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怪果(十一)
在鎮長一家人離開之後,興奮之餘,一股淡淡的不安終於像反酸一樣浮現在詹森心底。他把自己的面罩揣進了衣兜,一手舉著火把,借著光亮,埋頭看了看夾在另一隻胳膊下的那顆頭骨。
森森的骷髏沖他咧嘴一笑,讓他渾身發毛。詹森好像這才意識到這東西所帶有的邪性,卻又不大能用語言描述出來。
——事到如今,倒也不能就這麼一扔了之了。海勒姆牧師的一番話過於深奧,詹森沒聽得太懂,可他至少知道這顆頭意義重大,似乎揣著它,就連他自己也跟著沾光,變成更受人尊重的角色了。
詹森喜歡被人恭敬對待的感覺。就連市長本人,剛才不也親自來和他告別了嗎?或許應該把這東西擺在自己的工位上。
他磨蹭再三,一邊回味著開獎那瞬間的狂喜滋味,一邊終於轉身往鎮子的方向走去。
黑夜裡,樹林中充斥著被雨水衝出的土腥味。四下寂靜,只聽得見格林維爾鎮上的方向有誰家的狗在對著月亮嗥叫。
詹森哼著小曲,繞過一棵枯樹,卻又突然緊張兮兮地停了下來——
上一秒種還空空蕩蕩的土路正中,突然出現一個佇立不動的人影,活像從地底鑽出來的鬼魅一般。
「誰?」他壓低嗓音吼了一聲,一邊把火把舉高了些。
閃動的火舌照出一個手腳細瘦的身影,穿著被雨水、枯葉和泥土染得髒兮兮的裙子——是個女人。
他放鬆了些。
女人可沒什麼好怕的。哪怕是個女鬼,又能拿他一個大男人怎麼辦呢?
詹森又朝前走了幾步,直到火炬的光線把對方也完全囊括了進來。這下他可看清了,眼前的不光是個女人,還是個黑皮膚女人——原來是米娜·卡維爾,雙親故去,寄人籬下的孤女。
「這麼晚了,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對方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只是把兩隻手揣在裙子下邊,直勾勾地盯著他抱著的那顆顱骨。
詹森被她的眼神看得相當不悅。這不成體統——別提一個女人了,單單作為一個黑鬼,還是個孤兒,怎麼敢端著這麼大架子。
這不成體統......
他惡狠狠地瞪著米娜,半晌,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你大伯家裡一窩子黑鬼,仗著松節油生意,當真以為自己和白人平起平坐了,是嗎?」詹森開口的時候,自己也沒想好該怎麼組織語言。可他不能再忍受這黑女人無聲的挑釁了,「你們家有鋼琴,市長家裡也有鋼琴,只有我家沒有鋼琴,呵。」
米娜的眼神突然給了他靈感。在突如其來的啟發中他突然威脅地舉起右手裡抱著的骷髏頭。
「可你家有這個嗎?呵!」
憤恨和受辱的神色從對方臉上閃過。可詹森還沒來得及為自己的靈光乍現感到自豪,只見米娜終於把手從裙擺間伸了出來——
「這是你自找的。」她厲聲說道,一邊用手中的槍對準了詹森。
後者看到槍,突然脊背一涼,同時腦子瓮地宕機了。打從幾分鐘前一直藏匿在他心中的那份不安與不祥好像終於找到了具現的突破口,令他有些恐慌——可與此同時,一想到竟然是個黑娘們兒在如此威脅自己,詹森莫名氣不打一處來。
「你這瘋婆娘,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你們卡維爾家......一窩瘋子!」他罵罵咧咧,卻又在米娜奪步向前的同時下意識地朝後一縮,這才想起自己眼下的危急狀況,「等等!有話好說!」
可米娜絲毫沒有討價還價的意思。她揚起槍口,步步緊逼,儘管個子瘦小,不知怎的卻以復仇女神般的氣焰一直迫使詹森節節後退。
「等等,等一下!拜託你,女士!」
詹森最後終於無處可逃,被迫抵在他剛剛經過的那棵枯樹上,嚇得東張西望,卻在冰冷的槍管壓上他額頭的一瞬間,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有話好說,女士!有話好說!」六神無主的詹森拋下了火炬,也拋下了那顆顱骨,空出的兩手伸向空中,不停哀求,卻不敢去碰米娜。
「等你到了那一頭,說給鬼去吧!」怒火中燒的米娜壓根沒聽進他的求饒。她扣動扳機——
詹森渾身一縮、兩眼緊閉,只聽得咔嗒一聲,突然感到兩股之間濕了一片。
可他預料之中的疼痛與巨響卻始終沒有到來。
又過了好幾秒種,他大著膽子張開一隻眼。
只見同樣困惑的米娜收回槍,端詳了槍管好一陣子——左輪再度啞火了。
見詹森起疑,她迅速重新把槍指向他,連續扣下扳機。
兩次、三次、四次,手槍逐一啞火,沒有哪怕一發子彈順利擊發。
等到左輪彈匣完全轉過一周,米娜愕然抬起頭來。
二人大眼瞪小眼,就這麼僵持了好一會兒。
接著,在詹森反應過來之前,米娜拋下手槍、飛快地一埋頭,抄起滾落在地的顱骨,轉身就跑,迅速朝著詹森背後的黑暗奔逃。
詹森愣在原地。半分鐘后,一股冰冷的怒意順著他的尾椎骨一路向上攀延入腦,取代了一切不安與恐懼。
他一言不發地站起身,用一隻手擦了擦鼻子,又用另一隻手抽出插在衣兜里的面罩,極緩慢又極端莊地將其重新戴上。
沒有著急的必要——米娜逃亡的方向是死路一條。方才舉行儀式的場地由密林包圍,可供通行的只有一條小徑,通向不遠處峭壁之下的墳場。
詹森拾起尚還在燃燒的火炬,粗重地吁了口氣,邁開步伐。
他清楚該怎麼辦——在3K黨集會的場地邊緣,有一座用來保管伐木工具的棚屋。唯一的鑰匙正巧由詹森保管。
他會讓她付出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