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幹活兒
一張腐爛的方桌,中間放置著一個破碗。
兩個骰子在破碗中軲轆軲轆轉著,二和三。
先生第一次犯罪就是五歲,十年後第一次被捕。他記得自己是犯了殺人罪,卻不記得殺了什麼人,更忘記了為什麼殺死那個人。
他抓起骰子在手中搖晃,然後再次擲到破碗里。這種未知感讓他心生愉悅,倍感踏實,似乎這種未知中蘊藏著無限可能、機會、概率。同時也蘊藏著他和北方人的命運,還有夏坤城百姓乃至整個南方大陸的命運。
一切都隨他們轉動。
二加三等於五,先生喜歡這個數。
所以他喜歡北方人的稱號——梟首者陸霖,剛剛好,五個字。
「骰子跟你說了什麼?」
先生打量了眼前的梟首者。可以確定,這個北方人久經沙場,雖然沒有老兵的泰然自若,但給人一種蓄勢待發的感覺。
先生覺得這種感覺很好,不會驚慌失措,不會猝不及防,這種能在複雜環境下保持清醒頭腦的人很罕見。
「篩子什麼也沒說。它們是骰子。」
「那你一直盯著幹嘛?」
「我沒有一直盯著,我還搖了。」
先生說完握住骰子,緩緩走出房間,進入街巷中,隱藏了起來。
「他們來了。」北方人輕聲喊著。
對方一行四人,三個男的,一個風塵女。先生隱約聽見風塵女的首飾在冷空氣中發出陣陣聲響,伴隨著一個男人的大笑。
看來得等一會兒才能擲骰子了,先生嘆了一口氣,用布仔細包好,一折、兩折、三折,整整齊齊地放進口袋。
「作戰計劃是什麼?」陸霖問。
「二和三。」先生聳聳肩。
他披上帽子,雙手隱藏在長袍下。燭光從某處人家窗戶的油紙發出,照亮了越來越近的四個人。正中間的大塊頭臉上掛著貪婪的笑容,風塵女扭著臀部踉踉蹌蹌地在一旁跟著,留著鬍鬚的人在一旁殷勤地笑著,剩下那個人的手按在女子的屁股上。
「影衛首?」先生問。
大塊頭猛地轉身,笑容瞬間消失。先生突然停住腳步,他藏身的地方走到這裡剛好五十步,但是還差一步……
「什麼人?」影衛首吼道。
「怎麼辦?」先生嘀咕著,猶豫要不要邁出這一步。
「找死啊你。」留鬍鬚的男人斥責先生,上前就要伸腿踹。
啊—
砍刀將他腳踝切斷,一隻腳直直地落在地上,都沒翻滾。
調戲女的男人還沒來得及大叫,又被一步上前的先生刺穿喉嚨,匕首在耳朵下方快速地抽插了五次。接著友好側身一步,反手橫切拔出匕首,對方脖子被匕首切斷了一半,腦袋還沒完全掉,耷拉在後背。
「混賬!你死定了!」影衛首邊吼邊踉蹌後退一步,伸手摸出一把匕首,「我要殺了你!」但他沒有衝上來。
「什麼時候?」先生追問,雙手分別提著砍刀和匕首。
「我要——」
陸霖一棍敲在護衛後腦勺,護衛雙膝齊齊跪了下去,趴在地上,昏了過去。
女人叫得語無倫次,先生看著她:「你怎麼還不跑?」女子搖搖晃晃跑進黑巷之中。
陸霖皺眉看著兩具血淋淋的屍體,鮮血流入磚砌的縫隙之中。
「死者為大。」他鞠了一躬。
先生聳聳肩。「歡迎來到夏坤城。」
《心錄》道德就是一場騙局,推崇道德的人,都被附加了小丑的命運。——《心錄》
秦顏盯著戴手套的手,咬緊牙關,眼神卻異常平靜。
她明白刺殺武帥幾乎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此她並不是完全信任先生。反而陸霖還算坦誠,這念頭讓她心生警覺,因為她也曾這樣看待武帥。
她無法信任任何人,可她自己卻無法完成這件事。
外面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門被打開,三個男人進來,陸霖在左,先生在右,影衛首被架在中間。
