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雲覺老漢一家（2）
[筆下文學Www.bxwx.net]
雲覺好漢的小兒子是在走日本那年失散了的。當年日本鬼子到南陰的時候，起初是沒有什麼信號的。那天雲爺帶著只有七、八歲的小兒子到了縣城，去找縣城的老名醫給小兒子看病。剛剛從老中醫郎中那裡揀了幾副草藥出來，就趕上了四散奔逃的人群，說是日本鬼子已經進街了！雲爺拉上兒子就跑，混在了驚恐的人群里。人一擠，雲爺手裡提著的草藥被擠掉了，他急忙回頭去找，哪裡還找得著？草藥沒找著，自己又被擠開了，慌亂中他想再擠回去，但已經不可能，人已經不能自己走了，而是人流在推著人走，想逆人流而動的人發現擠開一步都難！他沒有看見兒子了，急得放聲大喊著兒子的小名，可一個人的聲音也不能被聽出來了，個人的聲音淹沒在混亂的人聲的海洋里，就象是往河流里扔進一顆小石子，連泡末也看不到。他的小兒子就這樣被河流一樣的人流淹沒了，裹走了，成了河流里的一顆小石子。
雲爺在縣城裡一連找了三天，哪裡能夠有兒子的影子？他心力交悴，失魂落魄地回到玉丘，剛到嶺壩，卻聽說鬼子兵在邵家嶺「打鬧」（當地人把日本鬼子到內地殺人放火胡作非為的行徑稱做「打鬧」，在玉丘是一個十分蔑視、憤慨、恐懼、厭惡的辭彙。），恐怕就要到鄉間來了的，鄉親們都已經躲起來了！天啊，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急忙抄近路趕回家，院子里已經沒有了人影。他跌跌撞撞地闖進自家屋裡，他的堂客就坐在灶堂前，臉上用什麼東西塗得烏黑，手裡握了一把剪刀，兩眼失神地看著被撞開的門。一見是他，丟下手裡的剪刀就奔了過來，摟住他就哭了。當時還不算很老的秀奶奶，幾天里不見丈夫打轉，又聽說日本鬼子先到縣城，接著到了鄉下，早已經哭成了個淚人。鄉親們往獅子嶺上躲的時候，年輕女人和閨女們都到灶堂里掏一把鍋底灰將自己的臉塗成難看的模樣，以防萬一碰上鬼子兵也好遮掩一下「花姑娘」的秀色。秀奶奶在別人的勸說下雖然也照做了，但等到人家都惶恐地上山的時候，她卻坐下來不走了。丈夫和孩子都沒有了，她藏起個軀殼又有何用？於是她就那樣子坐在自家的灶堂前，等著到來的一切。
雲爺拉起堂客就走，準備趕緊上山。但他的堂客不動，問他兒子呢，怎麼只一個人轉來了？雲爺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但情況緊急，三言兩語也說不清，雲爺只好強忍悲痛，騙女人說，在縣城正趕上鬼子兵進城，就躲到了親戚家。在親戚家住了幾天，聽說日本鬼子到鄉下了，便一個人先趕回來，兒子托親戚那裡了。就在這時，院子後頭的狗叫聲響成了一片，雲爺就判斷出鬼子兵已經來了，說不定就行進在那條石板路上，往獅子嶺跑已經來不及了，到時候兩個人都跑不掉還小可，弄不好還會連累了嶺上的鄉親們。怎麼辦？雲爺急中生計，從床底下拖出一根粗繩子，拉起女人就出了門。這時外面的幾條看家狗叫得更凶了，是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狂叫，是狗碰見狼群時的那種如臨大敵式的嘶吼。雲爺慌忙將自己的女人拉到屋後頭那株老樟樹下，將粗繩子在女人腰上系牢了，手抓了繩子的另一頭，飛快地爬上了樹。
「快！抱緊了樹，抓住樹疙瘩爬，我拉你！」他在樹上面催道。
