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詩人是怎樣誕生的
《瘟疫流行時期的宴會》,文野普希金的異能名,也是一篇在三次元招到了當時俄國文學界無數爭論的詩劇。
在瘟疫面前,人到底是選擇像那群少年們一樣,走上街頭尋歡作樂,懷著高昂的激情去歌頌人類戰鬥的熱情;還是皈依於神甫的教導,懷著悲傷沉痛的氣氛,在神的光輝下前行?
其實某種意義上來講,說《瘟疫流行時期的宴會》是時隔無數年,和《十日談》遙相呼應的文藝復興式的作品也未嘗不可。
北原和楓這麼想著,然後聽到普希金有些若有所思的聲音:「那場1830年開始的大瘟疫?這個我當然知道。」
畢竟這和他的異能名字還多多少少有一點關係。
「瘟疫流行時期的宴會」……
似乎的確有了靈感,但是……不行,腦子裡冒出來的句子還不夠好,好像還缺了點什麼。
缺了什麼呢?普希金忍不住皺起了眉——他沒有發現自己此刻的神態正前所未有的專註,甚至已經暫時遺忘了之前讓自己久久不能平靜的娜塔莉婭,所有的注意都完完全全地集中到了詩歌的創作之中。
「當強大無比的冬神,
像威風凜凜的統領,
率領頭髮蓬鬆的衛隊——
嚴寒和白雪,光臨我等。」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看見對面年輕的亞洲人一隻手撐著下巴,一隻手點了點酒杯,用一種悠揚的語氣吟誦道:
「我們用壁爐里的炮仗相迎,
來活躍冬宴中的熱鬧氣氛。」
這是……
普希金微微一愣。
他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去思考這段話的意思,一種不假思索的、如同本能般的靈感就如同潮水,就勢不可擋地從靈魂深處涌了出來。
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衝動,也從來沒有想象過靈感會有這樣炙熱燙人的溫度:這些洶湧而來的火花幾乎瞬間就把他整個人的思維給淹沒殆盡,導致每個理智的齒輪似乎都在不堪重負地「咔咔」作響。
那是理智的示警,是對情感超出控制範圍的警告。
但很奇異的,他沒有對自己這種近乎失控的情況感到恐懼。也許從一開始,他的內心深處就在等待著這一刻。
——這樣屬於詩歌的一刻。
他感到自己彷彿被分割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已經被這樣猛烈的潮水所衝垮,一部分還在勉強保持著相對的邏輯旁觀和自我剖析。
在這樣奇異的狀態下,他聽到了自己念出的這段詩歌的後半段:
「瘟疫這位威嚴的女皇,
如今對我們也不吝賞光。
一心貪圖收穫的豐厚;
掘墓的鐵鍬日日夜夜,
敲打著我們的窗戶與屋房。
我們究竟如何?如何才好?」
從一開始出口的猶豫和遲滯,他的話越來越順利,就好像不需要思考一樣脫口而出:
「讓我們像對付調皮的冬神,
對鼠疫也照樣關上大門——」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此刻正因為激動和熱情而閃閃發亮——那是正在追逐自己所熱愛之物的人特有的眼神,但是彷彿有一種註定一樣的聲音,讓他已經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了。
他想要抓住這份熾熱和滾燙的靈感。
他想抓住詩歌。
「讓我們點起蠟燭,斟滿美酒,
讓我們不顧一切地尋歡作樂!
舉辦各種酒席,還有宴會!
為瘟疫的王朝來歌功頌德!」
對面的北原和楓眨了眨那雙橘金色的眼睛,然後極細微地笑了一下。
靈魂中交織的燦爛色澤讓他沒法看到對方的表情,但很多時候,它的表達比一切的語言和象徵還要更加直接。
在另一個常人看不到的維度里,燦金色的光輝像是終於被點燃的火焰,前所未有地明亮了起來,熾熱的光輝傾灑,極度的璀璨與不可直視的張揚——甚至讓已經逐漸習慣了這種光線的旅行家都感到了有些刺目。
太陽啊……他有些感慨地想到了這個詞語,然後不太適應地挪開了視線,把酒杯里最後的一些酒飲完,然後做起了自己的旁觀者。
北原和楓沒有試圖插上那麼一兩句嘴,把這首詩歌導向和前世一個字母不差的方向——當然也沒有必要這麼做。
雖然都是普希金,但誰也沒有說他們必須要創作出完全一樣的作品。更何況,儘管的確有著同樣的名字和某些特質,但他們的的確確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而這個世界么,自然是屬於這位詩人的舞台了。北原和楓撐著下巴,看著對方一個人的表演,倒頗有一種與有榮焉的感覺。
也許這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見證歷史?