二人把影衛首拖到砧板邊,陸霖拿出兩端連著鐐銬的鐵鏈。他干這活兒的時候總有一種良心不安的感覺。
「弄醒他。」
先生一桶水潑在影衛首臉上。影衛首咳嗽著醒來猛吸一口氣,晃了晃腦袋。鎖鏈噼里啪啦地作響,他怒視著環顧四周。
「你們知道我是什麼人嗎?你們兩個蠢貨死定了!」
「我知道。」秦顏儘可能穩健地走來,努力保持著不瘸不拐的姿勢,她漸漸走入燭光種,摘下兜帽。
影衛首瞪大雙眼,先是震驚,接著是害怕,最後是純粹的恐懼。他向後掙扎,鐵鏈嘩嘩作響。
「不!不可能!」
「你沒看錯。」腿雖然很疼,她眼中依然露出精光微笑著。
「你他媽的別來無恙啊?影衛大人?我看你又胖了一圈,你胖的這一圈比我瘦下來的都多,很好。那不是從我手上拿走的紅寶石戒指嗎?」
先生把戒指拽下來,扔給秦顏。這是弟弟最後的禮物,厚重的戒指多了些擦痕,但寶石依舊閃著紅光。
「你殺我時磕破的?影衛首?」
「你怎麼活下來的?那麼高的山……不可能!」
「我可以幫你做任何事,秦將軍,我們還可以合作。」影衛首臉上掛滿汗珠。
「我已經找到合作夥伴了。」她從架子上取出一柄大鎚子,用戴手套的右手緊緊握住,指節咔咔作響。
「幫我按住這個死胖子。」
先生扭住手臂,按在砧板上。陸霖不知道還有什麼能幫忙的,索性站在一旁看著。
「你真應該切斷我的喉嚨。」
「武帥會發現的,他會殺了你。」
「他已經殺了我,不是嗎?他以為我早就死了,不是嗎?」
「他一定會發現今日的事,你將無處可逃。」
「隨他吧,走著瞧。不過今天我可以保證一件事。」
她舉起鎚子,「你完了。」
伴隨著鎚子砸向砧板的悶聲,一錘、兩錘、三錘,影衛首的雙手已經成為一灘爛肉。但每次揮錘都讓她的手掌痙攣,胳膊刺痛。
伴隨著每一聲慘叫,每一次昏迷,陸霖都拿冷水潑醒他。
影衛首噴著唾沫星子亂喊亂叫,疼得渾身發抖。「還不夠嗎?饒了我吧,我還有孩子。」
「我也有弟弟!」
「我們玩點兒刺激的?」先生眼睛軲轆轉著,看向秦顏。
「嗯?」
先生解開了影衛首的鐵鏈,陸霖站在陰暗處一言不發,皺眉看著她。
「有問題嗎?」她沖他吼叫。
影衛首膝蓋用力撐著身子起來,雙手的爛肉像是沒和好的麵糰一樣稀稀拉拉地掉下碎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秦顏發現自己遠沒有預期中享受,於是更加憤怒。
「我有點失望,武帥大人身邊的影衛首,連一把鎚子都扛不過去嗎?」
「啊。」她腳下一滑,扭到了腳踝。疼痛瞬間傳到全身,她彎下腰,提起鎚子,發泄般地擊打影衛首。
失控般的秦顏一邊捶打一邊喊著:「求我!求我啊!渾蛋!」
影衛首自己的兩條胳膊都成為肉,他甚至忘了掙扎,逃命,更忘記了反抗。
「會讓人聽見的。」先生在一旁說,但他並不在意。
「那就讓他閉嘴。」
先生不知從哪抽出一根鐵絲,從後面套住影衛首的脖子,用力往上提。
「這滋味如何?」秦顏蹲在他面前,膝蓋火辣辣的疼。她盯著影衛首的臉,想獲取一絲復仇的快感。
「如……何?回答我!」她咬著牙咧著嘴逼問。
她轉過身去,閉上眼猛吸一口氣,順手高高舉起鎚子。
「合夥背叛我,卻沒讓我死透?」
鎚子砸在他的眼睛中間,骨頭開裂的尖厲聲響讓陰暗處的陸霖臉都抽搐了一下。
「掰斷我所有手指,卻沒讓我死透?」
鎚子再次砸中鼻樑,他的臉像是破碎的蛋殼一樣陷了下去,他身體開始抽搐。
「殺了我弟弟,卻沒讓我死透?」
最後一錘!
