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猶恐相逢是夢中
「咳咳……若是小蘋和朝雲仍在,一定唱得比我倆動情。」蓮姨慘然一笑,「第一歸來須早……此別朱顏應老……」
「應當早些重逢啊,如今我們都老成了這副模樣,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但山伯一直在找你們啊,他定然不會計較你們如今的容貌。」
蓮姨搖搖頭,「罷了,你就去跟他說我過得很好,只是離開洛陽去別處雲遊了。不要讓他擔心……」
「為什麼?」明哲很是不解,「近在眼前的機會,就這麼放棄了,甘心嗎?」
「再見又能如何?我們早已不是當初那副模樣,就算認得彼此,心已不似當年。公子,換作是你,當多年不見的故友出現在你眼前,你是見,還是不見?」柳驚鴻把這個難題拋給了明哲。
明哲本想辯解,但一想到身後的清寒,剛到嘴邊的話,又被咽了下去。
沉默了一會兒,明哲長舒一氣,緩緩開口:「我明白您們的意思了,我會向山伯轉達您們的意思。」
明哲轉身離開,鳶兒和清寒緊跟上去。
「師兄,你要去哪兒?」
「桃花塢,轉達蓮姨的話。」
「你妥協了?」
「不是妥協,而是明白了蓮姨的心意。」
清寒搖搖頭,「不,我的意思是,你跟自己妥協了。」
明哲停下腳步,轉身看向清寒。
「你寧願一個人背負一切,也不願牽連其他人。清寒也好,韻兒也罷,你本不想與我們見面,因為你知道一旦見了,便再也放不下了,你努力說服自己不與我們見面,可命運的安排,半點也不由人。」
明哲腦海中湧現出許多回憶。
汴京茶樓,那一雙水靈的眼睛楚楚動人,清澈明亮,無一絲塵埃,猶如一塊明玉,晶瑩透亮,不染纖塵。他從韻兒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她。雖無言語上的交流,但他明顯察覺到,她有話想對自己說。他遲疑了,細細想了片刻,他還是沒有停下腳步。他不想過問太多塵事,更不想與京城的人有何牽連,何況她的身份乃是丞相千金。與其瑣事纏身,不如一走了之,此事就當作恆河一沙,自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誰也不虧欠誰,誰也不犯誰。
雖說他的確欠了韻兒一個人情,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還是要權衡利弊,分清好壞。他的身上背負太多事,任何一件事都能毀掉一個人,使其墜入無盡深淵。韻兒幫了他,他不能恩將仇報。對他來說,最好的報答就是不進入韻兒的生活,作為一位過客,默默走過。
這是他的想法,現實卻不一定如他所願。驚鴻一瞥,百世淪陷,他倆的命運已交織在一起。
應天府,馨山下,清寒走到兩人身前,先是行了個禮,然後問:「不知兩位少俠於此何為?可是遇到什麼麻煩了?我見這位少俠面色不佳,體內真氣翻湧,可是受傷了?是否需要我等幫忙?」
清寒與明哲對視的那一刻,兩人便已認出彼此。
「無妨,小傷而已!調息一會兒,便好了!多謝姑娘關心!」明哲沒有與清寒相認,僅是當作一位過客。
清寒猶豫了一會兒,不知該不該說。她確定眼前之人便是凌雲,但她不明白為何凌雲不與她相認。
明哲故作不熟,裝得有模有樣,「姑娘是天師門的人?」
「在下姓顧名清寒,天師門初代弟子,道宗關門弟子!」清寒倒也乾脆,直接說出了自己的身份,一點也不顧慮眼前之人的善惡,因為對她而言,凌雲即是對錯。
醉春樓中,清寒一襲白衣勝雪,瓊鼻杏眼,一雙水靈的眼睛一張一闔,笑靨如花,雪白的肌膚吹彈可破,修長的頸項上掛著一條項鏈,衣裙上花紋交錯,編織成一幅圖畫。她望著明哲,臉上的笑容耐人尋味。誰能想到堂堂天師門二弟子,居然是聽雨閣閣主?
