的人。」
旅行家被對方的熱情搞得有點手足無措,但最後還是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心緒重新平復下來,微笑著說道:
「很高興能見到你,北原。」
——他知道面前的這個人到底是誰。
那是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也是那位真正的「北原和楓」。
「也很高興見到你,嗯……」對方說著說著稍微猶豫了一下,有些呆地歪了歪頭,「嗯——」
「夏望楓。」旅行家抬起眼眸,輕聲說出自己遙遠得只存在於上輩子的名字。
對方很高興地「哦」了一聲,快速說道:「很高興見到你,阿楓。」
接下來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在有些尷尬地對視了兩秒后,還是旅行家主動開了口。
「抱歉啊,用你的身體在這個世界上活了那麼多年。」
北原和楓有些抱歉地對面前的人笑了笑:「也不知道你的願望是什麼,連為你做些事都做不到。」
「等等等等,有什麼好道歉的,這也不是你能選擇的,不是嗎?」
對方看上去被這句「抱歉」搞得有些緊張,睜大了橘金色的眼睛,圍著旅行家轉了好幾圈,語速非常快地說道:「而且我的願望你已經完成得很好啦!我就是想要成為一名作家。這就是我最大的夢想了。我……」
他扭了扭手指,指甲有些緊張地撕自己另一隻手上的指甲,小聲說道:
「其實你不知道,我特別想要一個人來替我活下去。我們這裡有個怪談,反正就是影子把主人殺死然後代替身份活下去的。那個我都特別羨慕。畢竟我真的對活著沒什麼興趣,也不覺得我能活得很好。」
「有個人替我活著真是太好了,這是我的真心話。你真的乾的很棒誒,阿楓!啊,說起來我們兩個的名字好像還有點像。」
他說到最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明亮的橘金色眼睛注視著旅行家,只是嘴唇被一下子咬住了。
作為一個人際關係很少、因為心臟病整天宅在家裡的寫作人,他的性格里有著生來的敏感與緊張,可能還有點膽怯。
之前能說那麼多也是因為有太多東西憋在他心裡了。
旅行家看著面前的孩子——這個死在二十歲的青年對兩輩子一共經歷了四十多年的他來說,真的也只能算是一個孩子——最後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嘆息一聲,主動抱住對方。
「嗯,我們確實很像。」
他在上輩子也得過心臟病,也知道這種病症帶來的痛苦,以及一個人過於敏感的思緒到底能給這種疾病帶來什麼樣指數級別的影響。
他能感受到對方眼中的緊張不安,以及那種惶惑與退縮。
對方很明顯地瑟縮了一下,就像是被這種接觸一下子燙傷了,但很快就抱了回來,像是沒有辦法接受自己不去回報這種關照似的。
「不。」他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道,「你比我堅強多了。」
「我真的、我當初是不想活著……心臟病發作的時候會很疼,吃的葯很苦,副作用很難熬,而且父親母親他們都不在了。我不知道我這麼堅持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猛地退縮了一步,那對
注視著旅行家的橘金色的眼睛中是一種支離破碎的情緒,聲音里彷彿也帶上了近乎嗚咽的音調:
「抱歉,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讓你來給我收拾這糟糕的一輩子。明明你也很疼。但是我真的沒有辦法繼續這麼活下去了。」
「我是一個很懦弱的人。」在脫口而出這麼一大段話后,他像是終於恢復了一點冷靜,努力地露出一個有些難看的笑,「謝謝。」
「……並不是不夠堅強就是懦弱。」旅行家注視著對方的眼睛,突然用很堅持的語氣說道。
他垂下眼眸,然後笑了起來,也不知道是在對別人說,還是在對自己說:
