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8. 問他 大理寺是講道理的地方
小車載著魯王等人一路回到大理寺,直奔大理寺獄。獄丞們已經督促著獄卒將裡面打掃乾淨,將之前的幾個不太重要的囚犯換了囚室,騰出一整片的囚室來預備關押魯王謀逆案即將入住的嫌犯。
男女獄丞都在門口相迎,祝纓打量了一下這個熟悉的地方,十幾年沒過來,它更有歲月的意味了。
祝纓道:「現在只有男囚,來,這幾個人都要單獨關押。從現在開始,不許放一個生人進來!除了辦案之人,自己人也不許放入。」
獄丞道:「是。」
他已經打掃好了房間了,魯王的單間是最大的,當年龔劼就住這兒。然後是段琳、周遊、段嬰,周遊手下的禁軍小軍官統統關進一間囚室,參與謀亂的士卒在一番拼殺之後,死了一些,餘下的還有受傷的,都暫時關押在禁軍的一處營房裡,由專人看守。
祝纓道:「準備熱水,請他們沐浴更衣。大理寺獄是講道理的地方,該給洗沐就給洗沐。不得對他們無禮。規矩都懂吧?他們除下來的衣服,要分門別類的放好,都是物證,連一根針、一粒砂都不許落下,不許同他們說話、也不許他們互相之間通話,更不許生人入內。」又指著大吳專門看著魯王。
獄丞躬身道:「是。」逐個將犯人押入囚室。
祝纓又返出來,再去接下一批的辦犯,即行刺太子的刺客。這一批人被當場打死了不少,還有十幾個活口都是帶傷的,其中還有魯王的妻舅,這個人是必須拿過來的。兩輛車不夠,她又多準備了幾輛車,去將這些人又拉回了大理寺獄。
回來之後問道:「他們洗完了嗎?」
獄丞道:「快了。」
時值冬日,熱水不易得,洗澡還得防著他們凍壞了生病病死,又要燒炭盆保暖,所以麻煩一些。祝纓道:「現在這一批也要同樣收拾乾淨,再把傷口重新包紮一些,要活口。」
「是。」
祝纓又去女監那裡,女監們都很高興,她們過了十幾年冷清的日子,終於又等來了祝纓。有幾個人的頭髮已經花白,腰也微微彎了起來,大部分人的頭髮已經梳了婦人的髮髻,只有周娓,頭髮梳成個道士髻。周娓微微低頭:「我沒嫁,自己養活自己挺好的。」
祝纓掃過了她們的用器,都收拾得很乾凈,很多東西都已經很舊了,被子打了很多的補丁,估計還有她走之前就用的。囚室里的東西也不大好。問道:「大理寺近來很窮么?」
崔佳成道:「誰也比不上大人在的時候呀!」
話匣子一打開就關不住了,「當時只是道是尋常」是一句太可怕的話,她們一入大理寺,就是祝纓在張羅,知道「好」,但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好。直到後來日子過得一年不如一年,再回頭看看,知道了,又無能為力。只好儘力把自己的日子過下去。
從蘇匡開始,中間竇大理在的時候稍有改觀,竇大理一走,又不行了。她們沒有說左丞什麼壞話,但也沒什麼好話,左丞也小貪一些,比蘇匡強。再換一個,怕是還不如左丞。
武相道:「左丞是把大理寺當自己的地方,換一個把這裡當踏腳石的,只會更糟。他也儘力了,可又有誰能比得上大人呢?」
眾女都是惋惜出聲,祝纓道:「現在我來了,會好起來的。你們把這裡面的幾個女囚的案卷再整理一下,有聽到她們說的什麼話也記下來。屋子也騰出來,魯逆的案子,說不得也會有女囚。」
「是。」
「女囚所用之物,全部換新的。一定要嶄新,不要向她們的家裡索要,以防夾帶!」
「是。」