繩子拉緊了，秀奶奶就拚命往上爬。她可是一生沒爬過樹，更何況是如此一棵大樹。儘管樹身上有疙瘩和節巴，男人又在上面使勁地拉著，她還是笨拙極了。雲爺只好叫她不要急，不要慌，手抓牢了，腳踩實了，大膽往上爬就是。秀奶奶就盡量讓自己鎮定下來，拚命地朝樹身上爬，好不容易爬到了主幹以上的叉窩裡，雲爺把她摟了上去，兩個人躲進了密匝匝的枝葉當中。
他們剛躲進樹丫里不一會兒，雲爺透過樹葉就看見了一隊鬼子兵從石板路上拐下來，朝他們這邊開過來了！老樟樹底下的小路是進院子後頭的路口，從邵家嶺方向過來是必須先打這邊進院子的。兩人嚇得屏住了呼吸，大氣不敢出一口。鬼子兵嘰哩哇啦地走過樹底下，皮鞋在路面的石子上敲得沓沓山響。秀奶奶第一眼瞧見鬼子兵，就嚇得張大了嘴巴，差點就要驚出聲來，被雲爺捂住了她的嘴。
雲爺的家是院子後頭的第一戶，從院子後頭老樟樹底下的路口進院子，鬼子兵首先就闖進了他們的屋子裡。現在屋子裡翻箱到櫃「打鬧」的聲響雲爺兩口子在樹上聽得很清楚，雲爺還聽到有人講中國話。鬼子們顯然是發現了屋裡很多的草鞋，聽見講中國話的人在說：「八路的有，本地土八路的有，草鞋八路的穿！」接著就看到鬼子兵從屋子裡出來，到處搜索去了，有幾個則重新來到樟樹下面，比比畫畫著。雲爺在鬼子兵裡面突然發現了一個人好象認識，想了好久才想起來是鄉長柏仁的兒子柏備。柏備跟雲爺的大兒子曾經是柏鈞私塾的同學，雲爺在柏鈞私塾多次見過他。原來柏備這小子當了漢奸了！
雲爺聽見柏備跟鬼子兵一個頭兒樣的人說：「我的同窗虢成全的，土八路的有，大大的土八路！」雲爺在樹上聽得真切，感到好生奇怪。都說日本鬼子到我們這裡是路過，我們這裡根本就不是戰場，沒聽說過**在本地什麼地方打過仗，也從來沒有來過八路軍，成全這後生一個刻字的，跟什麼土八路也搭不了邊，什麼時候他也成了土八路了？
雲爺仔細一想，就恍然大悟了，這個柏備當初在柏鈞私塾里的時候，跟成全後生就是小對頭，這小子如今投靠了日本鬼子，回到家鄉來，是想找個機會尋報復了。也不知道成全後生躲起來了沒有，要是讓柏備他們碰上了，那可就慘了！
雲爺原以為鬼子們到院子里「打鬧」一陣沒發現人就會走的，卻不知道他們因為發現了那些草鞋的緣故，在院子里折騰了好久，直到傍黑的時候才離開。鬼子們走的時候，將屋裡已經打好的草鞋全都拿走了。等鬼子又往邵家嶺方向開回去，估計已經走遠了以後，雲爺就先將女人用索子放下來，自己隨後也從樹上下來了。兩個人進到屋子裡一看，就都傻了眼，屋子裡一片狼藉，就連盛酸菜的罈罈罐罐都被打爛了，酸菜撒落了滿地。
「狗日的日本鬼子真作孽！我日他們祖宗！」雲爺怒不可遏。
「日本鬼子都不得好死呀，把我家都打鬧成什麼樣子了呀！往後可怎麼過呀！」秀奶奶傷心地哭了起來。
老樟樹是救過雲爺兩口子的命的，雲爺對老樟樹的感情就非一般人可比，這也是大鍊鋼鐵那陣子云爺挺身跟總指揮老賀作對，欲捨命救樟的一個原因。
「走日本」以後，秀奶奶天天催著雲爺去把兒子接回來，雲爺自己一腔悲憤偷偷地往肚子里咽，一天拖過一天。看看這事終究滿不住，也只得想個緩和點的法子讓女人好受些，就答應過幾天去接兒子。雲爺後來真的就出門去了，到天快黑的時候才回來。見他還是一個人，臉色煞是難看，秀奶奶就知道事情不妙。雲爺說那親戚「走日本」到外地去了，兒子也被帶走了！秀奶奶一聽，頓覺天昏地暗，一下子就暈死過去。雲爺慌忙掐住她的人中，又咬她的腳板，好一陣人才迴轉過來。雲爺安慰女人說，日後那親戚總能找得著，兒子會回來的。
