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值得慶幸的是,皇帝似是真嫌她手腳粗笨,沒有命她服侍穿衣,抬手拿起她捧呈的衣袍,利落地抖開,自己穿了起來。
慕昭邊聽著皇帝窸窸窣窣的穿衣聲,邊默默地垂眼低頭看地,煎熬地盼著皇帝快點將衣裳穿好,盼著這所謂的伺候更衣之事快點結束,盼著自己在這事完后,就可以離開紫宸殿,不必再待在皇帝身邊。
心中期盼之意愈發急切,時間流逝得就愈是緩慢。不知是因暮春時候,這帷幕圍攏之地著實有點悶熱,還是因皇帝剛強的身體散發著熱度,還是她自己心內感到煎熬,太過緊張,慕昭感覺這破地方越發憋悶,使人呼吸不暢,再待下去,面上都要出汗了。
皇帝邊緩緩地理扣著衣襟,邊垂眼看著身前低首不動的少女,看她身著的女官衫裙衣領處,微露出的一段雪白脖頸,不知是因此地有些悶熱,還是因她自己心中緊張不安,她白凈的肌膚下正浮染淡淡桃花色,這縷誘人的薄紅如雲霞熏染,使她玉白的耳垂盈滿了鮮艷的血色,剔透而細膩,彷彿低首輕輕一抿,真能抿出銜香的血珠來。
皇帝知自己不能再看,不能再與她待在這處帷幕圍攏的空間中。這地方太過狹小封閉,盈滿了她的活色生香。她肌膚上的薄紅艷色,她衣發間的清甜香氣,她輕吐出的溫熱氣息,絲絲縷縷如織成一張羅網,能將他長久地纏膩在這方小小的天地中,好像若再不走,許就走不了了。
皇帝加快動作攬衣束帶,撩開帷帳,就大步走了出去。慕昭在微一糾結遲疑后,自然只能默默跟隨。她隨皇帝走離寢殿、走至外殿,見原先一片狼藉、浮著茶水茶葉末的紫檀大案,已被宮人收拾乾淨了,御用的文房四寶、政事奏摺都按原先位置放著,而那幾本被茶水潑濕、無法挽救的奏疏,正被拿在御前總管傅秉忠手中。
傅秉忠悄朝她看了一眼,捧著濕奏疏,趨近向皇帝道:「陛下,這幾道奏疏字跡已濕染難辨,奴婢等想盡法子,也無法使之復原。」
慕昭聞言默默垂眼低頭,眼角餘光見皇帝未對傅秉忠的話有什麼反應,就只是略微揮揮手,令傅秉忠等宮人退出紫宸殿。她悄然眼熱地瞥看著其他宮人退走的身影,心中也想跟著走時,卻聽皇帝單對她吩咐道:「過來。」
御命如山,慕昭只得默默地挪近御案。坐在御案后的皇帝也不看她,眼瞼低垂,看不出半點聖心,慕昭就只見他一隻手拿起一道摺子,一隻手朝案上硯墨微指了指道:「研墨,將功補過。」
總比伺候更衣好,慕昭微挽起衣袖,揭了案上的金漆螭紋硯盒,施水在松花石硯堂中,從墨盒裡隨拿了一方琴式墨錠,緩緩按旋著研磨起來。
因皇帝似是在認真批看奏摺,無暇也無意再尋她的麻煩,慕昭也就將伺候更衣時的忐忑不安,漸漸放下,如先前悄看起皇帝的字跡來。皇帝的字跡,確實與太子十分相似,並在形韻上要勝過太子,太子所說的習自父皇,並不是一句戲言。
甚至,如果此刻將皇帝的字與太子的字放在一起,她有可能還會一時錯覺,覺得皇帝筆下字跡,更似她前世的摯友喬小姐。但那是不可能的,皇帝怎可能是前世的喬小姐,她之所以會有此種錯覺,許是因皇帝批奏摺時落筆隨心所欲,而太子在寫功課時因知父皇要審看不免落筆時小心局促,字跡也因而微有凝滯之感,不似前世他在書信中與她暢所欲言時,下筆隨心暢快、落拓不羈。
一邊緩緩捻轉著墨錠,一邊悄看著皇帝筆下奏摺,慕昭漸將字跡的事放下,轉而認真看起奏摺的內容來,不覺看得入神。
皇帝自然不是一心撲在奏摺上,身邊少女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他的眼裡。這時他注意到慕昭在偷瞄摺子,想起他以言先生的身份同她相處時,她曾無拘地同他聊說了不少古今政事,她對朝事自然是感興趣的,這時有機會當然要悄悄瞧一瞧。
倒也未往旁處想,皇帝這時只覺心中發酸,想他一尊,在慕昭那裡,還不如幾本破摺子有吸引力。暗暗酸著,又只能無奈釋然,皇帝想她對批看奏摺有興趣也不是件壞事,他到底發現了能將她勾到他身邊來的事,不至回回一靠近他,她就如臨大敵、滿心想著如何離開。她的這一小小興趣,燕王、太子俱不能滿足她,她唯有到他身邊來。普天之下,唯有他一人能在此事上叫她盡興。
因近來要緊朝事不多,依皇帝平日處理朝事的效率,案上的這些摺子,他本只需個把時辰就能批完,但今日,卻將時間拖了又拖。終將最後一本奏摺批合上時,皇帝悄一抬眼,見慕昭眸中隱有意猶未盡之感,心中不覺好笑后,又生不舍。
