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回
是了。
凡人是個有名有姓的人。
儘管除了他自己,仙門上下無人在乎。
他叫澹臺蓮州。
今年二十歲,七歲入仙門,平生從無作惡,亦無能力斬妖除魔,是這崑崙之中格格不入的普通人。
看門弟子已從驚艷中拔回心神,畢竟見多識廣,不至於大驚小怪。
一邊想著,生得這樣美,難怪天之驕子的大師兄竟然對他以身相許了,以往竟然沒注意到過。
一邊說:「辭出仙門?你怎麼能擅自無故辭出仙門?」
澹臺蓮州抬手整袖,他不是沒料到會是這樣的場面,淡然道:「我一直沒有開靈竅,從未被錄入在崑崙弟子的名簿上,不用特地去消名。」
看門弟子還是搖頭:「那也不成,你是大師兄的人,他准你走了?」
看,人人都覺得他是個東西,他屬於仙君。
澹臺蓮州:「我不是誰的人,我是我自己,我想走用不著別人的允許。」
他的一雙眼眸生得尤其漂亮,瞳子黑如濃墨,卻又透亮澄澈,並不會過於明亮,而是像夜裡的月光,皎潔溫柔。
即便眼下被再三阻撓,他也不驕不躁、不卑不亢,姿態語氣雍容和緩,哪像是那個如影子般的澹臺蓮州,委實讓人刮目相看。
看門弟子仍然不肯開門放他走:「你且等等,我還得先稟過掌門。」
澹臺蓮州:「好,那我等一等。」
他將蓑衣往地上一鋪,席地而坐。
反正閑而無事,還拿出個陶隕自娛自樂地吹奏起來。
陶塤是他自己做的,曲子是他自己編的。
其實不是他在這兩年做的音樂,剛同仙君成親的頭兩年他還沒對修真死心來著,白天修鍊,晚上雙/修,又練了五年還是不成,不得已放棄。
之後,日日待在洞府,還不得找點事做?
長日寂寥,他制琴,制蕭,制笛,制箜篌……一石一絲,一花一葉,能發出點聲音的物件他都搜羅了一遍,看看能不能製成樂器。
他編曲子也不循規則,隨心所欲,想到哪編到哪。
有一段好時光里,他與仙君時常琴瑟和鳴,倒也自在。
半支曲子的工夫,有人來了。
不是掌門,是三個小孩。
為首的事一個看上起不過八九歲大的小女孩,不足澹臺蓮州腰際高。
她穿著崑崙仙門的青色衣裳,紅絲繩梳作雙丫鬟,生得粉雕玉琢,可就是這麼個小孩,也能騰雲駕霧,是崑崙的正式弟子。
孩子們飛奔至他面前,團團圍住他,一邊一個拉住他的衣角,奶聲奶氣地問:「澹臺哥哥,我聽人說你要走了?你怎麼要走了?怎麼也不與我說一聲。」
過了十年,他都把這些孩子給忘了,或者說,這些孩子把他給忘了。
曾經有過一段時間,他還挺受這些剛進仙門的孩子的喜歡。
大抵因為他是個凡人,身上還帶點煙火氣,這些還在換乳齒的孩子們仍記得塵世間的父母,私下總愛找他玩,聽他唱歌、編草、講民間故事,午後躺在他的懷裡曬太陽睡覺,在夢裡喃喃囈語:「娘親……爹爹……」
教習他們的師父抓住一次罰一次,都攔不住他們來找自己,最後黑著臉來警告他:「你自己不思進取便罷了,沒得帶壞了這些前程無量的孩子!他們與你不一樣,不是不可雕的朽木。」
澹臺蓮州只得好聲好氣地賠笑道歉。
轉了身,再等孩子們來找他玩時,他苦口婆心地督促要好好修鍊,還能指點兩句。
孩子們的修鍊進度好,師父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並不嚴苛阻攔他們,畢竟幾個小孩跟小貓兒似的,管也管不住,一個錯眼就溜不見了。
可等孩子們漸漸長大,自然而然地與他走遠了。
譬如他面前的這個小女孩,大名江嵐,等她長大,她將會是這一輩中最被寄以厚望的弟子。
再過兩年,他就會親耳聽見她說:「以前我是把他當成我的半個父母兄長,但我如今已堅定道心,那就得斬斷塵緣,哪還能再留戀凡塵。」
他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地走開了。
其他孩子也是如此。
自那以後,後來新入門的小孩子被他的樂聲引來,他要麼直接起身走人,要麼至多攀談一兩句話。
不咸不淡。止於禮儀。
他再也沒有跟哪個孩子要好過了。
難得被孩子們黏著,他還挺懷念的,誰能討厭乖巧可愛的小孩子呢?