那邊男監隔著柵欄稟告:「快洗好了。」
祝纓於是出來,說:「知道了。去把少卿請來,再帶上左丞。」
等候二人的時候,祝纓又對男監說了同樣的話:「所用之物,全部換新的。一定要嶄新,不要向他們的家裡索要,以防夾帶!需要置辦什麼,你們寫文書,我來批錢。」
須臾,林、左二人被請了來,都有點激動、有點忐忑,到了行禮:「大人,咱們要怎麼審?」左丞又問:「就咱們大理寺嗎?沒有御史台也沒有刑部的人?」
祝纓道:「咱們先過一遍,才知道有些事能不能宣揚出來叫三法司會審不是?」
二人都不敢再多問了。
祝纓將此事看得很明白,她現在給自己劃了道線——我就是來「查案」的,不是來「審案」的,更不是做「判決」的。現在的「提審」只是「查明真相」的手段之一。
她先問獄丞:「他們隨身的衣物都除下來了嗎?」
獄丞道:「是。」
祝纓對林、左二人道:「瞧瞧去?」
二人去看了一回物品,獄里準備了幾個竹筐,一個一個的貼上了標籤。有寫著「魯」字的,有寫著「段」字的,為區分段氏父子,一個寫著「大段」一個寫著「小段」,彷彿學徒準備切蔥花。
魯王的東西沒有什麼特別的,他的馬是被鄭熹給沒收的,現在就只有隨身的東西——鎧甲、衣服、佩飾、刀。
段琳很惹眼的就是軟甲,段嬰身上還有一隻錦囊,裡面放著好聞的香料。
祝纓提起軟甲,道:「這個,要記好。」左丞道:「放心,一準兒能看好了。」
他們邊看邊說話,祝纓對左丞道:「辦案嘛,得花錢,這些車馬呀、人吶,都是錢。你先草擬個文書,拿來我與少卿簽了名,明天一早,我就找戶部要錢去。項目列細一點,燈油錢、燒炭錢、宵夜錢都得有,與祁泰把賬合一合,別叫那邊挑出毛病來。先把錢給大傢伙兒發下去,才好乾活。」這個錢是為辦案的,肯定能要來。
左丞笑道:「是!」一旁聽到的人也都受到了鼓舞。
祝纓又說:「先別高興,這個案子,大家都不得閑,且有得熬夜哩!」
獄卒里已經有忍不住的了,說:「咱們都聽大人的!」這位大人是真的會給好處啊!
一時群情激蕩。
祝纓道:「安靜。」
底下頓時收聲。林贊心道:這就收買?再仔細一想,肯「收買」所有人的上官,還真沒遇到過幾個,這得是真金白銀拿出來的。一般人還真不太會這麼干。
祝纓對林贊道:「接下來咱們都得辛苦啦。」
林贊趕忙回神:「哦哦,聽您的。」
祝纓先不在獄中大堂上暫審,而是問小陶:「段嬰的衣服取來了嗎?」
「是。」
「走。你們二位,不要進去,在外看著就好。」又指著個文吏要他做好筆錄。
林、左二人默默閃到她的身後,林贊很好奇她會怎麼做,就在祝纓去提犯人的這段時間,他已經又聽了許多的傳奇故事。有些過於玄幻,他很想仔細看一看。左丞是知道祝纓的,祝纓說什麼,他也就聽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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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卒打開了段嬰監房的門,段嬰穿著一身素身的裡衣站在當地。監房裡的光線不太好,點了一盞油燈,燈光之下顯得段嬰更加的好看了。許多男人過了三十歲就跟以前長得不一樣了,大多數是變醜,段嬰竟沒有!他身形頎長,現在有四十歲了身材仍然沒有變形,臉也沒有變形,白面有須,目光盈盈。不愧是曾列為駙馬候選的人!
