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幽幽老鷹岩(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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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吃晚飯的時候，女兒莫名其妙地「刁人」，我沒耐心跟她磨，我手裡的事情緊得很。安排滿狗他娘吃過飯，欄里的兩頭豬象催鬼食似地叫喚個不停，好象看見人吃飯了它們的一餐會少了它們的似地，我又得手忙腳亂地打發兩個畜生。等會兒出夜工的哨子一吹，人都往曬穀坪那裡跑了，我可不能落後。我就罵女兒刁你個鬼呀還不快給我把飯吃了，等下看我擰你的屁股！誰知她忙亂中夾菜時竟將桌子上的一個菜碗弄到地上，啪的一聲打了個粉碎！我當時心裡就一驚，連連拍著自己咚咚跳著的胸口：可別是什麼不祥的兆頭！不會的，不會的！
生產隊長吹哨喊出夜工經過我家時，我說今晚上我不去了行不行？
這些天我的眼皮跳個不停，先是左眼皮，我沒在意。後來右眼皮也跟著跳，我就拍了拍胸口，尋了點紅紙分別貼在兩邊的上眼皮上，給眼皮掛個紅。「左跳喜右跳財，雙眼跳，有禍來！」不，不！我掛了紅，逢凶化吉的，禍變喜，禍變財啊！神明保佑，我宋菊婆不求喜，不求財，只求平安無事，只要事事順心就行了！
恰好支書走了過來，他說了一句：「你可不要偷懶呀，菊婆子！你手腳快，我寧願讓兩個女工缺了，不能缺了你一個！」
支書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還能怎麼樣呢？
那時出夜工還有一餐夜宵吃的，通常在夜裡十來點鐘的樣子，休息時大家嘻嘻哈哈地享受著一頓夜宵。有時是一碗飯，加上一點菜。有時是每人一大碗稀飯，加幾根酸豆角。有時每人分點紙包糖或者餅乾什麼的，還能省下一點藏進口袋裡帶回來給女兒一個驚喜。有時也很能飽個大口福的，那就是年輕人用什麼法子弄了人家的一條狗來，據說大多是一些公狗，他們叫「野狗」，是來尋我們院子里的母狗的，被年輕人粉碎了畜生的偷情夢，變成了異香撲鼻的夜宵。有了這點夜宵，不管是不是狗肉，社員們的勁頭就更大了，特別是小傢伙們，都爭著要參加夜工，跟大人們一樣干到夜裡十二點不覺得累。做父母親的也不在乎會不會影響孩子們第二天上學，反正那時在學校也沒有學什麼東西，讓他們跟出來玩兒似的，撈點工分，還有點吃的，大人小孩都樂意著。
我風風火火地料理了一應的事情，拉上兩個兒子就到曬穀坪那裡去了。
當大火衝出屋頂被孩子們發現，我聽到有人說好象是滿狗和尚家起火了時候，我甚至沒有太多的驚訝，我就斷定是我家了，就好象我是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我是等著這一把大火似地！
當大火被撲滅后，我被人架住雙手，蹲在那一堆廢墟前，面對著滿狗和尚他娘那焦糊糊的屍體時，我才徹底清醒過來，我原來是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啊！
後來支書把政府的救濟款送到我面前，在群眾大會上發動大夥來幫我重建家園的時候，我比那次在龍年大水面前更加沒有了主張。我淚流滿面地跟支書說我把兒女們托給你了，我不要建什麼房子了，反正隊里有五保戶，我還能要什麼啊！
