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怪果(二十八)
兩人陷入沉默。
「你估計有多少人?」半晌,鄭敏之終於站起身來,一邊問席爾道。
「你指什麼?」
「別裝蒜了,你一定已經做過確認了。」鄭露出一個不耐煩的笑容,「依你估計,鎮上的黑人群體里,有多少是來自造訪區之外的?」
席爾扭頭看了他一眼,臉上仍舊毫無表情。
「辜負了你的期待,我沒有問過其他任何人。」
「這是開玩笑的時候嗎?」鄭詰問道,見席爾絲毫反應也無,不禁瞪大了雙眼。他鬆開抱在胸前的兩手,看了看起居室里喋喋不休的人群,又看了看席爾。
「即使我拿槍指著你,你也絕對不肯問,是嗎?」
後者的沉默證實了這一點。
「你瘋了嗎?為了坐實虛幻世界的種族對立,你要硬生生磨滅部分人得救的可能?」
「你抱持有相當狹隘的觀念。——或許比起狹隘,只是因為我們的視角不同。」席爾平靜地答道,「虛幻與否在我看來是個偽概念。看看這屋裡的孩子們——造訪區的勘探隊員總不可能是小孩吧?但你要因為這個理由而對他們撒手不顧嗎?」
鄭不置可否。
「既然這是你的回答,那麼在我看來,瘋了的人是你。」席爾端詳著他,一字一句地答道。
鄭敏之嗤了一聲,垂下目光,把手伸向外套內兜。席爾打量著他,下頜的肌肉開始漸漸緊繃起來。在鄭即將從外套里掏出什麼的一瞬間,席爾像是準備動作似的朝前邁了一小步,卻又被突如其來的一聲喊給嚇了一跳——
「哥!」
鄭也被嚇了一跳,兩肩一聳,扭頭朝身後看了一眼。米娜原來一直站在離二人幾步遠的距離默默旁聽,兩手緊緊攥著裙子。鄭警惕地看了看錶兄妹二人,朝橫側跨了一步,卻也沒有更多的舉動。
「你離他遠一點,米娜!」席爾緊張地喊道,一邊朝著鄭的方向又邁了兩步,一隻手扳住了他的肩膀。與之相對,後者倒是仍舊紋絲不動,只是眯縫起眼睛,下意識地歪了歪頭。
「你還說我觀念狹隘?」他沖席爾說道,不知為何語調顯得有些受傷。
「我說過了,對小孩受難坐視不管的人,不配被同等對待!」席爾大吼道,卻像是自己也被突如其來的暴怒給震住了似的,又立刻僵在了原地,咬緊牙關,細長的脖子上青筋畢露。
他那一反常態的怒火吸引了整屋人的注意力。原本爭吵不休的人群此刻突然鴉雀無聲。一雙雙猜疑、焦慮又審視的眼睛此刻鎖定了對峙中的三人。壓力在寂靜中漸漸累積,逐漸到了讓人難以克制想要做點什麼的時候。
半晌,鄭終於行動了。他低下頭、試圖撥開席爾扣住他肩膀的那隻手,卻立刻觸發了後者的條件反射。在不知是恐慌、自尊還是某種別樣的情緒驅動下,這個瘦瘦高高、溫和文靜的黑人爆發出了毫不像他自己的攻擊性——席爾拽住鄭敏之的襯衫衣領,把他朝前拖,力道之大,把矮個的亞裔扯得幾乎站不住腳了。
「哥!」幾乎是同時,米娜迅速搶上前來,抓住席爾的手臂。
「米娜!你不要來摻和!這是個瘋子,是個沒有人性的傢伙,他——」
「他什麼都還沒有做,哥!——快把他掐窒息的人是你自己!」米娜不亞於席爾的怒吼回蕩在寂靜無聲的屋內。
後者好像終於從情緒的旋渦里冒頭,重新認清了現實。他四下張望了幾眼,突然打了個寒顫,像拋下一條蛇一樣、兀地放開鄭敏之,朝後躲閃了兩步。被放開的亞洲人就這麼乾咳著摔了下去,在伸手撐地的時候,掌中的東西才終於滾落在地——一小盒硬糖,錫罐落在地上的時候蓋子摔脫了,五顏六色的糖球滾得到處都是。
「我不知道你在預設什麼。」等終於喘過氣來之後,鄭伏在地上,瞪視著席爾,一邊啞聲說道。
「你有資格說這話嗎?」在動搖不已的席爾身邊,反而是米娜冷冷地反問回來了,「故意挑唆的人是你自己,能撿條命回來你真得感謝上帝了。」
鄭完全沒預料到她會說出這番話。他愣在了原地,臉色像是被扇了一耳光似的,迅速陰鬱下來。
「既然在你們眼中——」
「又怎麼樣?」他的話還沒說完,又被米娜強硬地截斷了——一股克制卻陰燃不止的怒意漸漸浮出表面,「你當自己是什麼人?高談闊論,好像把所有人的性命都掌握在自己的手裡了一樣,愚蠢,傲慢,又無禮。——不要在一旁點頭,席爾,我說的每一個字都同時適用在你自己身上。」
兩個男人同時露出愕然的表情,不知該怎麼回話。
「空談有什麼用?教條有什麼用?要是當真看不得小孩受難,誰還有這個多餘時間爭論立場分歧?還需要人來安慰你們受傷的自尊心?」米娜邊說,邊朝著鄭敏之伸出手,「交出來。」
「我不知道——」
「你倆交談的時候旁若無人,就當真以為沒人旁聽、沒人關注了是吧?」米娜不耐煩地再次打斷道,「你以為我們看不出來嗎?要想當雙面間諜,你現在已經失敗得一塌糊塗了。他們一定給了你某種發通道具,把它交給我。」
鄭沒有立刻答話,只是沉默地看著米娜。
「你要我交出來的是我同伴得救的機會。」最後,他一字一頓地答道,「他為了搭救你們才被關押了起來、生死未卜。你就是這樣以德報怨的?」
「男人家。」米娜義憤地搖了搖頭,「在這樣的關頭,你卻還在用老一套伎倆,你以為我還會中招嗎?這事無關我的自尊,也無關我的個人意願——事情還沒有發生,你怎麼就認定我一定會以德報怨?你既然還對他人受難心存一絲一毫的同情,為何卻不肯相信他人心中也存有同樣的感情?——拒絕協商、拒絕溝通的意向,這是一切悲劇的源頭。」
「過分輕信、隨意把選擇權交歸他人的手上,這才是悲劇的源頭。」鄭戒備地退後一步,緊繃地答道。
「你情願讓這份恐懼主宰你的生活,界定你人生的基調?」米娜毫不猶豫地反駁道,「你既然標榜我行我素,卻又不敢超出疑心為你畫下的邊界,哪怕半步?」
鄭似乎再次沒料到米娜會反駁,定在原地,不再開口了。
「既然這樣,那被你張口閉口稱之為幻覺的我,活得都比你通透。」半晌,米娜半是不屑、半是憐憫地奚落道。
鄭難得一見地漲紅了臉。他別開目光,瞪視著起居室角落的樓梯——被送上二樓卧室的孩子們並沒有安分睡覺,此時正偷偷縮在拐角的暗處,像竊竊的鼬鼠一樣朝樓下張望,怯生生的臉上寫滿了不安。
半晌,這矮個亞洲人一言不發地從后腰處摸出來自三K黨的那把信號槍,放在了身前的地板上。
接著,彷彿不敢想象自己到底釀下了多麼嚴重的錯誤一樣,他頭也不回、逃也似地快步走向大門,離開了卡維爾家的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