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神之子(一)
「祁遠,九品下等。」武院中央的試煉台上傳出武鑒的聲音,宣告著台上少年的鑒定結果。
「十三歲的九品…」台下嘩然,人群議論紛紛。
「祁家出了個好苗子啊。」
「蕭老頭你可別好苗子了,你家那個十六歲還沒入品,祁家這位少爺實在為千載難遇的天才,咱們襄城將來有指望了。」
「估計武院內閣要破例一次了,就沖這十三歲的九品,也能踏破他內閣十六歲的門檻了。」
「這好苗子還挺俊俏,不知道將來會相中我怡紅居的那位姑娘呢,哈哈哈哈哈哈。」人群中一濃妝女子賣弄著風騷,水蛇腰肢笑起來輕顫著,看的身邊幾位少年郎春心蕩漾,一抹紅暈浮上臉頰。
「蘇三娘,這好苗子你怡紅居敢毀了,襄城老少爺們非把你那骷髏窟拆了不可。」一老者斜了濃妝女子一眼,淡淡說道。
「祁光老頭,你不好這口不見得別人不喜歡吧,來我怡紅居的大人哪位不是春風得意的,也就只有你個祁家旁系的老鰥夫挺不起來了吧。」蘇三娘媚眼直勾勾的盯著老者,不相信有男人扛得住她這嫵媚。
台上青衣少年悄無聲息地走下台去,只留一個背影給喧嘩的人群。
武院外的牆頭上扒著幾位年齡相仿的少年,目光粘在遠去的祁遠的身上,直到消失不見,幾個少年才跳下牆,圍成一圈,席地而坐。
「蘇雨蘇雨,祁遠他都九品了,你還能打得贏他嗎?」靠牆的小光頭問到。
其他人同樣有這疑慮,紛紛問道:「就是呀,你還打得贏嗎?」
名叫蘇雨的男孩一身白袍,滿不在乎上面沾滿塵土,白皙如玉的臉上劃過一絲嘲弄:「不就是九品嗎,小爺趕明兒就超過他了,將來整條長安街都是咱們的天下了。」
「蘇雨你可不能吹牛,武夫子總講誠善,你吹牛的話武夫子要將你逐出門去了。」一旁的小豆丁慢吞吞的說道,七八歲的模樣,這個歲數尤其將老師的話放在心上,聽風是風,聽雨便是雨。
「小豆丁,我可沒騙你,將來我打倒了祁遠,咱們天下幫就是襄城最大的幫派,到時候你就是咱們幫里的長老,胖子禿子是我的左右護法,小雲你就是四大金剛之首……」蘇雨正掰扯著手指頭說著,把每個同伴的位置安排的明明白白。靠牆的禿子正好看到太陽傾斜,忙起身說道:「快跑,武夫子快睡醒了。」
一伙人匆忙起身,顧不上拍凈身上的塵土,亂鬨哄地奔向城北。
待到幾人趕到一處舊院門前時,便能看到青衫老者立於院中,小豆丁腳下一急當場拌了個跟頭,小雲胖子禿子先進了院子,蘇雨停下扶起來小豆丁抱著走。
武夫子輕輕敲打著手中的戒尺,不疾不徐,靜靜等著五人在跟前站成一排。風吹了過來,拂拭著臉頰上爬滿的汗珠,隨著武夫子戒尺的落下,幾人心裡擰緊了,彷彿那戒尺是落在了他們的心上。
「英遲,說說吧,去哪了。」武夫子用戒尺點了點胖子的腳尖。
胖子低沉著頭,緊咬著的牙開始打顫,汗水落在地上,浸濕的土地很快便幹了。
「夫子,回夫子,我們去武院看鑒武大會了。」蘇雨的聲音利劍一般劃破沉默,其餘四人略鬆了一口氣。武夫子轉過身來,佝僂的身子微微直了直,走到蘇雨身前,面前的少年臉上略帶稚氣,個頭已如他佝僂起身子一般高了。蘇雨錐子般的眼神試圖戳進武夫子的眼裡,一頭倔強的小獅子昂著頭,驕傲的面對著一頭年邁體衰的老虎。
「罷了,每人領十板子,誰先來。」武夫子挺起來的身子終於還是垮了下去,背著手說道。
「我不明白,夫子,我們是來跟您學武的,您不教我們也就算了,為什麼還不讓我們去武院呢?」蘇雨極力瞪大了雙眼,死死地盯住武夫子,顫抖著咆哮著,想來是壓抑已久的怨氣發泄了出來,頓時覺得渾身輕飄飄的,站都站不穩。
