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怪果(八)
濃郁的夜色之中,整個世界在人的視野之外不斷凋敝,最終只剩下了火炬所照亮的小小球形空間。
厚實的面罩之下,比利自己的呼吸聲變得無比沉重。他每走一步,樹影便隨著火光而改轉輪廓,彷彿潛藏在暗處的鬼魅。他的左半邊身體被手裡舉著的火炬烘得發燙,可右半邊身體卻又被寒霧浸透、凍得深入骨髓。這份寒意尤其凝結在他的右手,揮之不去——
他身後冷不丁傳來有人接近的聲音,鞋子踩在被雨水洇濕的枯葉間,發出軟沓沓的吧唧聲。
比利渾身一僵,隨即不緊不慢地轉身,龐大的身軀儼然像是一艘迎風轉向的雙桅帆船。在看清來人的面孔之前,他已漫不經心地把握著槍的右手藏在了身後,悄無聲息地將食指搭在了扳機上。
「呵,比利,是你!」
聽到來者的聲音,他終於鬆懈了下來。透過白色面罩上兩個尺寸不大合適的圓洞,比利低頭,看見了一個比他矮了將近十英寸卻精力充沛的身影。
「鎮長先生。」他問候道,一邊轉過目光,「......夫人,還有千金小姐。」
格林維爾鎮的鎮長喬治·湯普森此時身披白袍,也舉著火炬,身後跟著兩個羞怯不語的白色人影——若不是比利同他們早已熟識,指不定會覺得是碰上了一窩子幽靈。
這會兒,鎮長熱切而不耐煩地把兜帽給扯了下來,露出了灰白的頭髮和他標誌性的鷹鉤鼻。在他友好的端詳下,比利終於不大情願地把食指從扳機上移開,把右手擺回身側,任憑槍口指向地面。
「呵。」在看見他手裡的槍時,鎮長又不失風趣地笑了笑,「不用擔心,我理解你的謹慎。——這種世道下,一個人可永遠談不上過分小心!」
比利又稍稍放鬆了些。他一邊重新給槍上了保險,一邊同鎮長一家人朝著森林的更深處走去。
「我到晚了,沒看見路上有別人,還以為自己已經是最後一個了。」他邊走,邊向鎮長承認道。
「我們也出發得晚......臨出發,有些人總是還要多花一陣子時間。」鎮長和煦地答道,一邊意味深長地扭頭看了看他身後的二人。這時,他女兒已經把頭罩也摘下來了——姑娘正值花季,雪白的肌膚,滿頭金色捲髮,和她母親如出一轍。
「對了,沃倫呢?」
「他說梅根身體不適,他們只好......」比利說著說著,突然瞥見鎮長的臉色,於是識趣地閉了嘴。
「這可怪了,今下午的讀書會時,我看梅根還生龍活虎的。」鎮長的太太至今沒摘兜帽,只是以自言自語般的音量說道,「誰知道呢?也許是突然著了涼罷。」
「恰好每到集會之前,她就著涼?」鎮長陰鬱地答道,「次次都用同樣的借口,他是怕人看不出?」
「萬一確實是真的呢?梅根一直身體不好,這倒是事實。」
「別再替他狡辯了。」鎮長一開口,夫人只得噤聲,「他實在不懂得如何做人......在其位,謀其職,這樣簡單的道理,他到底是哪裡不懂?」
比利保持著沉默。
「或許,他只是需要一點小小的教訓。」幾分鐘后,鎮長又陰鬱地兀自補充道。
沒人答腔,在完全的寂靜中四人沿著小道繼續往前走,直到眼前出現隱約閃動的火光——他們追上了大部隊。身披白袍的男男女女手持火把,在林間空地的正中央圍成一圈。圓圈的正中是用粗大橡木樹枝綁成的巨型十字架,在火炬的光線下影影綽綽,顯得神聖而莊重。
「你們來晚了,錯過了籌款的抽獎活動。」他們加入人群的時候,離他們最近那人說道——她帶著兜帽,可只聽聲音,比利也辨認得出,這是咸鬆餅餐館的老闆娘。
「那是我們的遺憾。」比利和善地回答道,「獎品都有些什麼?」
老闆娘還沒來得及回答,遠遠站在圓圈另一頭,一個穿紫袍的人咳嗽一聲——他戴著兜帽,卻沒有面罩,於是所有人都能看清他的臉。是大巫師海勒姆·西蒙斯——比利一向覺得三K黨將黨首稱之為大巫師的做法有些滑稽,但有些話只能想想,絕計不能公開談論。
「你們來晚了。」海勒姆嚴肅地評論道——平日里,他是格林維爾鎮白人教堂的牧師,說話自帶一股氣場。
他看了看比利,又繼續追問道:「沃倫呢?他又再次缺席了?」
後者只是正了正自己的面罩,聳了聳肩,沒有回答。
「需要有人教會他尊重!」人群里有誰低聲吼道,引發一陣贊同的低語聲。
「安靜!」大巫師威嚴地喝道,於是零星的碎語聲終於消散了。
他環顧四周,確保與每個人都對視上兩三秒,這才繼續宣告。
「既然人已經來齊,我們將再次公布獎品的具體內容。在儀式結束之後,我們將宣讀獲獎的彩票號碼。」他朝角落裡一隻柳條箱揮手示意,「三等獎將有三人,各自獲得琳達姐妹贈送的山核桃派一份——再次感謝你們的慷慨,女士們。二等獎將有兩人,各自獲得由我親自贈送的雪茄一盒。至於一等獎——」
他壓低了聲音,以製造齣戲劇性的期待感。
「褻瀆了白人至高地位、新近被正義處刑的山姆·霍斯的頭蓋骨一枚。」
上帝啊。這群嗜血的弱智,把頭蓋骨和山核桃派相提並論。
比利暗自呻吟。可在面罩和黑暗的幫助下,他半點真情實感也沒泄露出來。
只要能獲得連任的選票,再怎麼離譜的社交場合他也甘願奉陪。——選票就是選票,哪怕它們來自亂倫通婚下的低能兒,也沒有任何區別。
比利偷偷瞥向站在他身邊、看起來因頭獎內容而無比激昂的鎮長。無疑,他們是企圖顯得親民、騙取選票的同僚,只是此刻鎮長似乎甚至連他自己也給騙過了,滿心熱切,以為自己真心想要支持黨派事業發展。
大巫師海勒姆開始繼續推進流程,巧舌如簧,為即將開始的儀式鋪路——說實話,他此刻這套說辭同他在教堂裡布道時的說辭幾乎隻字不差。海勒姆每說上四五句話,便意味深長地停頓。不管有沒有聽懂,狂熱的聽眾們紛紛迫不及待地大聲朝他喊出「阿門」,彷彿他們真的置身於周日禮拜似的。
比利漸漸有些恍惚,不再仔細聽海勒姆的宣講。他身後的樹林里傳來幾下簌簌的響動——是被人聲驚擾的野鹿罷?直到在大巫師的示意下,一個遮住臉的白袍人影提來一桶汽油、澆在人群正中那巨型十字架時,比利才終於重新回過神來。
「點火。」
在海勒姆一聲令下,火舌嘶嘶騰起,迅速沿著十字架向上竄去,在黑暗的背景之中,活像一條不懷好意的大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