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 赫克托,法明戴爾之王
環霧湖畔,裹著灰霧的高瘦男人站在岸邊,靜靜的看著正在向湖中心飄去的赫卡忒的頭顱,赫卡忒也沒有再言語,她已經也接受了一切,接受了法明戴爾破滅的定局,接受了淚之瘟疫終將成為世間主宰的結果。
這是屬於她作為彌蒂爾信使和法明戴爾王族神官的最後落幕,她所做的全部努力都是白費的,這一切的來臨只是有些遲到,遲到了千年而已。
將她帶到這裡的人,確實是曾經殺死自己的兇手,自己的哥哥赫克托。在最後一次淚之瘟疫爆發的那一夜,就在自己被斬首死亡之前的最後一刻,她的的確確的看到了赫克托在她身體里被湧出的瘟疫的力量直接蒸發。他又是怎麼復活的,又怎麼帶著自己來到了這裡。
「不要擔心,赫卡忒,我們的法明戴爾會在這裡重新誕生。」
這是赫克托在將她放入環霧湖中說的話,那的確是赫克托的聲音,親切到讓原本在矛盾之中絕望的赫卡忒反而放下了一切猜疑,也放下了所有追問的念頭。
她的執念便是拯救破滅的法明戴爾,為此她在這裡徘徊了千年。
冰冷徹骨的湖水就像是母親的懷抱,但是赫卡忒並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從湖底的深處有一束微微的光在將她向下拉去。赫卡忒已經不想再想了,思考對她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不管自己那渺小,憂愁,無法達成的願望究竟該以什麼樣的方式收尾,都無所謂了。
升降梯抵達了最底層,石台和底座碰撞發出了咚地一聲,而環繞著升降梯的淡藍色力場也隨之解除,周圍的溫度驟然降了下來,那是一種地底特有的潮濕陰冷。
「感覺到了嗎?」
「難道你也是?」
在來到法明戴爾的地下教堂區之後,兩個人身上的淚之瘟疫就像受到了感召,對著不遠處的某個方向發出了相同的指引。那當然是淚之瘟疫的意志,對著她們兩個染上淚之瘟疫的患者進行的呼喚。
灰色的霧氣瀰漫在教堂區中,只露出那些未建成的尖頂,藍色水晶雕刻而成的大橋從升降梯開始,一直延伸到環霧湖的岸邊,霧氣在兩側就像雲海牆壁,看不見教堂區內部的街道。白色的幻影從牆壁之中走出,漫步在藍色大橋上,然後就如同夢幻一樣隱去,這些幻影有些穿著騎士的盔甲,有些穿著平民的服飾,還有的背著工匠的匠錘與石鎬,他們完全沒有理會麗諾爾一行人。
「過往的殘留記憶,這些都是曾經生活……或者死在環霧湖中的人,淚之瘟疫具有承載記憶的作用,而這裡淚之瘟疫的濃度,遠超我們走過的任何地方,」婭瑟大口呼吸著說,「就連身為薩爾丁的我都能清晰地感覺到它們觸碰我皮膚的蠕動……環霧湖,你到底是什麼存在?」
三個人踏著藍色水晶的橋面快步向前走去,在橋樑的盡頭,便是阿雪和麗諾爾兩人受到的召喚所在之處。在環霧湖的邊緣,她們終於再次看到了那個裹在灰霧中,望著鏡子一樣的環霧湖的肅穆身影。
「喂,那邊的那個瘟疫意志,爺來啦,趕緊把赫卡忒交出來,我還能饒你不死。」阿雪摩拳擦掌地說。
麗諾爾默默的抽出妲珂莉,望著那個男人的身邊,她並沒有發現赫卡忒的頭顱:
「赫卡忒呢,你把赫卡忒怎麼樣了。」
「她已經回到她應屬的地方,就在你們的面前,這座環霧湖之底,」男人身上的霧氣身軀向下退散,沿著身體傳遞到了地上,就像一張大網,
以他為中心,覆蓋了環霧湖邊的岩石淺灘,直到麗諾爾的腳下,「我原本以為,你們會死在祈願雪崖之上,但是你們的韌性超過了我的想象,不過一切都沒區別,法明戴爾因為環霧湖而結束,也會因為環霧湖而再度崛起,離開這座山谷的束縛,而我也歡迎你們成為這個偉大王國新的子民,在我赫克托·雅尼羅姆下,一同走向永恆的繁榮。」