支書兇巴巴地吼道你胡說些什麼「豬婆子」！
我感到自己真的只是個豬婆，我還算得上是個人嗎？
房子建起來了，我在支書嚴厲而溫厚的眼神里不敢再綣縮做一團，我打起精神，有點恍惚地過著日子。
後來我感到了人們看我的眼神和那個怪樣子，對那個眼神和怪樣子我卻絲毫也不恍惚。有一次我就分明聽到了兩個女人在咬著舌頭：「我看吶，就是『豬婆子』命凶呢！才死了男人兩年，一把火又將房子燒了個精光，可憐婆老娘也跟著兒子去了，能說那女人不是把掃帚星嗎？」
還有一次兩個老傢伙在一起胡扯著什麼，恰好被我聽到了。
一個說：「依我看哪，不光是『豬婆子』的凶命，早些年開了墳山，那可是大不敬呀，你說祖宗能不降罪於人嗎？拗頭牯是罪魁禍首，聽說滿狗和尚實際上是動了第一鋤頭的，這不是都應驗了嗎？」
另一個說：「就是嘛，我們都反對的嘛，但是攔不住呀！」
我一聽肺都要氣炸了，我不顧了什麼輩分不輩分，沒好氣地搶白道：「吃飽了沒事幹的！容不得你們罵我們支書！都是我的禍行了吧！」
兩個老傢伙一看巧著撞著了我，很是尷尬，但卻還是嘴硬地說：「耶！你『豬婆子』當初不是也反對，還鬧得很兇，跟支書都打了一架的嗎？」
「誰跟支書打過架來著，話可要說明白！」我更加來氣了。
兩個老傢伙竟然擠著眉眼說不是抱在一起滾來著？
我幾乎是吼著說，那時我是思想意識落後，也是中了你們的毒！你們這迷信思想敢跟支書說去看！
我口裡吼著，心裡卻在抖，我的眼淚已經不聽話地落了下來，我趕緊逃走了！
那次二杆子發「痧症」，來得那麼凶，很是嚇人的。二杆子被人背到禾坪上「見天」時，那樣子跟個死人沒有什麼兩樣，他的一張擠擠弄弄的臉象死魚一樣地白，他的嘴唇變成了兩片開水裡燙過的豬瘦肉，看不出有絲毫血色的樣子。我見過多少發急「痧症」的，已經無法說得上來了，但二杆子這個樣子還是把我嚇得不行。我當時正好在場，用不著哪個去請我，我已經挽起了袖子，說了聲給我端碗水來，要快！在平時，我這麼一聲命令不亞於支書在群眾大會上的權威，會有人立即端了一碗水上來，另外一個人就會趕緊遞過一張凳子，讓端水的人將盛了水的碗放到上面，然後我就開始操作了，不管病者是男人還是女人，我都一樣地投入，我的手象把鉗子一樣地將病人的肉不斷地扯起來，扯出烏黑的血印，直到病人自己能高聲叫喚痛死我了！這時候我往往既欣慰又興奮，我啪啪地撕扯著病人的肉，直到我的手臂和手指發酸，再也夾不緊人的皮肉為止。之後我會摸一把自己滿臉的汗水，說聲好啦沒事了，閻王爺還沒勾著你的名字吶！
讓我無法理解的是，二杆子病成這樣，人們竟然對我的命令無動於衷，難道二杆子的命就不值錢，大家都見死不救？不行！我撥開人群，就要自己去找碗水來。但是，我的手卻被人拉住了，我大惑不解地立在那裡。
二杆子的娘急得話都說不連貫了，她求支書給二杆子「放痧」，說支書你父親有一手「放痧」的絕活，你年輕的時候也發過重痧症，你父親向來不要別人幫忙，都是給你「放痧」的，你該也會懂一點的吧？
支書說他並不會「放痧」，還是讓「菊婆子」給他「扯痧」吧！
二杆子的娘一副心急火燎而又難為情的樣子，央求支書幫這個忙。就學著做吧，支書你是個頂聰明的人，什麼事情都做得好，你一定能夠救活二杆子的！
