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 66 章
慕昭怔怔地站起身來,定定望向走進書室的青衣內官,望著他熟悉的面容輪廓,望他在側首看見她時,眸中微一驚茫后,如有風暴驟然聚涌,又倏忽沉入深邃的幽海中,泛起無數她看不明白的複雜心緒,望他在起先的微一驚怔后,轉身就欲離開,急走的步伐似是倉皇。
「季叔叔!!」
慕昭連忙撲近前去,緊攥住他一隻衣袖,不叫他離開。像是迷路許久的孩子,不知在人世孤獨彷徨多久后,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家,她緊攥著季叔叔的衣袖,深深望著他欲離去的身影,一聲聲懇切地喚著「季叔叔」,聲音越發哽咽。
小竹也已歸來,他停在書室敞開的門前,安靜地望著她和季叔叔,緩緩垂下提壺的手。不再強抑的心緒,在小竹眸中如星光熠熠閃爍著,他似有許多的話要對她說,但在季叔叔冷厲地看向他時,又默默地低下頭去,一言不發。
「小竹……季叔叔……」像生怕再見不著似的,慕昭連眼也不敢眨,孩子氣的一手拉住一個,一邊緊緊攥拉的他們的衣袖,一邊一時看向季叔叔,一時看向小竹,一雙眼睛都像不夠用時,偏又有淚花忍不住自眸底泛出,使她愈發眼花,幾乎要看不清眼前人。
淚眼模糊,欲抬手擦拭,好使自己望清久別重逢的故人,可又怕自己抬手鬆開衣袖,他們都會離開。慕昭著急地眸中淚珠盈盈墜落時,有微粗礪的指腹輕拂過她的眼睫,動作輕柔地,為她擦拭淚水。
就像小時候她為父母親的離去哀傷不已時,季叔叔會在旁默默陪著她,輕輕拍著她的後背,為她擦拭淚水。無言而溫情的陪伴,使她那時未完全被悲傷淹沒,能有決心與勇氣在失去雙親的世上,堅韌地活下去。
「季叔叔……」慕昭見季叔叔終於看向了她,心中激蕩的感情越發沖涌澎湃,她望著季叔叔如舊的容顏,望他雖依然是她記憶中溫和儒雅的模樣,但雙鬢已摻有几絲白髮,昭示著這一別八年的歲月風霜侵染,終忍不住撲在他的懷中,任自己的淚水簌簌下流。
終於淚水稍歇,能稍稍平復心境、坐下說話時,慕昭眸中淚意仍是難消。但,雙眸濕潤的同時,她又因與故人重逢的歡喜,而忍不住彎著唇角,只覺自己重生以來,因端王孫、皇帝等諸多外人外事,從未真正放鬆下來的沉重心境,在這時候,像是憑空插上了一對翅膀,載著她自由輕鬆地飛翔。
她濕著眸子,笑看著坐在對面的季叔叔和小竹,感覺心裡有許多許多的話想對他們說,亦有許多許多的話想要問他們,可欲啟齒時,又不知從何說起,從何問起,終是眸光落在他們身上的宦官服飾上,心中似是抽疼地,輕聲問道:「叔叔和小竹……怎會……怎會在宮中呢……」
在相認后,季竹原是一直眉眼舒展地笑看著她,這時聽她問這個,眸光微一黯然後,又繼續流淌著笑意對她道:「那年,我不是在雪地里凍躺太久了嗎?身體因此有些凍壞了,在旁處難以容身,就跟隨義父入宮為宦。」說時語氣輕鬆,好像在說旁人的事,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慕昭記起當年在雪地救起小竹后,季叔叔曾說小竹身體有些凍壞了,雖對活著無礙,但往後會比平常男子活得辛苦一些。當時季叔叔說得隱晦,她年幼也沒聽懂,這時方才明白季叔叔當年的話。她心疼地看著季竹,又想季竹說是「跟隨義父入宮為宦」,暗想季叔叔是在那一年與小竹一起入宮為宦,還是……一直以來都是宮中的內官?