「更何況,能夠背負和承認自己人生中的痛苦和狼狽,本身就一種堅強。」
「所以說,很高興見到你。」
旅行家笑了起來,朝對方伸出了手:「初次見面,請多多指教。」
「和楓。」
「北原?」
——當賣葯郎扶住北原和楓的肩膀,讓對方驟然驚醒的時候,西格瑪才剛剛煮好火鍋,端著不大不小的一個砂鍋好奇地張望北原和楓。
「你剛剛閉著眼睛的時候是想到什麼了嗎?總感覺表情有些奇怪。」
西格瑪有些狐疑地看著自己家大人,彷彿敏感地察覺到什麼,在邊上詢問道。
然後就被北原和楓按住腦袋用力地揉了揉。
「嗯,因為想到還沒有給太宰他們打電話。」
北原和楓隨口說道,目光和賣葯郎交錯了一瞬,眼中浮現出嘆息般的笑意,接著突然開口詢問道:「不過你打算到時候坐哪個位置?」
「呃,我能坐在北原你身邊的同時身邊還沒有太宰治、果戈里、費奧多爾嗎?」
旅行家認真地想了想,接著歪過頭:「我努力?」
於是接下來的打電話就變成了這樣:
「什麼?北原你要請客?哦,最好別和西格瑪坐一起啊,這也可以。不過北原你真的好寵你們家孩子哦。要是中也那裡請客,魏爾倫先生一定會把我和中也塞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在期待我挑釁他,還是期待他在武力以外贏我一次。和你比起來,某些家長真的完全不合格——不過中也被這麼安排時黑著的臉真的很有意思!」
太宰治的聲音在電話里聽上去有點模糊,背景里似乎有許多雜音,但還是很明顯能感受到對方活潑輕快的語氣:
「那你應該不介意我帶我朋友一起來吧?我要帶織田作、安吾——紅葉姐也不是不可以邀請。對了,北原你覺得讓織田作家那十幾個孩子來怎麼樣……」
「咳咳咳咳。」
北原和楓聽著對方熟練報出的一大串名字,忍不住咳嗽了好幾聲,沒好氣地說道:「別把我當成肥羊宰啊,雖然我的確很有錢,但是家裡可沒有那麼多椅子。」
「哦——」太宰治拖長聲音,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進去,然後興緻勃勃地詢問道,「對了,北原你是不是要邀請小、我是說中也?我覺得重力相關的異能完全可以在來的時候自備椅子吧?說不定一個人可以帶十幾個!」
「你這麼壓榨中也小心被揍,人家可是有家長的。」北原和楓微微側過頭,聽著太宰治有越來越有詳細趨勢的計劃,用無奈的語氣說道。
他倒是對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之間的互相折騰沒有什麼意見,也沒有立場去阻止和調解,但作為一個朋友,他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對方行為的危險性。
「也對哦,到時候我還是找老鼠的麻煩吧。」
太宰治想了想,似乎贊同了旅行家的想法,接著嘆了口氣:「好可惜。說起來北原你要不要我幫忙解決果戈里的異能?那個異能搶飯很作弊誒!說不定所有的火鍋都會被他吃掉!」
北原和楓沉默了幾秒,想起了來自俄羅斯的小丑先生,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感覺對方會和笑般若玩得非常好。但是…
…
「尼古萊吃不了那麼多吧。」
「他吃不了那麼多,但又不妨礙他搶!」
很好,北原和楓感覺太宰治已經成功把他說服了,於是在掛斷電話后默默地把果戈里和太宰治的位置安排在了一起,順便期待了一下太宰和陀思隔著果戈里吵架的樣子。
在和原主談過之後,他明顯感覺身上輕鬆了不少,在看到北原白秋的時候心態都放平許多,至少不會像是之前那樣刻意躲著了。
「多謝。」他抬頭對賣葯郎笑著說了一句。
賣葯郎側過頭,露出一個笑來:「無妨。」
他已經能感覺到,那個靈魂身上一直牽絆著他的執念消散了,正像是眼前的這個人一樣,應該不久后就可以成佛消散了。
不過他們兩個所牽挂的竟然都是對彼此說上一句「對不起」……這倒是讓他有些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