支書沒法，接過二杆子的娘遞過來的一隻瓷碗，啪地一聲摔在地上，然後撿起一片鋒利的瓷片，走到二杆子面前，捉住二杆子的手，把他的十個手指頭都劃開了。支書每劃開二杆子一個手指頭，就捏住用力地擠，擠出了烏黑的血。但二杆子還是不知道動彈，人們開始唏噓起來，二杆子的娘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號啕大哭起來。支書又捉住二杆子的腳，在他的腳趾上放血。放了幾個腳指頭的血后，二杆子終於哇地一聲喊了起來，將流著烏血的腳往回縮。支書拚命捉住二杆子的臭腳繼續放血，直到按規程操作完畢。
二杆子醒過來了，人們都鬆了一口氣。二杆子的娘撲通一聲跪在了支書面前，泣不成聲……
我一直在旁邊茫然地看著，見二杆子象殺豬一樣地嚎叫起來時才放心。
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了一個女人壓得很低的聲音，那女人正咬著另外一個女人的耳朵，她以為我聽不見，但我分明聽見了她的話：「好在沒有讓那個女人碰二杆子呢，要不然，誰知道她會給男人帶來什麼晦氣呀！你看我們二杆子人雖然生得賤，畢竟還是有救星啊！幸虧他娘省事（省悟），沒讓『豬婆子』那雙晦氣的手碰著，要不然的話呢……」
我當時幾乎要昏死過去，我不能要支書救了二杆子又來搶救我，我一頭撞進自己的家門，把門關好了，我的淚水就象打開了閘門的水庫涵洞，嘩啦啦地再也無法阻擋，我哭得死去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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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吃晚飯的時候，女兒莫名其妙地「刁人」，我沒耐心跟她磨，我手裡的事情緊得很。安排滿狗他娘吃過飯，欄里的兩頭豬象催鬼食似地叫喚個不停，好象看見人吃飯了它們的一餐會少了它們的似地，我又得手忙腳亂地打發兩個畜生。等會兒出夜工的哨子一吹，人都往曬穀坪那裡跑了，我可不能落後。我就罵女兒刁你個鬼呀還不快給我把飯吃了，等下看我擰你的屁股！誰知她忙亂中夾菜時竟將桌子上的一個菜碗弄到地上，啪的一聲打了個粉碎！我當時心裡就一驚，連連拍著自己咚咚跳著的胸口：可別是什麼不祥的兆頭！不會的，不會的！
生產隊長吹哨喊出夜工經過我家時，我說今晚上我不去了行不行？
這些天我的眼皮跳個不停，先是左眼皮，我沒在意。後來右眼皮也跟著跳，我就拍了拍胸口，尋了點紅紙分別貼在兩邊的上眼皮上，給眼皮掛個紅。「左跳喜右跳財，雙眼跳，有禍來！」不，不！我掛了紅，逢凶化吉的，禍變喜，禍變財啊！神明保佑，我宋菊婆不求喜，不求財，只求平安無事，只要事事順心就行了！
恰好支書走了過來，他說了一句：「你可不要偷懶呀，菊婆子！你手腳快，我寧願讓兩個女工缺了，不能缺了你一個！」
支書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還能怎麼樣呢？
那時出夜工還有一餐夜宵吃的，通常在夜裡十來點鐘的樣子，休息時大家嘻嘻哈哈地享受著一頓夜宵。有時是一碗飯，加上一點菜。有時是每人一大碗稀飯，加幾根酸豆角。有時每人分點紙包糖或者餅乾什麼的，還能省下一點藏進口袋裡帶回來給女兒一個驚喜。有時也很能飽個大口福的，那就是年輕人用什麼法子弄了人家的一條狗來，據說大多是一些公狗，他們叫「野狗」，是來尋我們院子里的母狗的，被年輕人粉碎了畜生的偷情夢，變成了異香撲鼻的夜宵。有了這點夜宵，不管是不是狗肉，社員們的勁頭就更大了，特別是小傢伙們，都爭著要參加夜工，跟大人們一樣干到夜裡十二點不覺得累。做父母親的也不在乎會不會影響孩子們第二天上學，反正那時在學校也沒有學什麼東西，讓他們跟出來玩兒似的，撈點工分，還有點吃的，大人小孩都樂意著。