「樂在親赴沙場,戰鬥廝殺!
樂在面臨深淵,無所懼怕!
樂在航行於怒吼的海洋——
沉沉的烏雲,翻滾的浪花!
樂在狂風把人吹得不辨方向!
樂在瘟疫的蔓延和它肆意猖狂!」
普希金閉上了眼睛。是的,他看到了,那些糟糕透頂的生活,那些未知、恐懼與災厄。
但那又算什麼?
「以死亡相威脅的一切,
在視死如歸的人們心裡,
只是無法形容的樂趣的激起——」
已經完全進入狀態的新晉詩人深吸一口氣,像是一位在舞台前指揮樂隊的指揮家一樣,手臂抬起,為最後一小節寫上了鏗鏘有力的結尾:
「或許死亡更使他被歷史銘記!
只有置身惶恐不安之中,
他才能品嘗到永生的幸福與歡欣!」
這是《瘟疫流行時期的宴會》中最為激情澎湃的一段《鼠疫頌》,是以人的身份對瘟疫和苦難的宣戰,是向著死亡和災厄的大笑和衝鋒。
所謂以人類的渺小之力,以此來衝破災難和苦厄的樊籠。
北原和楓隨手歸檔整理了一下自家記憶圖書館裡面的書,把這一篇塞到了剛剛整理好的《普希金全集》裡面,然後非常給面子地帶頭鼓起了掌來。
「啪啪啪啪!」
眾人也都如夢初醒地鼓起掌來,紛紛投射過來驚訝和讚歎的視線。間或還夾雜著一些「感覺很厲害啊」「這是哪位來到莫斯科的詩人嗎」的窸窣低語。
這大概是這所酒吧裡面最為喧鬧的時候。酒吧里播放的《白樺林》完全被各種各樣的聲音蓋了過去,但是沒有人對此提出反對——畢竟這首詩歌已經完全足夠征服他們了。
斯拉夫民族向來有著遠超大多數外國人想象的藝術敏感性和天賦。而這篇《瘟疫流行時期的宴會》中最為激昂的段落的確很能打動這些永遠充滿熱情和戰鬥精神的人們——尤其是在去年,異能戰爭才剛剛結束的情況下。
果然,有些東西就算是換了個時代也還是經典,雖然這個時代的背景和這首詩也相當地契合就是了……
北原和楓轉了轉手中的空杯子,有點感慨地這麼想到。
「哎?」從靈感的浪潮中暫時冷靜下來的普希金有點迷茫地重新睜眼,然後就看到了整個酒吧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都看向了他,並且都一臉真誠地對著他鼓掌。
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幹什麼?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看著我?
「你念詩的聲音太大了。」北原和楓把酒杯放下來,語氣輕快地回答道,「怎麼樣?我就說你很適合寫詩吧?」
「……」
普希金不想說話,並且從那種過於激動的情緒當中真正冷靜下來之後,普希金只想找一個地方死一死。
什麼叫社會性死亡,這就叫社會性死亡jpg
穿越者先生笑眯眯地撐著下巴欣賞了會兒詩人難得窘迫的樣子,略微滿足了一下自己無處安放的惡趣味后,伸手整理了下圍巾,然後把手揣回口袋。
走了走了。該看的看完了,能做的事也都做了,至於剩下的么……這可不是他一個平凡庸俗又鹹魚的旅行家該面對的事情。
北原和楓如是想著,然後把杯子往邊上放了放,起身離開。
「不管怎麼說,對我來講,今晚欣賞到了一首非常棒的詩歌。」旅行家微微偏了下腦袋,看著似乎還沒完全緩過來的普希金,笑眯眯地和這位萍水相逢的「路人」告別,「總之,非常高興今晚能夠遇見你,以後有緣再見?」
「哎?等等!」被眾人微妙的熱情態度搞得有點蒙圈的新晉詩人因為對方突然的離開微微愣了愣,然後迅速開口,「那個,我叫亞歷山大。亞歷山大·謝爾蓋耶維奇·普希金。」
他迅速地收斂起了自己臉上的表情,這使他看上去有點嚴肅,那雙眼睛顯得閃閃發亮——相信沒人能看出他幾分鐘前還在這裡喝悶酒——像是有火焰在他的眼中生生不息地蔓延。
「以及,」這個還沒有被生活改變成未來那副可悲模樣的年輕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謝謝。」
唔?聽到意料之外的感謝的北原和楓有些驚訝地怔了一下,然後也跟著笑了起來:
「北原,北原和楓。」
他這麼介紹著自己的名字,眼底的神情柔和了不少——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他總算是放下了那點對於「文野版普希金」的芥蒂,能夠平和、甚至有點欣賞地去看待對方了。
當然,最重要的是,至少現在的普希金的確還是一個很可愛,至少很純粹的人。
年輕的穿越者看著眼前彷彿將整個光團盡數點亮的,如同黃金一般的燦爛光輝,幾乎是控制不住地勾起唇角。
真好啊。
他不怕對方沒有靈感,他怕的是這個世界的文豪真的已經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不再有那種純粹的熱愛,和文學正式地分道揚鑣。
但事實證明,不管兩個世界之間跨越了多少的距離,又擁有多少的差異——但有些刻在靈魂上的東西是不會被磨滅的。
想到這兒,異鄉人眼睛愉快地彎了彎:
真是一個奇迹,不對嗎?