那個男人緩緩地偏過頭來,露出一個側臉,那是一張接近三十歲的成熟面龐,眉眼之間像極了赫卡忒的樣子,和麗諾爾一樣的藍色眼睛,瘦削的面頰十分英朗,一頭灰色的頭髮向後梳著,穿著一身純黑色的華服,另一隻手在身前似乎握著什麼東西。
「幸會了,唐雪小姐,婭瑟小姐,以及麗諾爾小姐,我要感謝你把我帶入本該屬於我的王庭之中。」
赫克托的側臉的眼神肅殺而又冷酷,他沒有展露任何的表情,但是向麗諾爾輕輕點了點頭作為問候——他的身上,真的有著作為一個國王嚴肅而冷漠的氣質。
「我想你們從我的妹妹的口中,已經聽過了我的名字,而我原本應該死在了最後一次淚之瘟疫的爆發之中,被我親手殺死的妹妹體內的淚之瘟疫力量形神俱滅才對,」赫克托瞥了一眼麗諾爾手中的妲珂莉,由轉過頭去看向了霧氣氤氳的環霧湖。
「你他媽少廢話,把赫卡忒……」
阿雪說著就要衝上去揍赫克托,但是婭瑟突然伸出手臂攔在了阿雪面前,她熔金色的瞳孔忽明忽滅,死死的注視著赫克托的背影,不知為何,她的身體正在劇烈的顫抖,渾身的都綳的緊緊的。
「婭瑟?你怎麼了。」麗諾爾焦急的問道,能讓婭瑟恐懼至此的,絕對不是什麼可以輕鬆招惹的東西。
「環霧湖到底是什麼地方……你又是什麼東西,淚之瘟疫到底是什麼!?」
「我應該誇獎你嗎,不愧是薩爾丁,居然能看的這麼透徹,」赫克托似笑非笑的哼了一聲,他的語氣是如此的高傲,沒有一點點溫度,「承認吧,你已經看到了淚之瘟疫的本質,說出來。」
「……靈魂,一整個烙印大陸未曾抵彼岸的死者靈魂,環霧湖的湖底,是物質界之上的形成界……」
婭瑟用嘴唇顫抖著說道,在真正注視到環霧湖的瞬間,淚之瘟疫的本質最終披露在了她的面前。
之前在凜冬學院的時候,她就感覺淚之瘟疫的譜線雖然雜亂,但是內部有熟悉的規律可循。在薩爾丁和斯托利亞魔法學的概念里,世界分為了四層,所有人熟知的實體存在於物質界中,但是在物質界之上的三層界域,乃是更高層級的維度,人類根本沒有資格窺探。
但是站在實體世界頂端,求知慾旺盛的古龍曾經進行了一項宏偉的計劃,給予了物質界之上的第二界域一瞥,並且將其命名為——形成界。
那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界域,在所有實體世界的低維生物的眼裡,這界域被觀測為了一個平坦的,由白色的沙子組成的海岸,黑色的海水永恆不息的拍打在沙灘上,這裡沒有太陽,浩浩蕩蕩的灰色霧氣自海上湧來,徹底遮蔽了海灘和天空,整個世界陰鬱且寒冷。
物質界內所有的生者,在死後,其接近生命本質,作為個體概念的靈魂會抵達那片海灘。
海灘的某處存在著一個渡口,那裡總會有一艘小船,前往那裡的靈魂有些會坐上小船,前往大海的另一頭。灰濛濛的霧氣之中,有著一座白石的燈塔,塔頂上有一抔藍色的火焰永恆的燃燒,發出巨大的嗡鳴聲,指引著小船前往不知何處的彼岸。
而那些無法前往彼岸的靈魂,則會永遠迷失在海灘之上,他們被燈塔的光吸引,赤身裸體步入海中,最終被大海吞噬,成為了瀰漫在整個形成界的灰霧的一部分。
這段記錄被這些窮盡一切的探索者們刻在了石碑上,而古龍的輝煌紀元最終也隕落,這些信息被遺失在時光之中,在數萬年之後,石碑被斯托利亞的歷史學者們挖了出來,靠著生澀的龍語進行翻譯,以「灰霧海岸」的名字呈現在了每個斯托利亞的學院中魔法師必修的課本上。
麗諾爾張著嘴巴呆住了,一種最原始的恐懼出現在她身上,她並不是因為得知了環霧湖之下是為何物而恐懼,而是因為她想起了在很久之前,漢弗雷斯的宅邸之中發生的事情:
她確確實實的,曾經親身抵達過灰霧海岸。
而關於作為死者界域的形成界,也十分清楚的寫在了課本之中,也就是說,在她旅程開始之前,她已經完全死去了一次。自己的靈魂抵達過灰霧海岸,自己也已經死過了,那如今站在這裡的又是誰,又是什麼東西,難道她和薇兒一樣,同樣是一具「會動的屍體」?