我風風火火地料理了一應的事情，拉上兩個兒子就到曬穀坪那裡去了。
當大火衝出屋頂被孩子們發現，我聽到有人說好象是滿狗和尚家起火了時候，我甚至沒有太多的驚訝，我就斷定是我家了，就好象我是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我是等著這一把大火似地！
當大火被撲滅后，我被人架住雙手，蹲在那一堆廢墟前，面對著滿狗和尚他娘那焦糊糊的屍體時，我才徹底清醒過來，我原來是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啊！
後來支書把政府的救濟款送到我面前，在群眾大會上發動大夥來幫我重建家園的時候，我比那次在龍年大水面前更加沒有了主張。我淚流滿面地跟支書說我把兒女們托給你了，我不要建什麼房子了，反正隊里有五保戶，我還能要什麼啊！
支書兇巴巴地吼道你胡說些什麼「豬婆子」！
我感到自己真的只是個豬婆，我還算得上是個人嗎？
房子建起來了，我在支書嚴厲而溫厚的眼神里不敢再綣縮做一團，我打起精神，有點恍惚地過著日子。
後來我感到了人們看我的眼神和那個怪樣子，對那個眼神和怪樣子我卻絲毫也不恍惚。有一次我就分明聽到了兩個女人在咬著舌頭：「我看吶，就是『豬婆子』命凶呢！才死了男人兩年，一把火又將房子燒了個精光，可憐婆老娘也跟著兒子去了，能說那女人不是把掃帚星嗎？」
還有一次兩個老傢伙在一起胡扯著什麼，恰好被我聽到了。
一個說：「依我看哪，不光是『豬婆子』的凶命，早些年開了墳山，那可是大不敬呀，你說祖宗能不降罪於人嗎？拗頭牯是罪魁禍首，聽說滿狗和尚實際上是動了第一鋤頭的，這不是都應驗了嗎？」
另一個說：「就是嘛，我們都反對的嘛，但是攔不住呀！」
我一聽肺都要氣炸了，我不顧了什麼輩分不輩分，沒好氣地搶白道：「吃飽了沒事幹的！容不得你們罵我們支書！都是我的禍行了吧！」
兩個老傢伙一看巧著撞著了我，很是尷尬，但卻還是嘴硬地說：「耶！你『豬婆子』當初不是也反對，還鬧得很兇，跟支書都打了一架的嗎？」
「誰跟支書打過架來著，話可要說明白！」我更加來氣了。
兩個老傢伙竟然擠著眉眼說不是抱在一起滾來著？
我幾乎是吼著說，那時我是思想意識落後，也是中了你們的毒！你們這迷信思想敢跟支書說去看！
我口裡吼著，心裡卻在抖，我的眼淚已經不聽話地落了下來，我趕緊逃走了！
那次二杆子發「痧症」，來得那麼凶，很是嚇人的。二杆子被人背到禾坪上「見天」時，那樣子跟個死人沒有什麼兩樣，他的一張擠擠弄弄的臉象死魚一樣地白，他的嘴唇變成了兩片開水裡燙過的豬瘦肉，看不出有絲毫血色的樣子。我見過多少發急「痧症」的，已經無法說得上來了，但二杆子這個樣子還是把我嚇得不行。我當時正好在場，用不著哪個去請我，我已經挽起了袖子，說了聲給我端碗水來，要快！在平時，我這麼一聲命令不亞於支書在群眾大會上的權威，會有人立即端了一碗水上來，另外一個人就會趕緊遞過一張凳子，讓端水的人將盛了水的碗放到上面，然後我就開始操作了，不管病者是男人還是女人，我都一樣地投入，我的手象把鉗子一樣地將病人的肉不斷地扯起來，扯出烏黑的血印，直到病人自己能高聲叫喚痛死我了！這時候我往往既欣慰又興奮，我啪啪地撕扯著病人的肉，直到我的手臂和手指發酸，再也夾不緊人的皮肉為止。之後我會摸一把自己滿臉的汗水，說聲好啦沒事了，閻王爺還沒勾著你的名字吶！