來日方長。皇帝神色似是疏散的淡漠,因已批完奏摺、無需侍從研墨,就對少女淡聲吩咐道:「去吧,明日午後再將太子功課送來。」
從前少女能從他身邊離開時,都是一副如臨大赦的模樣,但今日此刻,少女的如臨大赦感,卻似比從前要淡些,離去的步伐也不似從前能有多快走多快,好似身後有猛虎在追。
少女依禮向後退了數步,轉身離去時,藏在皇帝疏散眉眼后的淡淡笑意,悄然逸出幾分。少女人雖已走遠了,但自她指尖留下的煙墨香氣,卻長久地縈繞在御案處,至夜不絕。
在知自己誤判父皇心意、見慕昭每日不得不前往紫宸殿後,太子對自己在賞花春宴上,索要慕昭為東宮女官的選擇,陷入深深的茫然。他不知自己究竟做的是對是錯,只知慕昭確實抗拒聖恩,成為父皇後宮中的嬪妾一員,於旁人來說,許是天大的福氣,但對慕昭來說,定如陷囹圄,比死還難受。
如果他沒有設法令慕昭成為東宮女官,依環秀山事,慕昭現下或許已是父皇後宮中寒門出身的低等嬪妾,甚至或許連名分也不會有,只是天子不為人知的秘密寵姬。
但因為他誤判了慕昭在父皇心中的分量,成為東宮女官的慕昭,並沒能遠離聖恩,她現下每日都得去往紫宸殿覲見父皇一回。她身在東宮,他能極盡所能地護她,就如那夜父皇駕到,他也能拼力阻攔,可是紫宸殿,那是他不可也完全無法插手的至尊之地,莫說設法護她,他連她在御殿的境況,都無法窺知半分。
太子原為此心中暗憂,並已在暗想法子,想使慕昭擺脫這每日必得面聖的差事,甚至有在想是否要頂著父皇的怒火,尋個原由,將慕昭送到皇祖母身邊時,卻見幾日下來后,慕昭似對每日必得面聖之事,排斥之意漸淡。
他起先以為自己看錯,但又幾日看下來,見慕昭不但不十分排斥面聖之事,反還對必得去紫宸殿這件事,有了一種隱秘的期待,儘管那期待之意相較排斥,如一毫比之一厘,但那點子期待,確實真真切切地存在。
雖然心中稱奇且不解,但慕昭與父皇之間關係特殊,事涉男女之情,太子不便直接詢問,只能默然旁觀,想若慕昭哪日對面聖之事只有純粹的厭惡與排斥,他再將之前的計劃拾起,設法使慕昭擺脫眼下差事。
眼下差事對慕昭來說,已不是一件完全討人嫌的壞差事。那日損毀奏摺的懲罰似還沒完,這些日子每天午後至紫宸殿,例行公事似的彙報完太子的功課後,需批奏摺的皇帝,就令她在旁磨墨。雖是懲罰,但僅是磨墨而已,並無其他,這懲罰雖然有點累手,但卻可讓她眼界開闊不少。
一日日的奏摺悄看下來,慕昭才意識到她從前與「言先生」高談闊論時,許多見解都只是在紙上談兵而已,一個龐大王朝的運轉,極其複雜,紙面上的知道與實際上的做到之間,存在著一道道數不盡的鴻溝。
未生怯意,在認識到這一點后,慕昭反而愈發興緻勃勃,就似剛開蒙的孩童,打開了書房,面向了無垠的書海。只是這一日午後,她照例來到紫宸殿,想悄悄地繼續增長見識時,卻無奏摺可看。不知是上午就將奏摺批看完了,還是這日皇帝在偷懶,她過去時,皇帝沒有如往常在看摺子,而是閑適地坐在一道描金屏風前的大床上,手裡正拿著一支簫,吹吹停停。
是她從沒聽過的曲子,也不知是宮中教坊新制的,還是皇帝自己譜寫的。皇帝見她過來,就令她在旁記寫曲調。傅總管聽皇帝發話,立命宮人在皇帝御床下首一側擺設了坐茵、案幾等,有小宮女在旁連忙鋪紙研墨。
慕昭奉命在案后跪坐拈筆,邊聽皇帝斷斷續續地吹曲,邊將曲調寫記下來。雖然皇帝在她心中有千般萬般不好,但慕昭也不得不承認,皇帝確實是寫的一手好字,在譜樂之事上也頗有水準。
只是不知是否是因今日欠缺靈感,皇帝今日譜樂的水準參差不齊,時而她正寫記著,覺得當下這段曲子甚妙時,就會有不諧之音摻雜其中。如果皇帝是從前的言先生,她必得要指出來,就似從前和言先生同修曲稿時。
但皇帝不是,於是慕昭默默忍耐著一言不發,將不諧之音也寫記在曲稿中。一兩處倒也罷了,可隨著不諧之音愈來越多,慕昭眼看著一首有望成為佳作的新曲,就似要淪為爛調俗曲時,實在忍耐不得,忍不住頓住筆,悄抬頭朝皇帝看一眼時,卻見皇帝正看著她,見她望來,眸中漾開似是得逞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