段嬰冷冷地看著祝纓,仍然是那句話:「我有揭發之功。」
祝纓道:「阮大將軍已經對我說過了。」她伸出手指在空中虛撥了一下,小陶小心地捧著新衣服過來了。
段嬰張開了胳膊,祝纓對小陶使了個眼色,小陶把衣服放到了一邊的桌子上。幾個獄卒往外抬用過的浴桶,林贊看著段嬰的姿勢就知道這是要人伺候著穿衣。祝纓好像不知道這事,小陶是知道的,他看了一眼祝纓。
祝纓看看段嬰又看看小陶,點了點頭。
小陶理起衣服,一件一件給段嬰穿上,祝纓慢慢地說:「你一代才子,為官十數載,朝廷的律法規矩,都是懂的。孩子死了,你知道奶了,這可不行。」
段嬰道:「我有本奏上,早遞到政事堂了。」
「什麼時候?」
「前天。」
「前天什麼時候?」
「下行。」
祝纓算了一下,這個時間掐得准,前天是冬至前一天,大家都準備著冬至去祭祀。下午往那兒遞,當天很難被看到,昨天丞相們有事,就更看不到了,百官都跟太子出去見識刺客了。昨天周遊就在皇城裡大殺特殺了,今天再看到了還有什麼用?遞了,又沒完全遞,告發了,又沒完全告發。
這牆頭騎得,他也不怕掉下來摔死。
祝纓道:「好,我記下,我會去政事堂找這份奏本的。你還知道什麼,不妨一起說了。」
段嬰搖了搖頭。
祝纓道:「那我給你提個醒?從這間屋子裡出去,左拐,第三個門,裡面有一個人,他是行刺陛下的刺客之首,我看著有點兒眼熟。」
段嬰揮開小陶,自己將衣襟掩上,往椅上一坐,小陶俯下身給他拿襪子。
段嬰低聲道:「是他。」
祝纓看著他穿好鞋襪,道:「他沒死,一起去看看吧,以後見著娘子,也有話好安慰她。」
祝纓話一說完,本來還恭敬伺候著穿衣的小陶馬上直起了腰,擺開架式要押著段嬰的胳膊出去。段嬰抖抖胳膊:「我自己走。」
祝纓轉身率先出去,段嬰整整衣領,也隨後出去。
到了囚室門前,獄丞開門。魯王的妻舅也是段嬰的妻舅,才被洗刷完。行刺太子,被拿下來之後很受了幾頓皮肉之苦,驚魂未定的禁軍、護衛們將他暴打——差點被他害死了!太子有事,護衛也活不了。
他的臉上有幾處破損,嘴角青紫,一隻眼睛也腫了,人也癱在了床上。祝纓與段嬰到了床邊,問道:「是他嗎?」
段嬰垂下眼瞼:「是。」
「他不該在京城。」
「流三千里,他沒有去,潛逃回來了。謀刺陛下。」段嬰說。
床上的人看到段嬰的時候眼睛里閃過一絲希冀的光,聽到段嬰這麼說想了一下,彷彿想明白了什麼,獨眼瞪得很大:「你!叛徒!」他開口之後祝纓才發現,他說話漏風,牙齒可能被打落了幾顆。
祝纓道:「按住他,不許他對段著作無禮。看好了。」
然後請段嬰出了囚室,又示意鎖好門。出了囚室,段嬰道:「你還想問什麼?」
祝纓道:「跟我來。」
這一次,她把段嬰帶到了魯王的囚室。魯王倒不驚慌,大剌剌地坐著讓人給他穿靴,嫌穿得慢了,又踢了獄卒兩腳。祝纓看獄卒的袖子卷到了肘上,獄丞低聲道:「嫌咱們的人手臟,要洗乾淨了再伺候他。」
門打開了,魯王揚著下巴輕蔑地看向門口,挑釁地看著祝纓:「拿我換來的官,你也得有命做!」
祝纓平靜地往內走了兩步,後面段嬰進來了。
魯王將腳放了下來,目光由輕蔑轉向了陰沉,他死死地盯著段嬰。祝纓道:「我與魯王殿下不熟,段著作看看,是他本人嗎?」
段嬰咬咬牙,深恨祝纓狡猾:「是。」
「安排周遊謀逆的,是他嗎?」
「是。」
「好。有勞了。」祝纓的口氣仍是那麼的謙和有禮,魯王怎麼也看不出來她是個主審官,而段嬰也是她手裡的囚徒。段嬰這一身,簇新合身,身上沒有一點狼狽的樣子。
祝纓在魯王對面坐下,指著身邊的一個位子,對段嬰做了個「請」的手勢,段嬰也只好坐下。祝纓對獄丞再做一個手勢,獄丞端上來文具,祝纓點點段嬰身前的桌面,獄丞將文具放到段嬰的面前。
祝纓對魯王道:「您還沒有被定罪,我也不是審問您,我在請教您,您有什麼話要說的,都盡可以說,可以嗎?」