讓我無法理解的是，二杆子病成這樣，人們竟然對我的命令無動於衷，難道二杆子的命就不值錢，大家都見死不救？不行！我撥開人群，就要自己去找碗水來。但是，我的手卻被人拉住了，我大惑不解地立在那裡。
二杆子的娘急得話都說不連貫了，她求支書給二杆子「放痧」，說支書你父親有一手「放痧」的絕活，你年輕的時候也發過重痧症，你父親向來不要別人幫忙，都是給你「放痧」的，你該也會懂一點的吧？
支書說他並不會「放痧」，還是讓「菊婆子」給他「扯痧」吧！
二杆子的娘一副心急火燎而又難為情的樣子，央求支書幫這個忙。就學著做吧，支書你是個頂聰明的人，什麼事情都做得好，你一定能夠救活二杆子的！
支書沒法，接過二杆子的娘遞過來的一隻瓷碗，啪地一聲摔在地上，然後撿起一片鋒利的瓷片，走到二杆子面前，捉住二杆子的手，把他的十個手指頭都劃開了。支書每劃開二杆子一個手指頭，就捏住用力地擠，擠出了烏黑的血。但二杆子還是不知道動彈，人們開始唏噓起來，二杆子的娘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號啕大哭起來。支書又捉住二杆子的腳，在他的腳趾上放血。放了幾個腳指頭的血后，二杆子終於哇地一聲喊了起來，將流著烏血的腳往回縮。支書拚命捉住二杆子的臭腳繼續放血，直到按規程操作完畢。
二杆子醒過來了，人們都鬆了一口氣。二杆子的娘撲通一聲跪在了支書面前，泣不成聲……
我一直在旁邊茫然地看著，見二杆子象殺豬一樣地嚎叫起來時才放心。
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了一個女人壓得很低的聲音，那女人正咬著另外一個女人的耳朵，她以為我聽不見，但我分明聽見了她的話：「好在沒有讓那個女人碰二杆子呢，要不然，誰知道她會給男人帶來什麼晦氣呀！你看我們二杆子人雖然生得賤，畢竟還是有救星啊！幸虧他娘省事（省悟），沒讓『豬婆子』那雙晦氣的手碰著，要不然的話呢……」
我當時幾乎要昏死過去，我不能要支書救了二杆子又來搶救我，我一頭撞進自己的家門，把門關好了，我的淚水就象打開了閘門的水庫涵洞，嘩啦啦地再也無法阻擋，我哭得死去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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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吃晚飯的時候，女兒莫名其妙地「刁人」，我沒耐心跟她磨，我手裡的事情緊得很。安排滿狗他娘吃過飯，欄里的兩頭豬象催鬼食似地叫喚個不停，好象看見人吃飯了它們的一餐會少了它們的似地，我又得手忙腳亂地打發兩個畜生。等會兒出夜工的哨子一吹，人都往曬穀坪那裡跑了，我可不能落後。我就罵女兒刁你個鬼呀還不快給我把飯吃了，等下看我擰你的屁股！誰知她忙亂中夾菜時竟將桌子上的一個菜碗弄到地上，啪的一聲打了個粉碎！我當時心裡就一驚，連連拍著自己咚咚跳著的胸口：可別是什麼不祥的兆頭！不會的，不會的！
生產隊長吹哨喊出夜工經過我家時，我說今晚上我不去了行不行？