他的腦袋迸出腦漿,深紅濃稠的血緩緩滲出皮膚,隨後湧出淹沒了五官。
鎚子掉在地上,還沾著碎肉和頭髮。
死了一個,還剩五個!
「滋味兒如何?」暗處的陸霖問。
「什麼滋味兒?」
「報仇的滋味。」
除了渾身酸痛,秦顏不覺得心裡有什麼不舒服的。弟弟不能復生,她仍然是個殘廢,她沒有回答。
「處理掉?」先生握著砍刀,看著屍體,問道。
「確保沒人找得到他,哪怕找到也不能認出來。」
「明白,那就剁碎喂老鼠吧。」先生說。
「便宜他了。」話雖如此,她仍感到噁心。她掏出一個袋子扔給陸霖。
陸霖一把抓住,金餅發出響聲。「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好吧」他頓了頓,想說些什麼,卻又想不出。
「謝謝。」
秦顏借著燭光打量著他的臉,是那種試圖看透對方的探視。在亂世中,忠誠是稀缺品。眼前的這個北方人有膽氣、有經驗,他想收為己用。
「你要走嗎?」
「嗯,我以前也有個哥哥,所以我可能理解你。」他正轉身要離開。
「你還需要找活兒幹嗎?」她盯著他,兩步上前,同時左手伸到背後,握住匕首。
這個人知道她的名字,知道武帥的名字,還知道她要做的事,無論如何,都得留下。
「這種活兒?」他皺眉看著地上的那些肉末和血漬。
「是的,就是殺人。」
他搖了搖頭,長發微微晃動。
「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來這裡是為了做個好人。你有你的理由,我只是覺得這件事不太對勁,這個城市也不太對勁,我不想走偏。」
「就剩下五個人。」
「不不,我不想幹了,膩了。」他更像是自言自語,「不管多少錢——」
「五千。」
他的嘴唇張成「我」的形狀,卻沒說出口。他瞪著秦顏。
他在思索,這到底是多少錢?值不值得出賣自己?
秦顏收買人很有一套,每個人在他眼裡都有一個價格。
她上前一步,近距離靠近他的臉。「你身手好,有原則,我需要這種人,幫幫我!」
「我需要你的身手,你需要錢,五千枚金餅,這些錢足夠你做任何事,甚至成為國王。」
「它只夠推翻一個國王。」
「當然,我不強迫你。」
陸霖站在原地,又靠在了牆上,掂量著手裡的錢袋。
她移開了匕首上的手,她知道了他的答案。
當對方開始聯想你的價碼時,證明你可以解決他的問題。
他嚴肅地抬頭:「下一個是誰?」
她露出狡黠的眼神,沖旁邊看了一眼,這是她的習慣。
陰謀得逞時總是會看向秦羽。「我們又贏了。」
「萬老闆!」
「幹什麼的?」
「數錢的。」
「他做了什麼?」
「他殺了我弟弟。」
陸霖點頭。「需要我幹嗎?」
「幫先生處理現場,今晚就結束了。明天一早離開夏坤城。」
梟首者熟練地抽出了刀,走過去幫先生處理。
秦顏看著自己的手,手指還在顫抖,她也不清楚原因。
可能是因為殺了人,可能因為太久沒殺人。
也許只是鎚子太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