不過……
年輕的旅行家一隻手撐起下巴,半開玩笑地調侃道:「如果真的想感謝我的話,那以後送我一本有你簽名的詩集,怎麼樣?當然,必須是你自己創作的詩集哦。」
詩集嗎?
年輕的俄羅斯人有些驚訝地看了眼對方,然後認真地回答道:「我會記得的。」
出詩集,對於絕大多數的詩人都算是個困難的目標——但這也是他們之間某些微妙且帶著約定意味的默契。
畢竟誰也不會相信,作為詩人的「普希金」會出不了一本詩集吧?
在回想這件小小的「約定」的時候,北原和楓已經重新扶正了自己的帽子,走出了酒吧的大門,重新沒入了莫斯科寒冷的空氣之中。
「非常不錯的經歷,不是嗎?」他彎了彎眸子,很是愉快地自言自語,「這可比去博物館有意思……至少你在博物館可看不見真人!」
「嗯,對。好就好在,今天不僅僅有非常好的酒,還有非常好的故事……」
一個從痛苦中掙脫,展現出自己本質深處的璀璨,找到了自己的方向的靈魂。
這樣圓滿的故事,大抵總是很令人愉快的,尤其是在知道對方本來會有著很糟糕的命運的時候。
他不知道對方具體的過去,也不知道對方原本所要在這件事中經歷的事情。但他喜歡對方找到了「詩歌」時那種整個人都明亮起來的狀態。
如同西方的菲尼克斯,每隔五百年集香枝以自焚,然後在痛苦的烈火中誕生出新的神鳥。
於是,舊的窠臼脫去,新的羽翼生出。命運走上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拐點,一顆本將走向暗淡的星星閃起了光——如同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奇迹中的奇迹。
北原和楓手裡抱著剛剛從某家店裡買來的熱茶,捧著喝了一口,然後滿意地眯上了眼。
雖然他能夠理解、甚至欣賞著殘缺和遺憾的存在,但是就個人而言,他往往會拉上一把,幫不想被這些泥淖掩埋到窒息的傢伙掙脫。
儘管對方僅僅是萍水相逢之人,但也沒什麼關係,反正他伸手的原因,也只是自己不喜歡看見那些悲劇罷了……
任性又自私的旅行家咬了咬茶飲的吸管,忍不住回想了一下自己剛剛多管閑事的行為,然後自我肯定地點了點頭。
【有些時候,人彷彿能夠聽到來自命運的暗笑和旁白,就像是那一刻。那一瞬間,我覺得我聽到了有人在對我說,我會是個偉大的詩人,這就是我的命運。
在第一句詩脫口而出的剎那,我就知道了,我屬於詩歌,那裡才有我的靈魂。
每當我想起這段經歷的時候,我都要感謝我那位作為旅行家的友人——就像是所有見過他的人所說的那樣,他是一個能夠看到人們內心最深處渴望和追求的天生的讀心者。
但和那些同樣能看穿人心的聰明人不一樣的是:與此同時,他也不吝惜於對每一個他所看見的人伸出手,拉出那些還在被塵世所束縛,無法逃脫的靈魂。
——普希金《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