可是，以後年復一年，雲爺到縣城以及附近的地方到處找，不知道磨破了多少雙草鞋，根本就沒有兒子的丁點兒音信。從此以後，秀奶奶就天天以淚洗面，淚水都哭幹了，眼睛差不多都哭瞎了，就是哭不回來個兒子。雲爺咬著牙說，那小子如果命里有吉星，日後總會有消息的。
他們的大兒子是在「走日本」前早兩三年就出外闖蕩去了，後來聽說是在**的隊伍里。大兒子間或有個信捎回來，有時還寄點錢到家裡，聽說是謀了個一官半職的。在後來的日子裡，他們心裡就只有一個盼頭，希望哪一天大兒子衣錦還鄉，光宗耀祖，可就是沒能等到那一天。解放以後突然沒有了大兒子的音信，人們猜想人可能是沒了。日子長了，他們兩口子也只有這麼想了，可也不知道兒子到底是戰死在打小日本的戰場呢，還是後來被解放軍打死了呢？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還有個不明不白在裡頭，說也不好說，訴也無處訴，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欲哭眼無淚，欲說信無憑，老兩口的痛只能往心底里填。
[筆下文學Www.bxwx.net]
雲覺好漢的小兒子是在走日本那年失散了的。當年日本鬼子到南陰的時候，起初是沒有什麼信號的。那天雲爺帶著只有七、八歲的小兒子到了縣城，去找縣城的老名醫給小兒子看病。剛剛從老中醫郎中那裡揀了幾副草藥出來，就趕上了四散奔逃的人群，說是日本鬼子已經進街了！雲爺拉上兒子就跑，混在了驚恐的人群里。人一擠，雲爺手裡提著的草藥被擠掉了，他急忙回頭去找，哪裡還找得著？草藥沒找著，自己又被擠開了，慌亂中他想再擠回去，但已經不可能，人已經不能自己走了，而是人流在推著人走，想逆人流而動的人發現擠開一步都難！他沒有看見兒子了，急得放聲大喊著兒子的小名，可一個人的聲音也不能被聽出來了，個人的聲音淹沒在混亂的人聲的海洋里，就象是往河流里扔進一顆小石子，連泡末也看不到。他的小兒子就這樣被河流一樣的人流淹沒了，裹走了，成了河流里的一顆小石子。
雲爺在縣城裡一連找了三天，哪裡能夠有兒子的影子？他心力交悴，失魂落魄地回到玉丘，剛到嶺壩，卻聽說鬼子兵在邵家嶺「打鬧」（當地人把日本鬼子到內地殺人放火胡作非為的行徑稱做「打鬧」，在玉丘是一個十分蔑視、憤慨、恐懼、厭惡的辭彙。），恐怕就要到鄉間來了的，鄉親們都已經躲起來了！天啊，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急忙抄近路趕回家，院子里已經沒有了人影。他跌跌撞撞地闖進自家屋裡，他的堂客就坐在灶堂前，臉上用什麼東西塗得烏黑，手裡握了一把剪刀，兩眼失神地看著被撞開的門。一見是他，丟下手裡的剪刀就奔了過來，摟住他就哭了。當時還不算很老的秀奶奶，幾天里不見丈夫打轉，又聽說日本鬼子先到縣城，接著到了鄉下，早已經哭成了個淚人。鄉親們往獅子嶺上躲的時候，年輕女人和閨女們都到灶堂里掏一把鍋底灰將自己的臉塗成難看的模樣，以防萬一碰上鬼子兵也好遮掩一下「花姑娘」的秀色。秀奶奶在別人的勸說下雖然也照做了，但等到人家都惶恐地上山的時候，她卻坐下來不走了。丈夫和孩子都沒有了，她藏起個軀殼又有何用？於是她就那樣子坐在自家的灶堂前，等著到來的一切。