魯王盯著段嬰,祝纓立起手掌往文具上一懸,對段嬰道:「段著作,記。」
段嬰深吸一口氣,打開硯蓋,拿起筆來。
魯王氣瘋了,捶著坐椅的扶手,大罵:「段嬰!你這個狗東西!你豬狗不如!」
祝纓道:「要我換個人來記嗎?」
魯王切齒冷哼:「不用!你要聊什麼?聊他與我喝了血酒在盟書上簽字畫押,還是他賣主求榮?段嬰,你怎麼不寫了?寫啊!」他忽略了祝纓一個勁兒地沖段嬰去,段嬰的手微微顫抖,魯王又是一陣冷笑。
段嬰提著筆,對魯王、也是對自己說:「我揭發有功。」
魯王大罵:「無恥!你們就信這樣的小人的話嗎?」
他將頭轉了個向去問祝纓,卻見祝纓一臉的失望,魯王道:「你那是什麼樣子?」
「他是朝廷命官,誰是他的『主』?您嗎?那可不是啊。」祝纓不疾不徐地說。
魯王更氣,將祝纓也給罵了進去:「蠢貨!」
眼見問話是問不下去了,祝纓道:「冬季乾燥,您許是上火了。咱們以後再聊吧,一會兒讓他們給您上點茶,去去火。」
她率先起身,獄丞收了紙筆,祝纓拎起記錄看了一眼,對段嬰做了個「請」的手勢,與他一同出了魯王的囚室,將他又「請」回了牢房。關門前,祝纓道:「段著作一會兒要是想起來什麼,可以叫人,我讓他們都給記下來。」
段嬰問道:「你要公報私仇嗎?」
「啊?我沒有私仇,要不您提醒一下?」
段嬰一噎。
祝纓退出了牢門,「啪」一聲,牢門被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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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贊與左丞躥了出來,左丞贊道:「高啊!」
祝纓搖了搖頭:「這才剛開始。段琳先不要審,留一下。時候不早了,今天就先到這裡。」
他們又巡視了一圈大獄,三人才回到大理寺。
此時,上下都已經知道祝纓要向戶部請款了,一個個精神抖擻。正堂已重新布置過了,連同祝纓辦公室的屋子、當值時留宿的卧房,狸花貓的窩旁都用熏籠罩了個炭盆,這貓正趴在上面,將竹條往下壓彎了一個弧度。
祝纓看了兩眼,道:「好。時候不早了,今天多留一些人值夜。不許有人單獨、私下接觸嫌犯。」又下令,將今年要複核的其他案卷之類都統統整理出來,這個事也不能耽誤了。
「是!」
左丞與祁泰很快核了個數目出來,祝纓看了一眼,讓林贊也看一看,林贊道:「很好。」
祝纓提筆又列了幾項,包括醫藥費、更換大獄里的一些物品的費用等,最後才簽上了字:「明天相機行事吧。散了。少卿、老左,你們留一下。」
二人留下,祝纓帶著他們先去政事堂,索取段嬰所說的那份奏本。
果不其然,丞相們還沒有看到奏本。政事堂這兩天忙得要死,辦皇帝的喪禮、發布新的詔書都還來不及,確實積壓了兩天的奏本。
祝纓運氣不錯,三個丞相還在政事堂里,他們在商量大行皇帝的謚號、廟號,此外又有建廟的事宜,皇陵的事宜。天子七廟,過了這個數,就要把多出來的那個共到一個廟裡,給新死的皇帝騰地方。
本朝有數的天子不到七個,但是開國的時候一不留神,往前追溯了七代,這就造成了後來每死一個皇帝就要移一次廟,把多餘那個移走。
這些都是禮制。
此外就是調整,也就是分贓的後續。分贓是個陸續的過程,就像是往湖面上投下一顆石子,漣漪泛開,直到鋪滿整個湖面。
聽說祝纓來了,王雲鶴道:「快讓他來,怕是有事。」
祝纓進來也不客氣,道:「相公,審到一半兒,牽涉政事堂了。」
三個人都是一驚,眼中精光一閃,互相看了一眼,劉松年道:「說人話。」
「段嬰說他前天就上本揭發了。」
「前天?」劉松年更要笑了,「找!」