「你奪走了我的名字……我的身體,我的家人,我的一切,而我……則被你的權柄詛咒,被困在我自己的身體里,連邁向死亡都做不到,一次一次的在死亡之中拼湊自己殘損的肢體,縫合自己崩潰的血肉……」
那個夢中自稱麗諾爾的,百般折磨自己的妖異的聲音再次在腦中飄渺的響起。
漢弗雷斯宅邸,烏鴉羽毛,兩個蝕刻,傑芙琳,拒死性。
麗諾爾,你又是什麼?
「距離封印的解除,還有一些時間,作為對你們的獎勵,讓我來給你們講個故事吧。」
「很久之前,我的父親雅尼羅姆王發現了環霧湖,在彌蒂爾的啟迪之下開始使用淚之瘟疫的力量,建立了法明戴爾,神官卡加洛斯也同時確立了彌蒂爾的信仰,銀狼卡加洛斯建立了騎士要塞,用淚之瘟疫鑄成的武器武裝自己」赫克托保持著相同的語氣將法明戴爾的故事娓娓道來,「第一次淚之瘟疫爆發,他發現了淚之瘟疫的威脅,並且開始封閉環霧湖,自己將自己貶為罪人,在寂霜之墓中吞噬淚中之骸,暫時清除了淚之瘟疫。」
「十六年之後,第二次淚之瘟疫沒有緣由的爆發,那年的我二十六歲,赫卡忒十六歲,我帶著已經年邁的銀狼培養出的征戰騎士離開法明戴爾對外開疆拓土,並不知道我的故鄉之內發生了如此巨大的災禍,我的妹妹,赫卡忒挺身而出,在彌蒂爾教堂之中祈求來了神跡,和父親一樣,將全城的淚之瘟疫全部封印在自己體內,沉睡在冰棺之中。」
「在我得知這一切之後,我對她的擔當和勇氣十分敬佩,她的所作所為,比身為一個失敗的遠征者的我更適合成為法明戴爾的國王,在那日的慶典上,我來到了王庭,我想注視著陷入沉睡的她戴上王冠……」
赫克托的語氣產生了一點點變化,難以掩蓋他對這件事的自豪,隨後,他話鋒一轉:
「但是冰棺里空空如也,那裡,什麼都沒有,沒有我的妹妹,沒有赫卡忒,只有一排結冰的腳印通往祈願雪崖的門關,那時候寄宿在她的身體里的並不是自己,而是那一團瘟疫的意志……我的親衛騎士們嘗試著把她拉回來,但是被她全部屠戮殆盡,你們看到的,通往環霧湖的門關之內的騎士盔甲,便是他們最後的遺產。」
「在祭司和征戰騎士們的犧牲和努力之下,我們最終把她帶離了王庭,那時候她的瘋狂和扭曲,不是你現在見到的赫卡忒……我和神官卡加洛斯沒有任何辦法,我只能親手……殺了她,殺死我的親生妹妹,我的一生摯愛,法明戴爾的光。」
「而這同樣也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在她的頭顱斷裂的瞬間,黑色的雄鹿衝出了王庭,將法明戴爾變成了如今你們看到的樣子,或許是因為雅尼羅姆的血脈,是被彌蒂爾祝福,或者選中的存在,在我的身軀湮滅的一瞬間,瘟疫的意志找上了我,我的身體被淚之瘟疫重組,而在那之後,我看到了一切。」
赫克托笑出了聲,他的聲音是如此的悲涼而深沉:
「環霧湖本身,是形成界與物質界交叉,在物質界的投影,那些無法前往彼岸而永恆哀嚎的靈魂,他們本身便是形成界的一部分,帶著不屬於物質界的力量,這是他們唯一,唯一能夠回到物質界的機會,所以它們從環霧湖底傾巢而出,肆意掠奪著法明戴爾人的肉體,但是凡人的身軀,不可能承擔來自崇高世界的力量,因此肉體破潰,糜爛,扭曲,失去神智,僅餘下最後的執念……這,就是淚之瘟疫。」
「我的父親,封印環霧湖的方法非常的極端,他將原本在這裡的工匠和騎士們沉入了湖水之中,用他們的身體堵住了湖底形成界的缺口,來讓灰霧不再溢出,又在祈願雪崖建立了必須三位奠基人同時到場,才能解開的門關,他以為這一切已經萬無一失了。」
「但是他忘了一件事情,親身來過環霧湖的他,本身就感染了淚之瘟疫,而在此之後,他和母親誕生下了赫卡忒……沒錯,赫卡忒本身,便是來自環霧湖的,淚之瘟疫的孩子,她是唯一能夠解除父親設下的封印的鑰匙。」