她走到明哲跟前,面帶笑容,「不知我應如何稱呼閣下?是叫你陸章事好呢,還是叫你師兄?」
明哲輕咳一聲,訕訕一笑,「顧閣主說笑啦!陸某可不敢冒充閣主的師兄,在下姓陸名淵字明哲,閣主若不嫌棄,叫我凌雲即可。我只是秣房一位微不足道的僕役,可不敢高攀章事之位,還請閣主莫要折煞在下,在下當真擔待不起!」
明哲看似謙虛,實則不過是演戲罷了,清寒也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他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師兄,你在說什麼胡話?你若不是清寒的師兄,試問世間還有誰能做清寒的師兄?」
明哲繼續裝糊塗,「清寒姑娘,話可不能這麼說啊!你師兄乃天師門代掌門、道宗大弟子柳庭風,受萬人敬仰,可不像我這種無名小卒,只能躲在角落,看著人家在萬人面前大放光輝,風光無限!」
清寒才不相信明哲的鬼話,「清寒說過,你是我唯一的師兄,世間所有人都比不上你分毫!柳庭風又如何?他不過是仗著天師門代掌門的身份招搖過市罷,怎能與師兄相提並論?以你的實力,隨便一招便可打得他滿地找牙,又何必在師妹面前謙虛呢?」
「清寒姑娘,莫要誤會!陸某說的句句都是實話,絕無半句假話,陸某雖是無名小卒,不足掛齒,但陸某的為人你大可放心,我若所言有半句假話,那便讓我……」明哲突然卡在這裡,說不下去,清寒則是抓住機會,冷嘲熱諷,「你怎麼不接著說了?莫不是還沒想好怎麼說下去吧?師兄,你不是信誓旦旦說所言絕無半句假話,莫非是你心裡有鬼,不敢說下去?師兄,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若不說這些假話,咱們也不用在此多費口舌,你說是吧?」
「小清寒,你的口舌是越來越伶俐了,師兄自愧不如啊!」明哲終是承認了。
往事種種,歷歷在目,明哲又怎會不明白清寒的意思?
明哲付之一笑,「妥協罷,習慣了。咱們去桃花塢,跟山伯解釋清楚吧!」
三人前往桃花塢尋找晏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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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春末,放眼望去,桃花塢中,一片緋紅。滿枝的桃花,散發出陣陣香味,一陣清風拂過,樹枝輕輕晃動,花瓣隨風飛舞,飄落到地上,靜靜的,彷彿於樹下歇息。
踏著鋪蓋花瓣的小路,穿過一片片樹林,明哲三人來到了桃花塢的後山。這裡有一塊空地,一座草屋映入眼帘,草屋旁還有一棵桃樹,與桃花塢中其他桃樹相比,這棵桃樹最為特別,不是因為它的粗壯枝幹,而是樹枝上掛滿了紅綢。
明哲向晏幾道招手,「山伯!」
晏幾道驚喜道:「你們回來啦!可有小蓮的下落?」
明哲嘆了一口氣,「蓮姨已經離開洛陽了……」
「你不是說她在找我嗎?怎麼會又離開洛陽了?」
明哲愣了下,「興許是有別的事!」
晏幾道苦笑一聲,「當年如此,而今亦是如此,我們終究四散不相逢……」山伯的情緒忽然有些失控,「可我非常想見她們,我曾給朝雲寄了很多信,可她都沒有回我。你們過來幫我看看,是不是我這幾首詞寫得不夠好?」
明哲展開晏幾道的詞稿:風有韻,月無痕。暗消魂。擬將幽恨,試寫殘花,寄與朝雲。
「晚見珍珍……疑似朝雲……看來山伯太思念故人了,見到誰都覺得像她們。」
「幾十年前的烈火烹油,到如今餘燼冷煙,我何等冷落,但即使如此……我想起當年與她們唱和的日子,仍覺得是此生最好的時候。」
山伯情緒正上頭,忽然聽到一聲異響。
「誰?」明哲倏然驚覺,趕忙追出去,沒想到竟是鴻姨,「鴻姨!您怎麼來了?」