雲爺拉起堂客就走，準備趕緊上山。但他的堂客不動，問他兒子呢，怎麼只一個人轉來了？雲爺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但情況緊急，三言兩語也說不清，雲爺只好強忍悲痛，騙女人說，在縣城正趕上鬼子兵進城，就躲到了親戚家。在親戚家住了幾天，聽說日本鬼子到鄉下了，便一個人先趕回來，兒子托親戚那裡了。就在這時，院子後頭的狗叫聲響成了一片，雲爺就判斷出鬼子兵已經來了，說不定就行進在那條石板路上，往獅子嶺跑已經來不及了，到時候兩個人都跑不掉還小可，弄不好還會連累了嶺上的鄉親們。怎麼辦？雲爺急中生計，從床底下拖出一根粗繩子，拉起女人就出了門。這時外面的幾條看家狗叫得更凶了，是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狂叫，是狗碰見狼群時的那種如臨大敵式的嘶吼。雲爺慌忙將自己的女人拉到屋後頭那株老樟樹下，將粗繩子在女人腰上系牢了，手抓了繩子的另一頭，飛快地爬上了樹。
「快！抱緊了樹，抓住樹疙瘩爬，我拉你！」他在樹上面催道。
繩子拉緊了，秀奶奶就拚命往上爬。她可是一生沒爬過樹，更何況是如此一棵大樹。儘管樹身上有疙瘩和節巴，男人又在上面使勁地拉著，她還是笨拙極了。雲爺只好叫她不要急，不要慌，手抓牢了，腳踩實了，大膽往上爬就是。秀奶奶就盡量讓自己鎮定下來，拚命地朝樹身上爬，好不容易爬到了主幹以上的叉窩裡，雲爺把她摟了上去，兩個人躲進了密匝匝的枝葉當中。
他們剛躲進樹丫里不一會兒，雲爺透過樹葉就看見了一隊鬼子兵從石板路上拐下來，朝他們這邊開過來了！老樟樹底下的小路是進院子後頭的路口，從邵家嶺方向過來是必須先打這邊進院子的。兩人嚇得屏住了呼吸，大氣不敢出一口。鬼子兵嘰哩哇啦地走過樹底下，皮鞋在路面的石子上敲得沓沓山響。秀奶奶第一眼瞧見鬼子兵，就嚇得張大了嘴巴，差點就要驚出聲來，被雲爺捂住了她的嘴。
雲爺的家是院子後頭的第一戶，從院子後頭老樟樹底下的路口進院子，鬼子兵首先就闖進了他們的屋子裡。現在屋子裡翻箱到櫃「打鬧」的聲響雲爺兩口子在樹上聽得很清楚，雲爺還聽到有人講中國話。鬼子們顯然是發現了屋裡很多的草鞋，聽見講中國話的人在說：「八路的有，本地土八路的有，草鞋八路的穿！」接著就看到鬼子兵從屋子裡出來，到處搜索去了，有幾個則重新來到樟樹下面，比比畫畫著。雲爺在鬼子兵裡面突然發現了一個人好象認識，想了好久才想起來是鄉長柏仁的兒子柏備。柏備跟雲爺的大兒子曾經是柏鈞私塾的同學，雲爺在柏鈞私塾多次見過他。原來柏備這小子當了漢奸了！
雲爺聽見柏備跟鬼子兵一個頭兒樣的人說：「我的同窗虢成全的，土八路的有，大大的土八路！」雲爺在樹上聽得真切，感到好生奇怪。都說日本鬼子到我們這裡是路過，我們這裡根本就不是戰場，沒聽說過**在本地什麼地方打過仗，也從來沒有來過八路軍，成全這後生一個刻字的，跟什麼土八路也搭不了邊，什麼時候他也成了土八路了？
雲爺仔細一想，就恍然大悟了，這個柏備當初在柏鈞私塾里的時候，跟成全後生就是小對頭，這小子如今投靠了日本鬼子，回到家鄉來，是想找個機會尋報復了。也不知道成全後生躲起來了沒有，要是讓柏備他們碰上了，那可就慘了！
雲爺原以為鬼子們到院子里「打鬧」一陣沒發現人就會走的，卻不知道他們因為發現了那些草鞋的緣故，在院子里折騰了好久，直到傍黑的時候才離開。鬼子們走的時候，將屋裡已經打好的草鞋全都拿走了。等鬼子又往邵家嶺方向開回去，估計已經走遠了以後，雲爺就先將女人用索子放下來，自己隨後也從樹上下來了。兩個人進到屋子裡一看，就都傻了眼，屋子裡一片狼藉，就連盛酸菜的罈罈罐罐都被打爛了，酸菜撒落了滿地。