澹臺蓮州摸摸小女孩的頭頂,說:「忘了與你說。那我現在告訴你了,我要離開崑崙了。」
小女孩淚盈於睫地問他:「哥哥,你為什麼要走?不走好不好?」
澹臺蓮州柔軟卻篤定地回:「我想走。」
他想到後來發生的事,生氣地故意揉了下小女孩的頭髮,揉亂了些,小女孩卻一點也不惱,依然用依戀的目光望著他,像是看著自己的兄長。
他想。
人世間本該這樣,吃飯講究七分飽,與人相處或許也是。
停在尚算美好的時光,將來想起這段緣分也不算虛妄。
澹臺蓮州想了想,把陶塤遞給小女孩,溫溫柔柔地說:「送你了。」
又贈其他兩個孩子別的禮物,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得對方拿到的玩意兒更好,嘟起小嘴。
原本應該是在六年後,小女孩長大,正式被授劍時,他惦念著浮萍般的些許情誼,悄悄送了這個陶塤給她作賀禮,混在許多禮物里,並不起眼。
不過,沒見她用過,他也從來沒聽見過昆崙山上響起陶塤的聲音。
小女孩為了接住陶塤,不得不鬆開拉他衣角的手,不知所措地用兩隻小手一起捧著陶塤。
澹臺蓮州蹲下來,亦兄亦父似的,期許凝視她:「以後要勤加修鍊,你天資非凡,以後會是劍修翹楚。」
小女孩似懂非懂,猶豫地點了下頭。
「看來你去意已決。」
背後,一個蒼老的男聲響起。
澹臺蓮州轉身看去,白須白髮的老者不知在邊上站了多久。
他站在一棵靜默無聲的參天老樹旁邊,老樹的樹冠茂密陰鬱,遮天蔽日。
澹臺蓮州作揖:「見過掌門。」
老者看上去已經很老很老了,滿臉皺紋,瘦骨嶙峋,唯有一雙眼睛,仍然像年輕人一樣矍鑠明亮,總是笑著。
澹臺蓮州走到掌門的身邊,重新深深地作了一揖,誠摯地說:「請容許我辭出山門,從今往後做個凡人。」
掌門不置可否:「你特意選在他去天山論道的時候離開嗎?」
「是。」澹臺蓮州坦然承認,「等他當上仙君后,我更不配做他的伴侶。」
「您當初不就不同意我與他成親嗎?」
當時掌門還懷疑他救活仙君用的噬心劫是不是有副作用,或許是附帶綁定情蠱之類的,才會讓崑崙最有才望的弟子竟然義無反顧地要跟一個廢物成親。
反覆檢查,的確沒有。
那會兒說難聽話的人可多了。
「他救你一命不假,你給他金銀寶器不行嗎?他只是個不能修真的凡人!」
「那個凡人還是個男的,你要跟他結為道侶?滑天下之大稽!」
「就他?他只是趕在了大家前頭,欽慕大師兄的人那麼多,我也願意為大師兄去死啊!」
「是!換作是我,才不會逼迫大師兄與我成親,他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正如仙君在修劍上一心無騖一樣,他是個決定了就會一意孤行做到底的人。
沒人能改變他的決定,包括掌門。
紛紛擾擾中,掌門一直保持沉默,只問了他一次:「你可想好了?」
他跪在地上,深深地伏身:「是。」
掌門似笑非笑地跟身邊的長老說:「你看看,這就是年輕人,還能義無反顧地為愛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傻事。」
「總得有這麼一遭,不如隨他們去吧。」
之後,便算默認了他們的婚事。
直到現在。
就像當初問他是否決意要成親一樣,掌門還是問他:「你可想好了?」
不同的是,這一次,他沒下跪,而是站在掌門面前,答:「是。」
掌門低下頭,從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串木珠,看不出臉色,說:「拿著。」
「此去山高水長,路途遙遠,妖魔叢生,可不好走。」
「一路小心。蓮州。」
「可別在半路上就銷聲匿跡了。」
澹臺蓮州笑了。
這是在嚇唬他嗎?是,他是一個身無靈力的凡人,離開了崑崙的庇佑,必須自己面對危險。但不知為什麼,他竟然一點都不怕。
不是有信心。
他只是想,就算死了,那也是他自己選的。
不是別人幫他選的。
他毫不客氣地接過掌門送的臨別贈禮。
崑崙掌門送的絕對是寶貝啊。
以後等他老了,還能拿出來給膝下孩童吹噓一番吧?
他揣好珠串。
一作揖。
「謝謝掌門的禮物,也謝謝您這些年來對我的養育之恩。」
二作揖。
「我這一去,以後怕是再見不著了。」
「願您仙壽齊天,得成大道。」
再直起身。
澹臺蓮州直視著掌門,瀟洒輕快地說:
「不過,我想,關於我的話,您大抵是多慮了。」
「我本就無人問津,又何談銷聲匿跡。」
說完。
澹臺蓮州最後一次作揖,行足禮數,轉身而去。
他幼時初進山門,第一次見掌門時,就像是現在這樣,對掌門三揖身。
轉眼這麼多年過去了。
掌門看著他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密林山路中。
澹臺蓮州連再等一天,明日再走都等不及。
這時。
一隻碧熒藍閃的蝴蝶蹁躚飛至掌門的身邊,他伸出手,蝴蝶停在他指尖的一瞬間幻化成一封信:
-掌門親啟
-白日星現之妖還沒找到,崑崙附近恐有危險,吾妻澹臺蓮州生性活潑好動,萬望掌門叮囑他老實在家,不要四處亂走動。
-雲諫留筆
掌門抬手一揮。
信蝶不點自燃,化作光芒齏粉,散在空中,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