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三十六回
岑雲諫倏忽而來,身姿隱逸。
他一襲隱鳳棲翼的雪白道服,頭上未戴金玉發冠,僅用一根桃木枝束髮,仍是矜貴地,但不比在崑崙時的莊嚴威盛。
一雙鳳目中眸光流轉,是冷淡,卻並不鋒利。
江嵐等人從未在崑崙時見他打扮成這樣過。
打一眼看過去,看見不敢認,脫口而出喚了「鈞天仙君」以後,江嵐還懷疑自己叫錯,也許這人是個長得像仙君的貴公子。
然而岑雲諫的頷首給予了她肯定的答覆。
左禪與梅英彥化作一道飛影地奔躥過來,恭正行禮。
不過須臾之間,被抓包的江嵐被嚇得出了滿頭的汗,她深深低頭,崑崙的清規戒律彷彿一瞬間重新出現,重重地壓在她稚嫩的肩膀上。
完了。完了。
被仙君抓到在玩耍,這下會不會被處罰?
然後岑雲諫卻狀若無事地問他們在凡間生活得如何,都做了哪些事,又有何感悟。江嵐冷汗冒個不停,卻已冷靜下來,硬著頭皮,一五一十地回答。
答到一半,阿尚跑了出來,因在仙君的背面,沒看清人是誰,咋咋呼呼地跑過來,朗聲問:「小嵐姐姐,你怎麼不來找我啊?我躲了半天,我都蹲麻了,是不是把我忘了?……哎呀!這是誰?」
岑雲諫轉頭看他,阿尚像是被嚇得炸毛的貓咪一樣,剎住腳步,驚恐地看著他。
孩子們都被嚇壞了。
這時,澹臺蓮州總算出現,他在路上就大致了解了下情況,知道這幾個孩子最近都玩瘋了。
他上來就不動聲色地跨了一步,走到了幾個孩子與岑雲諫的中間,展現出溫柔的保護的姿態,笑臉迎人地問:「什麼時候來的?不要見我嗎?」
岑雲諫道:「打算辦完正事再去找你。」
澹臺蓮州:「那好歹找個地方坐下來,讓孩子坐著跟你說話。」
岑雲諫:「……嗯。不過也問完了。我們走吧。」
兩人並肩離去。
直到看不見岑雲諫的身影了,江嵐才鬆了一口氣。
左禪瞪圓眼睛,視線還黏在岑雲諫離開的方向,輕聲自語:「我這輩子第一次聽見仙君說話這麼柔和,這麼……這麼像個人。」
梅英彥笑了:「你統共才聽見仙君說過幾句話?」
左禪恢復了自然,撓頭嬉笑:「是哦。我入門一次,給我派任務一次,加上這次,好像也只有三次。哈哈。」
江嵐卻說:「那我還見過仙君微笑呢。仙君以前沒那麼冷。」
左禪一副見鬼了的表情:「什麼時候?」
江嵐也隱隱意識到不對勁,那簡直像是漚珠槿艷的幻影,只在她的記憶中存在一瞬間。
但她記得很深刻。
那是她九歲,入門不久,彼時澹臺蓮州與岑雲諫剛成親,她還誰都不認識。
有天她練劍練得累哭了,跑出去躲躲,走著走著,在山間迷了路,正害怕,聽見了泠泠的琴音。
知道那裡必定有人,她循著琴音找過去。
從樹叢探出個腦袋,她看見一個青衫男子背對著自己,正在撫琴,而在其對面,還有個白衣男子在賞聽他的樂曲。
岑雲諫的嘴角噙著一抹淺淺的微笑,見到她出現,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一曲彈罷了。
澹臺蓮州轉過頭,也對她笑。
她看傻了眼,像是小松鼠一樣鑽出樹叢,身上頭上都沾著草屑枯葉。
澹臺蓮州被她逗笑了,跟她招招手,她乖乖地走過去。
澹臺蓮州幫她把身上的碎屑都撿乾淨了,還用帕子去沾了溪水,給她擦臉,蓬亂的頭髮也解開,重新梳好,用紅繩打了蝴蝶結。
她暈陶陶地,如布娃娃般被任意擺弄。
澹臺蓮州問她:「小妹妹,你從哪來的啊?剛上山吧?」
她自己也說不清:「從家裡……」
澹臺蓮州更樂了:「對,從家裡。大家都是從家裡來的。」
又說:「真可憐。」
岑雲諫:「這是她的仙緣,是件幸事。」
澹臺蓮州:「但我就是覺得,一個小孩子沒爸爸媽媽撫養他很可憐。反正修真者的壽命長,為什麼不可以等到成年以後再決定要不要上山修鍊?年紀這麼小,懵懵懂懂,一事不知。」
岑雲諫:「早點上山,仙根愈凈。她上山的都晚了。」
澹臺蓮州不再與她糾結這個問題,把她遞給岑雲諫:「勞煩你送一下了。」
岑雲諫說:「跟我說什麼勞煩。」
那是她第一次見岑雲諫,以至於誤以為岑雲諫是個和澹臺蓮州一樣溫柔的人。後來才發現與她的初印象大相徑庭。
大抵岑雲諫在一千個時刻中有九百九十九個時刻都是那個肅正的仙君,唯有那麼一個時刻,會有一絲溫柔,全部的溫柔都只給了澹臺蓮州一個人。
她以前沒有留意,被左禪這麼一說才發現——
仙君是變冷了,自澹臺蓮州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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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臺蓮州把岑雲諫拉走以後,再私下提醒他說:「你沒看見幾個孩子都被你嚇著了嗎?你最好拿張鏡子自己照照看,不然我借你一面鏡子。多嚇人。我要是個小孩,我也肯定被你給嚇到了。」
岑雲諫緘默不語,心想,他平日里都這樣,難道有什麼不對嗎?