「狗日的日本鬼子真作孽！我日他們祖宗！」雲爺怒不可遏。
「日本鬼子都不得好死呀，把我家都打鬧成什麼樣子了呀！往後可怎麼過呀！」秀奶奶傷心地哭了起來。
老樟樹是救過雲爺兩口子的命的，雲爺對老樟樹的感情就非一般人可比，這也是大鍊鋼鐵那陣子云爺挺身跟總指揮老賀作對，欲捨命救樟的一個原因。
「走日本」以後，秀奶奶天天催著雲爺去把兒子接回來，雲爺自己一腔悲憤偷偷地往肚子里咽，一天拖過一天。看看這事終究滿不住，也只得想個緩和點的法子讓女人好受些，就答應過幾天去接兒子。雲爺後來真的就出門去了，到天快黑的時候才回來。見他還是一個人，臉色煞是難看，秀奶奶就知道事情不妙。雲爺說那親戚「走日本」到外地去了，兒子也被帶走了！秀奶奶一聽，頓覺天昏地暗，一下子就暈死過去。雲爺慌忙掐住她的人中，又咬她的腳板，好一陣人才迴轉過來。雲爺安慰女人說，日後那親戚總能找得著，兒子會回來的。
可是，以後年復一年，雲爺到縣城以及附近的地方到處找，不知道磨破了多少雙草鞋，根本就沒有兒子的丁點兒音信。從此以後，秀奶奶就天天以淚洗面，淚水都哭幹了，眼睛差不多都哭瞎了，就是哭不回來個兒子。雲爺咬著牙說，那小子如果命里有吉星，日後總會有消息的。
他們的大兒子是在「走日本」前早兩三年就出外闖蕩去了，後來聽說是在**的隊伍里。大兒子間或有個信捎回來，有時還寄點錢到家裡，聽說是謀了個一官半職的。在後來的日子裡，他們心裡就只有一個盼頭，希望哪一天大兒子衣錦還鄉，光宗耀祖，可就是沒能等到那一天。解放以後突然沒有了大兒子的音信，人們猜想人可能是沒了。日子長了，他們兩口子也只有這麼想了，可也不知道兒子到底是戰死在打小日本的戰場呢，還是後來被解放軍打死了呢？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還有個不明不白在裡頭，說也不好說，訴也無處訴，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欲哭眼無淚，欲說信無憑，老兩口的痛只能往心底里填。
[筆下文學Www.bxwx.net]
雲覺好漢的小兒子是在走日本那年失散了的。當年日本鬼子到南陰的時候，起初是沒有什麼信號的。那天雲爺帶著只有七、八歲的小兒子到了縣城，去找縣城的老名醫給小兒子看病。剛剛從老中醫郎中那裡揀了幾副草藥出來，就趕上了四散奔逃的人群，說是日本鬼子已經進街了！雲爺拉上兒子就跑，混在了驚恐的人群里。人一擠，雲爺手裡提著的草藥被擠掉了，他急忙回頭去找，哪裡還找得著？草藥沒找著，自己又被擠開了，慌亂中他想再擠回去，但已經不可能，人已經不能自己走了，而是人流在推著人走，想逆人流而動的人發現擠開一步都難！他沒有看見兒子了，急得放聲大喊著兒子的小名，可一個人的聲音也不能被聽出來了，個人的聲音淹沒在混亂的人聲的海洋里，就象是往河流里扔進一顆小石子，連泡末也看不到。他的小兒子就這樣被河流一樣的人流淹沒了，裹走了，成了河流里的一顆小石子。