「因為你的心不凈,不誠,不善。」武夫子緩緩說道,剎那間戒尺落到蘇雨的肩上,眾人只聽到劃破風的聲音與蘇雨的慘叫。蘇雨疼得齜牙咧嘴,在地上蜷縮起來,不一會,鮮血浸濕白袍,那股火辣辣的疼痛才淡了些。
蘇雨不記得時間過了多久,意識模糊前看到的是湛藍的天空飛過一隻雄鷹,在這個帝國的角落裡的小城,鷹是不常見的,需要在帝國另一端再往前推進數十里才能看到草原,他聽那些行商說過的,草原上的漢子個頂個的能與狼搏鬥。他認為那才是真正的勇士,真正的英雄。但他不喜歡那些商販奸笑著說蠻子的腦子不靈光什麼的,每次聽到這種話都要把頭扭向一邊,彷彿看不見就聽不著一樣。
傍晚的時候,蘇雨在炕上醒來,西斜的落日將光輝灑滿人間,受傷的肩膀已經被包紮好,輝光打在上面暖洋洋的,傷口癒合時的瘙癢感像是有蟲子在爬,蘇雨起身拿起身旁的白袍,抖漏抖漏塵土,穿在身上走出房門。
武夫子在餘暉的沐浴下疲態盡顯,躺在搖椅上隨時都會睡去,儘管看到蘇雨走了出來,但仍眯著眼不予理睬。
蘇雨踱步至武夫子跟前:「夫子,天涼了,回房吧。」說罷便不做聲,任雲動風起,樹葉被吹的沙沙響,偶爾落下兩片枯黃的葉,彷彿秋來秋去一瞬間。
武夫子睜開了雙眼,在蘇雨的印象里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武夫子焦黃的雙眼了,彷彿是無數塵沙溶在裡面。那雙眼睛並不清澈,所以不屬於天空。那雙眼睛儘是混濁,獵遍大地每一個角落。
「醒了便回家去吧。」武夫子眼中難得流露一絲歉意。蘇雨有記憶以來這老頭對他從來都是冷冰冰的,此刻居然有了些溫度在眼中。五歲那年蘇雨逃出府去河邊玩,同樣是傍晚時被武夫子抓到帶回府上,母親的戒尺一下下落到身上,幾近昏厥時都不曾見過武夫子有一點動容。蘇雨常想:武夫子是如何與母親相識的呢?母親去世后府上的丫鬟都常在背後嚼舌根子,說母親不是的大有人在,不在乎是二夫人做事不留情面,過於死板之類的。而武夫子少有的幾次提到母親時,常常細聲說道:「你母親的心是真正的人的心。」
「夫子,我知道錯了。」蘇雨像一隻知錯的小獸搖著尾巴,懇求著主人的原諒。
武夫子搖晃著椅子,驀地笑了,錯愕里摻雜著些許無奈,像是炒菜時將鹽放成了糖。蘇雨不解,只是默默的站在一旁。夫子的目光從上到下仔細打量著蘇雨,半晌蹦出來一句有你娘的幾分模樣了。
風停了,不知誰家池塘里的青蛙鳴叫了半天,此刻也靜了下來,秋息如一把快刀,斬死了盛夏里聒噪的蟬,時間靜靜地流淌彷彿凝固。許久許久,天暗了下去,彎月之前就掛在天上,此刻終於沒有任何可以阻擋其光輝的了。「回吧。」夫子擺擺手,眼睛眯了起來,似乎是準備打個盹。
「夜裡風涼,早些入房吧。」
「明日這個時辰,我教你練武。」
「當真?」蘇雨猛然抬頭,如蒙聖恩。
夫子不語,須臾,起了鼾聲。蘇雨微微作揖,退了出去。
一路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雖說是帝國的角落,但初入夜時的襄城確實算得上熱鬧非凡,集會上人擠著人,議論最多的還是祁家少爺十三歲的九品。蘇雨微微蹙眉,小聲道:「嘁,有什麼了不起。」
「這不是蘇家二少爺嗎?這灰頭土臉的模樣又是自不量力的跟哪家少爺比武了啊?」路旁巷子里傳來一聲悠哉的調侃。蘇雨循聲望去,一身著破舊布衫少年側身靠在圍牆上,披散的長發許久未曾清洗結了綹,耷拉在肩上。