「她才是真正的,兩次淚之瘟疫爆發的起源,瘟疫的意志一直都在她身上,她行走的地方,細小的淚之瘟疫便從她的身體進入法明戴爾,於是本該已經徹底殺滅的淚之瘟疫又一次爆發了,而無辜的她,卻陰差陽錯的成為了彌蒂爾的信使,掌握著一枚神跡,可是她同樣不知道的是,形成界,那片充斥著灰色霧氣的海岸,便是支柱彌蒂爾的神國,是祂的權能存在之地——祂掌握著冬天,降雪,寒冷,以及死亡。」
婭瑟和麗諾爾的嘴角同時抽搐了一下,死亡這道權能,就算是古龍們也沒有找到其代表的支柱,而如今,卻在赫克托的口中講述了出來。而這條訊息,對於整個斯托利亞來說,堪稱一場神秘學和魔法學界的劇烈地震,其意義會影響深遠,甚至歪曲信仰的走向。
赫克托腳下的灰霧隨著他講述故事的語調緩緩飄動著,無數的迷失靈魂在其中哀嚎。
「而後來的事情,便是你們經歷的所有,她的靈魂在法明戴爾徘徊,尋找著能夠給予法明戴爾救贖的人,而被淚之瘟疫重塑身體的我,也同樣存在在在法明戴爾的每一縷淚之瘟疫里,但是我同樣不甘心,我同樣不甘心我的故鄉,我的國土,就這麼被塵封在這座山谷之中,我也要讓法明戴爾復甦,給予她救贖!我用了幾百年的時間,以自己的意志和瘟疫的意志抗爭著,我可是法明戴爾的國王,神話時代的傳奇,雅尼羅姆的長子!」
「幾百年的時間,你們無法想象我受到了怎樣的折磨,經歷了多少的抗爭……但是奇迹最終出現了,我,一位凡人,打敗了來自形成界的瘟疫意志,我成了淚之瘟疫的國王,我能完全操使淚之瘟疫的力量,整個法明戴爾的淚之瘟疫全部屈服於我的手中!我存在於淚之瘟疫遍布的一切地方,我就是法明戴爾本身!」
「法明戴爾不是世外桃源,法明戴爾是一座監牢,銀狼卡加洛斯和我所有的遠征都失敗了,這個國家被困死在了山谷之中,然後遭受了毀滅……但是,凌駕了淚之瘟疫意志的我,具有將整個世界收入囊中的能力,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找到開啟環霧湖的鑰匙,赫卡忒的頭顱,在那日之後,她的親衛騎士將她的頭顱藏匿收殮,讓我無法觸碰,那神跡又不允許我進入王庭之中,曾幾何時,我差點放棄了法明戴爾。」
赫克托的語調變得有些激動,得以,還有某種扭曲的瘋狂:
「但是麗諾爾小姐,你的出現,帶給了我希望,你手裡的兩瓶合劑,確實是已經被弱化過的淚之瘟疫,除去裡面靈魂的沉積之後,淚之瘟疫便會化作供養你的力量。法明戴爾沒有真正的生者,但是你是,所以在你來到法明戴爾的那一刻,我進入了你的身體,而你……果然非常優秀,你帶我找到了赫卡忒的頭顱,帶我進入了王庭,把我送到了環霧湖的門扉,我將用淚之瘟疫的力量,讓這座輝煌的國度重新誕生,我們所有人都要離開這座山谷,讓世界以法明戴爾命名,籠罩在灰色的霧氣之下——」
「——凡人啊!傳唱後世吧,支柱神明彌蒂爾的神國,將在許珀利翁高聳的穹頂之下再次崛起,延伸向整個大陸,以法明戴爾的末代之王,赫克托·雅尼羅姆的名義!」
自環霧湖的中心,深灰色的霧氣噴涌而出,湖底藍色的光芒變得愈加清澈明亮,水面向上抬起,沒過了赫克托和麗諾爾三人的腳踝,原本遍布教堂區的灰霧向上抬升,化作斑斕的陰雲,藍色的火光在雲層中浮動,鵝毛一樣的灰色雪花自上方飄落。彌蒂爾的神國,死者的國度,灰霧海岸,正從環霧湖中噴涌而出,侵吞著物質界的現實。
麗諾爾已經做好了霜狼獠牙的起手式,自源魔力和體內的淚之瘟疫交織在一起,在第五圓周開始了循環,而婭瑟的龍瞳也變得赤金明亮,阿雪重重的踏步,渾身上下燃起了熾紅色的心火。
赫克托轉過身來,一團自環霧湖中的灰霧纏繞在手中,逐漸變成了一隻大劍的劍柄,灰霧向下延伸,最終聯通到了沒過腳踝的水面,霧氣凝匯散去,他的手上深邃的暗藍光芒點亮,一把水晶大劍就此從環霧湖中拔出。
那是只有法明戴爾的國王才有資格從環霧湖中拔出的奇迹武裝,象徵著王權的王器——
妲珂莉-淚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