雲爺在縣城裡一連找了三天，哪裡能夠有兒子的影子？他心力交悴，失魂落魄地回到玉丘，剛到嶺壩，卻聽說鬼子兵在邵家嶺「打鬧」（當地人把日本鬼子到內地殺人放火胡作非為的行徑稱做「打鬧」，在玉丘是一個十分蔑視、憤慨、恐懼、厭惡的辭彙。），恐怕就要到鄉間來了的，鄉親們都已經躲起來了！天啊，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急忙抄近路趕回家，院子里已經沒有了人影。他跌跌撞撞地闖進自家屋裡，他的堂客就坐在灶堂前，臉上用什麼東西塗得烏黑，手裡握了一把剪刀，兩眼失神地看著被撞開的門。一見是他，丟下手裡的剪刀就奔了過來，摟住他就哭了。當時還不算很老的秀奶奶，幾天里不見丈夫打轉，又聽說日本鬼子先到縣城，接著到了鄉下，早已經哭成了個淚人。鄉親們往獅子嶺上躲的時候，年輕女人和閨女們都到灶堂里掏一把鍋底灰將自己的臉塗成難看的模樣，以防萬一碰上鬼子兵也好遮掩一下「花姑娘」的秀色。秀奶奶在別人的勸說下雖然也照做了，但等到人家都惶恐地上山的時候，她卻坐下來不走了。丈夫和孩子都沒有了，她藏起個軀殼又有何用？於是她就那樣子坐在自家的灶堂前，等著到來的一切。
雲爺拉起堂客就走，準備趕緊上山。但他的堂客不動，問他兒子呢，怎麼只一個人轉來了？雲爺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但情況緊急，三言兩語也說不清，雲爺只好強忍悲痛，騙女人說，在縣城正趕上鬼子兵進城，就躲到了親戚家。在親戚家住了幾天，聽說日本鬼子到鄉下了，便一個人先趕回來，兒子托親戚那裡了。就在這時，院子後頭的狗叫聲響成了一片，雲爺就判斷出鬼子兵已經來了，說不定就行進在那條石板路上，往獅子嶺跑已經來不及了，到時候兩個人都跑不掉還小可，弄不好還會連累了嶺上的鄉親們。怎麼辦？雲爺急中生計，從床底下拖出一根粗繩子，拉起女人就出了門。這時外面的幾條看家狗叫得更凶了，是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狂叫，是狗碰見狼群時的那種如臨大敵式的嘶吼。雲爺慌忙將自己的女人拉到屋後頭那株老樟樹下，將粗繩子在女人腰上系牢了，手抓了繩子的另一頭，飛快地爬上了樹。
「快！抱緊了樹，抓住樹疙瘩爬，我拉你！」他在樹上面催道。
繩子拉緊了，秀奶奶就拚命往上爬。她可是一生沒爬過樹，更何況是如此一棵大樹。儘管樹身上有疙瘩和節巴，男人又在上面使勁地拉著，她還是笨拙極了。雲爺只好叫她不要急，不要慌，手抓牢了，腳踩實了，大膽往上爬就是。秀奶奶就盡量讓自己鎮定下來，拚命地朝樹身上爬，好不容易爬到了主幹以上的叉窩裡，雲爺把她摟了上去，兩個人躲進了密匝匝的枝葉當中。
他們剛躲進樹丫里不一會兒，雲爺透過樹葉就看見了一隊鬼子兵從石板路上拐下來，朝他們這邊開過來了！老樟樹底下的小路是進院子後頭的路口，從邵家嶺方向過來是必須先打這邊進院子的。兩人嚇得屏住了呼吸，大氣不敢出一口。鬼子兵嘰哩哇啦地走過樹底下，皮鞋在路面的石子上敲得沓沓山響。秀奶奶第一眼瞧見鬼子兵，就嚇得張大了嘴巴，差點就要驚出聲來，被雲爺捂住了她的嘴。
雲爺的家是院子後頭的第一戶，從院子後頭老樟樹底下的路口進院子，鬼子兵首先就闖進了他們的屋子裡。現在屋子裡翻箱到櫃「打鬧」的聲響雲爺兩口子在樹上聽得很清楚，雲爺還聽到有人講中國話。鬼子們顯然是發現了屋裡很多的草鞋，聽見講中國話的人在說：「八路的有，本地土八路的有，草鞋八路的穿！」接著就看到鬼子兵從屋子裡出來，到處搜索去了，有幾個則重新來到樟樹下面，比比畫畫著。雲爺在鬼子兵裡面突然發現了一個人好象認識，想了好久才想起來是鄉長柏仁的兒子柏備。柏備跟雲爺的大兒子曾經是柏鈞私塾的同學，雲爺在柏鈞私塾多次見過他。原來柏備這小子當了漢奸了！