祝纓與林、左等了一陣,還真讓政事堂找到了。三個丞相先看了一陣,祝纓道:「能交給我了吧?」
一旁的政事堂的小官驚得雙腿發軟,恨不得將這玩藝兒投到炭盆里給燒了!狗日的嬰!他們忙說:「這就是故意的!不想讓咱們看到!」
王雲鶴嚴肅地道:「論理,你們應該看到!這事我們也有責任。」是的,如果他們勤快一點,不管是不是要冬至祭祀、是不是死了皇帝都把奏本都看完了,就應該早知道了的。
但是……
林贊小聲道:「這也太強人所難了。」
王雲鶴剜了他一眼。林贊上下牙打戰,脖子頓時秤了一截。
劉松年冷笑道:「如果政事堂一直沒有發現這份奏本,而魯王事成,他會站出來承認這份奏本嗎?看我幹什麼?祝纓,去問他!」
祝纓道:「這話就不必問了,奏本我拿走?我這就寫個收條。」
她從政事堂拿了這份「證物」,拿到大理寺派人收好、看好。此時天已經黑了,廚房又做好了飯,祝纓沒有留下來吃飯,與祁泰等人先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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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府這一天一夜過得也很煎熬,首先,祝纓一整夜都沒有回家,隨她上朝的人在皇城外面的人差點被當成亂黨給抓了起來。虧得是鄭熹帶人拿魯王,有人認得祝文,說了一聲:「回家去,宮中有事。」
他們回到府里,一家子大鬼小鬼沒經過這種事,一時也拿不出主意。項樂去趙蘇家打聽,發現趙蘇也沒能回來。他又去找張、范二人,二人也沒回鴻臚寺的宿舍。祝煉往冼敬府上去打聽,發現冼敬也沒回來。
幾個人一碰頭,反而心安了一點:看來不獨咱們家。
一夜沒睡好,第二天起來,聽說皇帝死了。大家都沒經歷過,又手忙腳亂的找白布之類。胡師姐不放心,與項樂兩個到皇城外面去,發現那裡也開始戒備,並不能近前,只得折返。
提心弔膽了一天一夜,終於,祝纓回來了。
祝文幾乎喜極而泣:「大人可算回來了!」
祝纓道:「那是什麼樣子?走,進去說。」
一家人將她擁簇到了堂上,廚下又忙著準備晚飯。蘇喆問道:「阿翁,皇帝死了,不會有什麼事吧?」
祝纓道:「嗯,有點事。項安,找裁縫吧。」
「全家都換素服嗎?」
祝纓道:「想哪兒去了?咱們家只照著詔書上說的做就成啦,等到新年改元大赦,該怎麼過日子怎麼過日子。天子崩,以日易月,嗣皇帝守孝三十六日而釋服,何況我等?」
「那裁縫。」
祝纓道:「哦,今天的旨意,我是大理寺卿了。」
宅中發出一陣驚呼,祝纓道:「且慢高興,還在國喪里。」
全家上下都很歡樂,祝青君道:「要是家裡知道了,不定多麼高興呢。」
祝纓笑笑,一會兒她就得給爹娘寫奏摺請封了。此外還有別的一些事,大家一邊吃飯一邊聊天,祝纓說:「我接下來會很忙,如果有人到門上,將帖子收下,人請回去,就說我不定什麼時候回來。回來了,一定會有迴音。」
項樂忙答應了。
祝纓又說:「這些日子,都要謹言慎行,不許收受外人一絲一縷。」
所有人又都答應了。
祝纓有點犯愁,現在她手裡有點小資本,大理寺現在是個好地方,缺員,她可以與人勾兌了。但是勾兌誰呢?蘇喆、祝青君乃至項安都頗為優秀,但是……沒地方安排她們。祝煉也不錯,項樂也跟隨她多年的,還有林風,千里迢迢地趕了過來,孩子也挺可靠。
她輕嘆一聲,對蘇喆與林風道:「要傳信回家去給新君寫賀表了。」
朝廷肯定會通知到梧州,但是這個賀表怎麼寫,還是有門道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一個皇帝一個愛好,得微調。祝纓還要通知他們,再抓兩隻白翎子野雞送過來。
吉兆嘛!