「雷力?」蘇雨倍感驚訝,眼前的少年似乎是從記憶里畫卷中走了出來。比記憶中高了不少,若是跳起來約莫夠得到房檐了,結實的肌肉像一張拉緊的弓,時刻蓄勢待發著。蘇雨的記憶不受控制的奔涌著,關於眼前人的畫面開始閃過,或許是年幼雙親逝世,年邁的奶奶疏於管教的緣故,使得雷力常與人街頭鬥毆,多數時候是將對方揍得頭破血流,引得人家家裡人上門質問。對雷力奶奶蘇雨也是有些印象的,院子與武夫子相鄰,兒時常見雷力奶奶笑眯眯的給人家賠不是,同樣溫柔地撫摸著雷力的頭,像是撫摸一隻溫順的小狗。前些年雷力奶奶死在了一個春天的夜裡,說來奇怪,襄城的春天三不五時便有場大雨,城裡的人常說那是龍王每年春天出海尋子,可那年的春天一滴雨都沒落下,直到夏日來臨,一連半月大雨不歇,末了時飄起滿天的雪,雷力自此不見了蹤影。
雷力從陰影中走上前來,蘇雨真正看清了眼前的模樣,幾年不見雷力的臉龐有了些鋒利的輪廓,看不出一點稚嫩的痕迹。
「小雨子,還認得我。」雷力拍了拍蘇雨單薄的肩,笑起來整齊的牙齒如潔白的月。
蘇雨囁嚅著,很多的話到嘴邊了急著想蹦出來,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時間過得太快了,如一堵堅實的牆隔開著,他希望遇見的不是雷力,而且其他同齡的瞧他不起的小夥子們,這樣他就不必多費口舌地撕咬扭打上去,不知所措的沉默是時間的饋贈,不過這份禮物有些沉重。
「怎麼長成了個妮子模樣了,見到我不敢說話了?」雷力打破僵局,臉上一直浮著久別重逢的欣喜。隨後兩人隨便寒暄幾句,蘇雨感覺兩人之間那道屏障似乎有了裂痕,不需要多大力氣就能使其坍塌化為烏有了,眼前的雷力與記憶中的模樣逐漸重疊,不多時便重新熟稔了起來,二人一前一後的匯入人流。
「小雨子你入品了沒有?」雷力問道。
「沒有,武夫子不讓我去武院鑒武,一直沒入品。」蘇雨有些沮喪。
「真的?我試試看。」雷力攥住蘇雨纖細的手腕,靈力微微調動,蘇雨感到一陣暖意流入靈脈,深吸了一口氣。許是二人正走路的緣故,雷力的靈力運轉極慢,在靈脈中一寸寸的遊走。
「奇怪,空有靈脈,為何沒有靈氣?」雷力心中浮上一絲疑慮,只是悄悄撇了兩眼身旁的蘇雨,開口:「快了,快入品了小雨子。」
「當真?阿力你如今是九品了嗎?」蘇雨眼前一亮,以前聽人說入品后的高手能憑藉靈力感知其他修士的修為,既然雷力說他不久便能入品,那雷力想必是位九品高手了。
「八品下等,嘿嘿。」雷力摸著後腦勺,抱歉的笑笑。問題得到了肯定,蘇雨心中的迷霧被撥弄開了,腳下的步子輕快了許多。
「武院招生你可報名了?」
「父親忙,在府上許久未見過面了,大娘說我沒天賦,去了武院也是敗家產。」
「噢,」雷力微微一怔,「那不去也罷,武院也不見得是什麼神仙地界,不去便不去吧。」
「嗯。」蘇雨垂下頭,發簾耷拉下來遮住眼睛,雷力瞧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是越看眼前單薄的肩越能察覺到,那上面承載著些許失落。
月亮倒映在河面上,漣漪泛起月輝,兩個人走到橋上,不時有幾隻紙燈順著河流飄過來,街上熙攘依舊,叫賣聲中夾雜著大人對孩子的呵斥。他們腳下的橋似乎幾百年了,趕上節日的時候這裡會有一些說書人,打著板子說很久很久以前這片土地上曾經的絕世的英雄,還有傾城的美人的故事。蘇雨很喜歡從人群中鑽進最靠前的位子,聆聽著遐想著,那些英雄的名字刻在他的心底最堅硬的石頭上,一萬年的風都吹不散。
許是夜裡涼意襲來,蘇雨終於從沉默中解脫,開口說:「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