雲爺聽見柏備跟鬼子兵一個頭兒樣的人說：「我的同窗虢成全的，土八路的有，大大的土八路！」雲爺在樹上聽得真切，感到好生奇怪。都說日本鬼子到我們這裡是路過，我們這裡根本就不是戰場，沒聽說過**在本地什麼地方打過仗，也從來沒有來過八路軍，成全這後生一個刻字的，跟什麼土八路也搭不了邊，什麼時候他也成了土八路了？
雲爺仔細一想，就恍然大悟了，這個柏備當初在柏鈞私塾里的時候，跟成全後生就是小對頭，這小子如今投靠了日本鬼子，回到家鄉來，是想找個機會尋報復了。也不知道成全後生躲起來了沒有，要是讓柏備他們碰上了，那可就慘了！
雲爺原以為鬼子們到院子里「打鬧」一陣沒發現人就會走的，卻不知道他們因為發現了那些草鞋的緣故，在院子里折騰了好久，直到傍黑的時候才離開。鬼子們走的時候，將屋裡已經打好的草鞋全都拿走了。等鬼子又往邵家嶺方向開回去，估計已經走遠了以後，雲爺就先將女人用索子放下來，自己隨後也從樹上下來了。兩個人進到屋子裡一看，就都傻了眼，屋子裡一片狼藉，就連盛酸菜的罈罈罐罐都被打爛了，酸菜撒落了滿地。
「狗日的日本鬼子真作孽！我日他們祖宗！」雲爺怒不可遏。
「日本鬼子都不得好死呀，把我家都打鬧成什麼樣子了呀！往後可怎麼過呀！」秀奶奶傷心地哭了起來。
老樟樹是救過雲爺兩口子的命的，雲爺對老樟樹的感情就非一般人可比，這也是大鍊鋼鐵那陣子云爺挺身跟總指揮老賀作對，欲捨命救樟的一個原因。
「走日本」以後，秀奶奶天天催著雲爺去把兒子接回來，雲爺自己一腔悲憤偷偷地往肚子里咽，一天拖過一天。看看這事終究滿不住，也只得想個緩和點的法子讓女人好受些，就答應過幾天去接兒子。雲爺後來真的就出門去了，到天快黑的時候才回來。見他還是一個人，臉色煞是難看，秀奶奶就知道事情不妙。雲爺說那親戚「走日本」到外地去了，兒子也被帶走了！秀奶奶一聽，頓覺天昏地暗，一下子就暈死過去。雲爺慌忙掐住她的人中，又咬她的腳板，好一陣人才迴轉過來。雲爺安慰女人說，日後那親戚總能找得著，兒子會回來的。
可是，以後年復一年，雲爺到縣城以及附近的地方到處找，不知道磨破了多少雙草鞋，根本就沒有兒子的丁點兒音信。從此以後，秀奶奶就天天以淚洗面，淚水都哭幹了，眼睛差不多都哭瞎了，就是哭不回來個兒子。雲爺咬著牙說，那小子如果命里有吉星，日後總會有消息的。
他們的大兒子是在「走日本」前早兩三年就出外闖蕩去了，後來聽說是在**的隊伍里。大兒子間或有個信捎回來，有時還寄點錢到家裡，聽說是謀了個一官半職的。在後來的日子裡，他們心裡就只有一個盼頭，希望哪一天大兒子衣錦還鄉，光宗耀祖，可就是沒能等到那一天。解放以後突然沒有了大兒子的音信，人們猜想人可能是沒了。日子長了，他們兩口子也只有這麼想了，可也不知道兒子到底是戰死在打小日本的戰場呢，還是後來被解放軍打死了呢？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還有個不明不白在裡頭，說也不好說，訴也無處訴，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欲哭眼無淚，欲說信無憑，老兩口的痛只能往心底里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