澹臺蓮州還真的掏出了一面小銅鏡,正是岑雲諫所贈的傳音鏡,不傳音的時候,當然也能拿來當普通的鏡子用。
他想起件事,先把自己給逗笑了,樂呵呵地說:「你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有一次我跟你私下一起玩,結果不小心被老師抓到了,你也被嚇得臉都白了,哈哈哈。」
岑雲諫又好氣又好笑:「有嗎?我只記得你一點都不怕,不知道自己錯在哪。」
澹臺蓮州的笑聲一如既往的明媚清澈,一聲一聲,落在岑雲諫的耳中,既覺得驅散了他面對屍山血海的陰霾,又覺得像是小貓尾巴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撓他掌心,癢絲絲,沿著手指上的血脈,一直癢進心裡去。
澹臺蓮州放輕鬆地說:「我現在也不覺得有錯。」
澹臺蓮州故意走狹窄的田埂,他走在前頭,大步流星,一陣風吹拂金色的田野,帶著草木露水的香氣,鼓滿他的衣袖,仿似要羽化而去。
岑雲諫跟在他身後,從田野間傳過。
他看著澹臺蓮州的背影,心中有種奇怪的滋味。
為什麼澹臺蓮州現在總是可以這樣若無其事呢?
他出於矜持,在不醉酒的情況下實在是難以啟齒,但他大概能設想就算他問了,澹臺蓮州會怎樣回答他。
多半還是一臉笑容,有點尷尬又有點無所謂地說:「不可以嗎?」
更讓人心塞。
士兵在井然有序地巡邏軍營,向他們淺淺施禮。
澹臺蓮州也笑著親切地與眾人打招呼,這是岑雲諫與他的弟子們不一樣的相處方式,崑崙弟子多是敬畏他。
他覺得自己年紀輕,若是態度輕浮了,未免會被年長者看低。
而且他打從出生以來,就從沒有做到過澹臺蓮州的這一套。
澹臺蓮州走到門口時停下腳步,對他做了個請進的手勢:「你是客人,你先進。」
岑雲諫瞥了一眼躺在榻上的白狼,白狼見了他,直接跳了下來,離開了去。
澹臺蓮州說:「你看看,你把人家都砍得得怕了,一見你就躲。」
白狼聞言,卻轉頭過來,看了他一眼,眼神像是在說:沒怕他。
然後才走。
岑雲諫被澹臺蓮州招呼著坐下來,還被那亮晶晶的眼睛看了好幾眼,看一眼,他心尖跳一下,再看一眼,心尖再跳一下,他都不敢去對視了,皺起眉頭,拿起茶喝一口掩飾緊張。
為什麼要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奇怪。
岑雲諫一時間想不起還有別的事。
他喝完一杯茶,澹臺蓮州馬上給他續上,問:「那個……東西呢?」
岑雲諫:「……」
再抬頭看澹臺蓮州的明眸,他終於遲鈍地反應過來了,這是看寶貝的眼神。
他也記起來了。
對,他是順路來給澹臺蓮州送東西的。
澹臺蓮州見他沒回答,心裡咯噔一下,期待好久卻落空,不免有些失望,卻立即打起精神,繼續招待他:「最近太忙忘了?算了,那你下回記得再給我帶。」
「作為朋友,我也可以招待你喝兩杯茶嘛。」
岑雲諫才說:「我帶了。很多,這裡不好放。有倉庫嗎?我直接放到你的倉庫里。」
澹臺蓮州眼睛馬上又被點燃,熱情不已地說:「好,好,我等下帶你過去,不著急。先喝茶。」
該有的禮數總得做足。
澹臺蓮州想。
跟著他說一些不咸不淡的話。
「最近都在做什麼?崑崙一切還好嗎?」
「江嵐他們在這裡挺好的,就這麼一年,讓他們在空閑時間玩一玩不算大過錯,你睜隻眼閉隻眼算了。」
「看你好像又瘦了,怎麼?遇見厲害的魔將了?」
岑雲諫簡略地回答,籠著一隻袖子,問:「我們現在算是朋友嗎?」
澹臺蓮州直爽地說:「我們互相幫助,怎麼不算是朋友?」
岑雲諫用那他冷淡沒有起伏的音調,冷不丁地突然殺出個致命招一樣:「朋友之間也會同意發生肌膚之親嗎?」
澹臺蓮州哽住,握著茶壺的手在半空中停滯住,然後才慢慢放下來,繼續打哈哈說:「那不是我燒糊塗了嗎?別放在心上。」
「你那是在救命,我懂,跟旁的沒關係。」
岑雲諫今兒並沒有劇烈起伏的情緒,像是寧靜湖泊水面下的湍流砯轉。
他抬起那隻籠著的袖子放在桌上,寬大的衣袖掩住他輕輕放置的東西,挪開以後,澹臺蓮州才看見。
那是一個同心結。
被他解開的那個。
岑雲諫的聲音像在低頭,好不輕柔地說:「我學著重新做了,跟以前那個差不多。你看有沒有地方打錯。」
他拆了結,結了拆,反反覆復做了許多遍,才做出最滿意的一個。
澹臺蓮州怔了一下:「……就算重新做了,也不是當初那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