這些天我的眼皮跳個不停，先是左眼皮，我沒在意。後來右眼皮也跟著跳，我就拍了拍胸口，尋了點紅紙分別貼在兩邊的上眼皮上，給眼皮掛個紅。「左跳喜右跳財，雙眼跳，有禍來！」不，不！我掛了紅，逢凶化吉的，禍變喜，禍變財啊！神明保佑，我宋菊婆不求喜，不求財，只求平安無事，只要事事順心就行了！
恰好支書走了過來，他說了一句：「你可不要偷懶呀，菊婆子！你手腳快，我寧願讓兩個女工缺了，不能缺了你一個！」
支書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還能怎麼樣呢？
那時出夜工還有一餐夜宵吃的，通常在夜裡十來點鐘的樣子，休息時大家嘻嘻哈哈地享受著一頓夜宵。有時是一碗飯，加上一點菜。有時是每人一大碗稀飯，加幾根酸豆角。有時每人分點紙包糖或者餅乾什麼的，還能省下一點藏進口袋裡帶回來給女兒一個驚喜。有時也很能飽個大口福的，那就是年輕人用什麼法子弄了人家的一條狗來，據說大多是一些公狗，他們叫「野狗」，是來尋我們院子里的母狗的，被年輕人粉碎了畜生的偷情夢，變成了異香撲鼻的夜宵。有了這點夜宵，不管是不是狗肉，社員們的勁頭就更大了，特別是小傢伙們，都爭著要參加夜工，跟大人們一樣干到夜裡十二點不覺得累。做父母親的也不在乎會不會影響孩子們第二天上學，反正那時在學校也沒有學什麼東西，讓他們跟出來玩兒似的，撈點工分，還有點吃的，大人小孩都樂意著。
我風風火火地料理了一應的事情，拉上兩個兒子就到曬穀坪那裡去了。
當大火衝出屋頂被孩子們發現，我聽到有人說好象是滿狗和尚家起火了時候，我甚至沒有太多的驚訝，我就斷定是我家了，就好象我是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我是等著這一把大火似地！
當大火被撲滅后，我被人架住雙手，蹲在那一堆廢墟前，面對著滿狗和尚他娘那焦糊糊的屍體時，我才徹底清醒過來，我原來是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啊！
後來支書把政府的救濟款送到我面前，在群眾大會上發動大夥來幫我重建家園的時候，我比那次在龍年大水面前更加沒有了主張。我淚流滿面地跟支書說我把兒女們托給你了，我不要建什麼房子了，反正隊里有五保戶，我還能要什麼啊！
支書兇巴巴地吼道你胡說些什麼「豬婆子」！
我感到自己真的只是個豬婆，我還算得上是個人嗎？
房子建起來了，我在支書嚴厲而溫厚的眼神里不敢再綣縮做一團，我打起精神，有點恍惚地過著日子。
後來我感到了人們看我的眼神和那個怪樣子，對那個眼神和怪樣子我卻絲毫也不恍惚。有一次我就分明聽到了兩個女人在咬著舌頭：「我看吶，就是『豬婆子』命凶呢！才死了男人兩年，一把火又將房子燒了個精光，可憐婆老娘也跟著兒子去了，能說那女人不是把掃帚星嗎？」
還有一次兩個老傢伙在一起胡扯著什麼，恰好被我聽到了。
一個說：「依我看哪，不光是『豬婆子』的凶命，早些年開了墳山，那可是大不敬呀，你說祖宗能不降罪於人嗎？拗頭牯是罪魁禍首，聽說滿狗和尚實際上是動了第一鋤頭的，這不是都應驗了嗎？」
另一個說：「就是嘛，我們都反對的嘛，但是攔不住呀！」
我一聽肺都要氣炸了，我不顧了什麼輩分不輩分，沒好氣地搶白道：「吃飽了沒事幹的！容不得你們罵我們支書！都是我的禍行了吧！」
兩個老傢伙一看巧著撞著了我，很是尷尬，但卻還是嘴硬地說：「耶！你『豬婆子』當初不是也反對，還鬧得很兇，跟支書都打了一架的嗎？」
「誰跟支書打過架來著，話可要說明白！」我更加來氣了。
兩個老傢伙竟然擠著眉眼說不是抱在一起滾來著？
