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薩頓海 (十五)

卷二:薩頓海 (十五)

「我見過你。」那渾身覆滿黑色甲胄、比起船長更像是領主模樣的人影轉過身來、面向出現在駕駛艙門口的鄭敏之。

後者仍舊沒有喘上氣來、一手撐在門框上,肩膀劇烈上下起伏著,一邊提防地後退一步。

「不,更準確地說,我不只是見過你。」儘管賽蘭達號的主人沒有哪怕一寸肌膚裸露在外、一身奇怪的鎧甲彷彿昆蟲的幾丁質外殼一般,李炘卻能明顯感受到他在獰笑。

那看不出是人還是怪物的傢伙伸出利爪一樣的左手、手心張開朝上、揮向駕駛艙中那盛滿鮮活心臟的圓柱形玻璃容器。

充斥整個房間的脈搏聲突然加快了、響到李炘腳下的地板都隨之震動起來。玻璃器皿中的其中一顆心臟突然發出了白光。它規律地緊縮又舒張、就這麼從粉紅色的培養液中憑空懸浮起來、濕漉漉地漂移至四人眼前。

與此同時,鄭敏之好像無故遭人一記猛擊似的、突然踉蹌著單膝跪地。他右手還扶在門框上、左手突然攥緊衛衣的胸口處。

「只要與我簽過契約,沒有人能一直逃下去。」那漆黑的領主靜靜對鄭敏之說道,嗓音變化莫測,一會兒像男性,一會兒像女性,「回來。接受你的宿命。」

鄭仍舊半跪著、一手使勁揪著胸前的衛衣。這時,他抬起頭、直視著那黑色的人影,眼神卻一如既往地洞悉而穩定。不知怎的,因為他的視線,二人的立場好像瞬間顛倒了過來——鄭不像是被發號施令的對象,反倒像是他在給那魁梧的黑色人影下最後通牒似的。

「不是現在。」他咬著牙答道,一邊慢慢起身。「去你媽的,也不是永遠。」

不知怎的,這句話好像讓鄭重獲反抗的力量。

「你以不公平的對賭騙走了屬於我的東西,」他不再攥著胸口,而是伸手、指向那顆懸浮在空中的心臟,「契約本身並不成立,這你也知道,也是為何我能夠站在你面前、卻不淪為任你支配的影子的唯一理由。」

「還給我。」半晌,見漆黑的影子領主沒有答腔,鄭厲聲命令道。

後者身體后傾、兩手抄在胸前。不知怎的,他的神態好像是被鄭敏之逗樂了一樣。

「賭局並非不公。」領主答道,「你不完全受我支配,原因再簡單不過了——對賭還沒有結束,至少暫時沒有,僅此而已。」他揚起手、那顆懸空搏動的心臟又重新漂移回了圓柱形容器之中。

「好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兩手交握、慢慢朝李炘與老人的方向踱步走來,冷不丁嚇得李炘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不要再浪費時間。是誰召喚我來的,又是誰希望開始一場賭局?」

「不要回答。」一旁,鄭敏之再次發出警告。

「我可以篡改過去,為你抹去一個悔恨——是的,人生中任何一個悔恨。與之相對,我只收取微薄的代價:一個再簡單不過的賭局,僅此而已。你們中有人抱有對人生深切的絕望,正是這份絕望召喚了我。不要否認,這沒有意義。」

李炘張了張嘴,可在他發出任何聲音以前,身邊的老人卻搶先了一步。

「真的嗎?」他嗓音顫抖,「任何悔恨——無論多大的悔恨都可以?」

鄭敏之向他投來警告的目光,可後者完全無視了他。與此同時,漆黑的領主微微頷首。

「賭局......賭注的代價,是什麼?」

「抹去的悔恨沒有為你招致更深切的不幸。僅此而已。——倘若果真如此,你所悔恨之事便會徹底從世界、從歷史之中消除,而你自己亦能保有人身自由。可一旦你墜入更陰暗的狀態中,一切便會返回許願之前、現實中的模樣,而至於你自己——」

領主朝駕駛艙外看了一眼,引得李炘與老人隨著他的目光望去。一個孤單的影子投射在門外的側舷上,發出喃喃低語聲,支離破碎地講述著無人能懂、不曾發生的過去。

幾人沉默了。四下只余規律而低沉的心臟脈搏聲。

「你能——」半晌,老人突然再次開口,「這片薩頓海,你能......」

「如果這就是你的願望的話,我能。」

鄭近乎憤怒地再次一拳砸在門框上。他煩躁地原地轉了一圈,同時把頭髮撓得七零八落,卻並沒有再次出聲。

「老先生,」這時,一旁的李炘靜靜開口道,「您有孫輩嗎?」

老工程師愣了愣,最後點了點頭。他拄著拐杖的兩手突然握緊了。「我有一個今年六歲的孫子,還有一個上周剛滿兩歲的孫女。」

「我不想道德綁架您,但我還是想問問。」李炘看向老人,眼神中流露出什麼,讓後者動搖得更厲害了,「這值得嗎?」

幾人再次陷入沉默。

半分鐘后,老人突然由於雙手不穩、不小心將拐杖摔在了地上。實沉的拐杖敲出「咚」的一聲悶響。

老人一言不發、彎腰撿起拐杖。他摩挲著拐杖的扶手部分,繼而嘆了口氣。

「請允許我拒絕。」最後,他終於抬頭,直視賽蘭達號的影子領主,柔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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碳漠遺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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