柳驚鴻垂下眉目,「我……還是想遠遠地看他一眼,遠遠地看一眼就好了。」
晏幾道驚喜道:「驚鴻!」
柳驚鴻愣了下,「小山,你……你竟然還能一眼認出我?」
晏幾道熱淚奪眶,激動難耐,「不管過了多年,你們的眼眸都如當年一樣清澈,我又怎會認不出?」
故人相逢,柳驚鴻也抑制不住激動的眼淚,「小山,我們在桃花冢旁埋了一壇桃花釀。」
晏幾道連喊幾聲好,「故人重逢,應有美酒!小友、二位姑娘,咱們一起去!」
明哲先行一步,前往桃花樹下挖出桃花釀。
「這桃花釀大有當年的味道,來陪我喝一杯吧!」
幾人陪晏幾道喝一杯桃花釀,把酒言歡。
「我記得當年我和陳、沈二兄坐在中間,小蓮與朝雲就站在我身側看我填的詞,她們只要看一眼便都會唱了。小蓮在那一邊彈箏,驚鴻便隨著歌聲翩然起舞……當年啊,知音都在,懂我的人都在啊!」
酒過三巡,醉意襲來,依稀故人在,「你們都回來啦?回來了好啊……」
「山伯睡著了,要不要喊醒他?」
柳驚鴻搖搖頭,「不用了。猶恐相逢是夢中——往事再也追不回,且讓他好好做完這場夢吧。」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一念而系,紅杏開時,花底曾相遇,故人又重逢。
安頓好晏幾道,告別柳驚鴻,明哲三人離開了桃花塢。
「哥哥,你為何不告訴晏前輩真相?」
「真相與謊言,沒有的絕對的界線,有時候善意的謊言,勝過殘忍的真相。」
鳶兒一臉困惑,「鳶兒還是不明白哥哥為何要替蓮姨隱瞞真相?」
明哲佇立在鳶兒身前,為她梳理鬢角的青絲,語重心長道:「相見不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我只要知道他平安就好了!」
清寒輕咳一聲,「師兄、鳶兒,你們有必要在清寒面前表現得如此親昵嗎?」
聞此言,鳶兒恍然回過神來,向後連退了幾步,輕抿嘴唇,臉上浮現出一抹緋紅,「抱歉,鳶兒失態了。」
明哲望向清寒,「小清寒,你別說她!你黏著我的時候,不也是這副樣子嗎?大家將心比心,誰也別笑話誰。」
清寒得意道:「可清寒敢承認啊!」
這下鳶兒更自慚形穢。
明哲哀嘆一聲,「你敢承認,那是因為你臉皮厚;鳶兒害羞,那是因為她臉皮薄。你們要是到我這境界,面子已經不重要了,正所謂樹不要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我就是那種不要臉的傢伙。」說這話時,明哲還一副自豪的模樣,「退一步說,你是我師妹,她是我妹妹,大家各分秋色,各有其長,何必揪著別人的短處不放呢?」
清寒略微不高興,「師兄,你就向著她說話吧!遲早有一天,你會失去我這麼可愛、乖巧、一心向著你的小師妹!」
清寒本以為明哲會安慰她一下,哪怕只是敷衍一下,可令她沒想到的是,明哲接下來的話徹底顛覆了她的認知。
「糾正一下,你不是我的小師妹,在你之後還有個祈,當然她也是你師妹。」明哲一本正經地說,完全沒注意到清寒臉上露出微妙的表情。
「師兄,在你心裡,君影的位子是不是遠在清寒之上?或者說,師兄心裡從來就沒有過清寒的位子。反正清寒付出這麼多,也不見得師兄會誇清寒一下,哪怕是敷衍的話,師兄也不願多說一句。」
明哲嗅到了危險,「小清寒,你不會又要拿我出氣吧?」
清寒深意一笑,「師兄覺得呢?」
明哲心裡沒底,「小清寒,我好歹也是你師兄,你不至於這麼對我吧?」
在一旁看戲的鳶兒,不小心笑出了聲。
明哲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的親妹妹,你哥都快要涼了,你還笑得出來?當真是我那欺兄滅祖、兄友妹恭的好妹妹!」
鳶兒注意到明哲正盯著自己,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取而代之是一副陰沉面孔,「哥哥別以為鳶兒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你肯定在心裡說鳶兒的壞話!」鳶兒直接揭穿了明哲的偽善面具。