慕昭在宮中已有一段時日,對宮廷制度有一定了解,知道宮中內宦在凈身入宮時,大多似小竹入宮時的年紀,弱冠后再凈身入宮的,已是少之又少,而在三四十歲時才凈身入宮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季叔叔應不大可能是在與她分別的那年,在三十多歲時才入宮為宦,季叔叔最有可能一直是內宦身份。可是如此又說不通,若季叔叔是宮中內宦,當年為何會以遊俠身份經過虞山,與父親相知相交,而無需在宮中服役呢?
慕昭心中不解,正要問時,忽聽季叔叔輕聲喚她:「昭昭。」這世間這樣喚她的,除了父母親,就只有季叔叔。慕昭已多年未聽有人這樣喚她,這時忽聽季叔叔喚她「昭昭」,如何不心中動容,只覺鼻頭一酸,就要再度墮下淚來,強行忍耐方才忍住鼻喉間的酸意,迎望著季叔叔,笑著應了一聲。
季叔叔沒有問她為何身在宮中,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問道:「昭昭,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慕昭不提舅家的歹心,以及端王孫、皇帝等糟心人事,就只含笑朝季叔叔點頭道:「很好,衣食無憂。」
慕昭看季叔叔雖容貌依稀似當年,但明明才四十齣頭的年紀,鬢邊卻已生出了白髮,面上沒多少血氣,身形亦清瘦,似是有病在身,心中不安地關心詢問。季叔叔卻說無事,說是因近來暑熱熬人消瘦些,讓她不要多想,只是問她是如何找到內書堂來。
慕昭就將需為二公主去紫雲閣摘合歡花,經過內書堂時遇到季竹,因看到季竹臂上胎記、覺他面熟,疑心他是舊人而跟著他來到內書堂的事,一一向季叔叔說了。季叔叔聽后,立就讓她回去交差,說她有差事在身,不該在此處耽誤時間,以免公主殿下責罰。
同能與季叔叔和季竹重逢相比,責罰算什麼呢。慕昭依依不捨,還想多跟季叔叔和季竹說說話,多在此地待一陣,但季叔叔堅持要她儘快離去。季竹見他二人如此,在旁對她道:「我聽說二公主性子有些驕縱,還是先回去交差吧。」季竹笑看著她道: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簡單的四個字,卻似蜜糖,溫暖地融化在慕昭心間。慕昭唇際浮滿笑意,終是選擇聽季叔叔的話,暫先離去,「那……那我先走了,改日再來看季叔叔和小竹。」
依依不捨地說罷,挽著那隻盛滿合歡花的竹籃,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內書堂時,慕昭見無論她走得有多遠,回頭時,都能望見季叔叔和季竹正在她身後目送著她。他們不會忽然消失,他們會一直在這裡等著她來,她與他們不會再天南地北杳無音信,不會再此生再無相見之機。
慕昭笑著走出了內書堂,走進了夏日燦爛的陽光中。雖走在同樣有夏日灼曬的道路上,但她不似來時感到熱乏,心中只有滿滿的歡喜。
因為歡喜,她感受不到灼熱與疲憊,只覺步伐輕快,心在飛揚,即使仍飛不出數不盡的紅色宮牆,可宮廷對她來說,已不完全是一座金籠子,她在這裡有家人,她可以在這裡,有一個小小的家。
前世她被困在蓬萊殿中有兩月余,卻並不知她深惡痛絕的宮廷某處,有她關心的故人。今生能有機會重逢,使慕昭對這座周宮的觀感都發生了改變,甚感覺身在宮中並不是一件壞事。
她回想著八年前的點點滴滴,回想在內書堂與季叔叔和小竹相認的情景,笑著又忍不住眸泛淚意,淚目時又忍不住要笑,使得一路上遇到的宮女內宦,都向她投向了異樣的目光。
其時已近日暮,身在芙蓉榭的二公主,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她見慕昭終於回來複命,慵懶地起身走近前去,正要責慕昭怠慢偷懶時,卻見慕昭雙眼紅通通如兔子般,暗想慕昭這是在路上熱哭了不成?
正想著,二公主忽聽有內官高聲報道:「皇上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