我幾乎是吼著說，那時我是思想意識落後，也是中了你們的毒！你們這迷信思想敢跟支書說去看！
我口裡吼著，心裡卻在抖，我的眼淚已經不聽話地落了下來，我趕緊逃走了！
那次二杆子發「痧症」，來得那麼凶，很是嚇人的。二杆子被人背到禾坪上「見天」時，那樣子跟個死人沒有什麼兩樣，他的一張擠擠弄弄的臉象死魚一樣地白，他的嘴唇變成了兩片開水裡燙過的豬瘦肉，看不出有絲毫血色的樣子。我見過多少發急「痧症」的，已經無法說得上來了，但二杆子這個樣子還是把我嚇得不行。我當時正好在場，用不著哪個去請我，我已經挽起了袖子，說了聲給我端碗水來，要快！在平時，我這麼一聲命令不亞於支書在群眾大會上的權威，會有人立即端了一碗水上來，另外一個人就會趕緊遞過一張凳子，讓端水的人將盛了水的碗放到上面，然後我就開始操作了，不管病者是男人還是女人，我都一樣地投入，我的手象把鉗子一樣地將病人的肉不斷地扯起來，扯出烏黑的血印，直到病人自己能高聲叫喚痛死我了！這時候我往往既欣慰又興奮，我啪啪地撕扯著病人的肉，直到我的手臂和手指發酸，再也夾不緊人的皮肉為止。之後我會摸一把自己滿臉的汗水，說聲好啦沒事了，閻王爺還沒勾著你的名字吶！
讓我無法理解的是，二杆子病成這樣，人們竟然對我的命令無動於衷，難道二杆子的命就不值錢，大家都見死不救？不行！我撥開人群，就要自己去找碗水來。但是，我的手卻被人拉住了，我大惑不解地立在那裡。
二杆子的娘急得話都說不連貫了，她求支書給二杆子「放痧」，說支書你父親有一手「放痧」的絕活，你年輕的時候也發過重痧症，你父親向來不要別人幫忙，都是給你「放痧」的，你該也會懂一點的吧？
支書說他並不會「放痧」，還是讓「菊婆子」給他「扯痧」吧！
二杆子的娘一副心急火燎而又難為情的樣子，央求支書幫這個忙。就學著做吧，支書你是個頂聰明的人，什麼事情都做得好，你一定能夠救活二杆子的！
支書沒法，接過二杆子的娘遞過來的一隻瓷碗，啪地一聲摔在地上，然後撿起一片鋒利的瓷片，走到二杆子面前，捉住二杆子的手，把他的十個手指頭都劃開了。支書每劃開二杆子一個手指頭，就捏住用力地擠，擠出了烏黑的血。但二杆子還是不知道動彈，人們開始唏噓起來，二杆子的娘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號啕大哭起來。支書又捉住二杆子的腳，在他的腳趾上放血。放了幾個腳指頭的血后，二杆子終於哇地一聲喊了起來，將流著烏血的腳往回縮。支書拚命捉住二杆子的臭腳繼續放血，直到按規程操作完畢。
二杆子醒過來了，人們都鬆了一口氣。二杆子的娘撲通一聲跪在了支書面前，泣不成聲……
我一直在旁邊茫然地看著，見二杆子象殺豬一樣地嚎叫起來時才放心。
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了一個女人壓得很低的聲音，那女人正咬著另外一個女人的耳朵，她以為我聽不見，但我分明聽見了她的話：「好在沒有讓那個女人碰二杆子呢，要不然，誰知道她會給男人帶來什麼晦氣呀！你看我們二杆子人雖然生得賤，畢竟還是有救星啊！幸虧他娘省事（省悟），沒讓『豬婆子』那雙晦氣的手碰著，要不然的話呢……」
我當時幾乎要昏死過去，我不能要支書救了二杆子又來搶救我，我一頭撞進自己的家門，把門關好了，我的淚水就象打開了閘門的水庫涵洞，嘩啦啦地再也無法阻擋，我哭得死去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