明哲瞪大眼睛,難以置信,「我去,這你都能看得出,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蟲吧!」
鳶兒冷哼一聲,沒好氣道:「哥哥才是肚子里的蛔蟲,鳶兒這叫心有靈犀一點通!」
明哲一臉不屑,「得了吧!你幾斤幾兩,我會不知道?」
「哥哥,你有本事再說一遍。」鳶兒摩拳擦掌,活動筋骨。
清寒看戲不嫌大,「師兄,這是你自尋死路,清寒愛莫能助。」
明哲表情獃滯,嘴角抽搐,「我怎麼感覺我上當了?」明哲後知後覺,才意識到這是清寒煽風點火,「鳶兒,你冷靜一點,我不是那個意思。」
鳶兒冷笑道:「是不是那個意思,試一試不就知道了?」她摩拳擦掌,一步一步向明哲靠近,明哲則是向後退,「鳶兒,你冷靜一點,哥哥向你發誓,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
「師兄,你說的是那個意思?」
「反正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是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
「這個意思又是什麼意思?」
明哲快要被逼瘋了,「沒意思,什麼意思都沒有,我沒有那個意思,也沒有這個意思,我說的話壓根就沒有意思!」
「開個玩笑而已,師兄別生氣!」清寒正經道:「看看我們有說有笑,雖動怒,但也是玩笑,晏前輩與蓮姨卻是連面都見不上,相比之下,我們豈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珍惜當下,珍惜眼前人,不是我們應該做的嗎?為了一點不知所謂的小事動怒,值得嗎?」
明哲眯著眼,「你倒是會說話!」
清寒謙虛道:「都是師兄教的好!」
明哲付之一笑,「好了,不費口舌了,回客棧吧!大夥應該在找我們。」
明哲三人回到客棧,剛爬上樓,便看見天樞站在房門門口。
「陸兄,你終於回來了!」天樞在此恭候多時。
明哲一頭霧水,「天樞兄在此,不知所為何事?」
天樞看了一眼明哲身後的鳶兒和清寒,有些為難,「陸兄可否借一步說話?」
鳶兒和清寒自然看出了天樞的意思,「合著把我們當外人!」清寒冷笑一聲,從兩人身邊徑直走過,頭也不回,推門而入,反手就把門關上了。
明哲對身後的鳶兒說:「你先回房休息,我等會兒再過去找你!」
與清寒一比,鳶兒和藹了許多,「那我先回房整頓。有什麼事,招呼我一聲即可。」她向兩人欠身行禮,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陸兄,你這妹妹當真懂事!」天樞忍不住誇讚兩句:「和清寒仙子一比,兩人的性格大相徑庭,一個冷若冰霜,一個溫文爾雅。你是如何吃得消的?」
明哲累了一天,沒有一點好臉色,「有什麼話便直說。若你是來打趣的,煩請讓路,我已經累了一天,此刻只想休息。」
聞言,天樞立馬嚴肅,「陸兄,我此來是與你商量明日論劍之事。雖說我們已過初賽,但複賽仍不可小覷,剩下的門派,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稍有不慎,便會馬失前蹄。」
明哲眉頭一皺,不耐煩道:「有話就直說!不用把這些搬出來,我當然知道接下來的比賽沒那麼簡單!」
天樞渾然一驚,脫口而出:「我想問陸兄準備安排誰明日上場?」
明哲冷笑一聲,「這還用想嗎?當然是你們七個了!前面的路我們替你們走過來了,剩下的路當然是你們自己去闖!不勞而獲,你覺得可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