收拾完一切,門上又來了一個人,卻是鄭府派人來給祝纓送了一套冠服——紫色的。
來的是甘澤,他的眼神里很明顯地流露出了驚嘆:「金大與溫大郎也得了紅衣,都好氣派,終不及大人。」
祝纓道:「什麼大人?罵我。」
甘澤笑著改口:「三郎。」
「哎!」
祝纓兩天一夜沒睡,看著與平常稍有不同,甘澤道:「辛苦了呀。」
祝纓道:「累的日子還在後頭,手裡有案子。且等著吧,往後我能睡個囫圇覺就不錯了。」
甘澤道:「那我就不打攪了。」
「京兆有什麼話說嗎?」
甘澤道:「七郎說,三郎如今衣紫,是國家大臣,不是小孩子了,有什麼事,知道該怎麼辦。」
祝纓道:「什麼大臣?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捎話回去,現在手上有案子,多少人盯著,不敢輕舉妄動。但是京兆有什麼安排,只管對我講。還如往昔。」
「好。」甘澤笑道,然後便告辭。
祝纓又安排家裡給溫、金等人送些賀禮之類,此外還有一個邵書新,他人是回來了,但是很不巧遇到了這個事,近期都沒辦法給他接風了,也送了些禮物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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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祝纓先進宮,現在的皇帝沒病沒災的,但是仍然沒有朝會,辦喪事的這幾天是要輟朝的。
人齊了,就是哭一回喪。
然後祝纓被提溜過去開小會,將昨天的進展彙報一番。皇帝看到段琳的物品中有「軟甲」一項,氣得眼珠子發直:「他倒有軟甲!」
皇帝被嚇得不輕,昨夜睡到一半夢中驚醒,很怕有人要抹自己的脖子。皇帝問祝纓:「段琳的供詞呢?」
祝纓道:「他排序靠後。」
皇帝道:「問他!」
「是。」
除了這一樣,皇帝又催:「什麼盟書?怎麼沒查到?」
祝纓道:「恐怕在魯王府里。」
「你不是要了禁軍嗎?留著看的嗎?查抄魯王府!如何辦事拖拖拉拉?」
丞相也沒辦法向他解釋,這樣一個案子,想認真辦,沒幾個月下不來。但是丞相自己要「從快」,也都催著祝纓。王雲鶴道:「凡有事,只管上報!」
祝纓道:「只有一件。」
「說!」皇帝道。
「若有需要,可否搜查一些地方,有些證據要查抄、有些犯人要緝拿。」
皇帝道:「可!哪裡都可以!不必顧忌!宮中若有人附逆,你上報之後亦可搜查。從快!」
「是。臣這就去辦。」
她沒有去找禁軍,而是跑去找戶部請款。
竇尚書知道她急,也不敢扣著這事兒。魯王案不同於龔劼案,辦龔劼案期間,他們照樣有休沐,魯王案要快,辦不完敢說我要休息,以後就可以永遠賦閑了。要說我辦事,某某刁難我,這個某某就不用混了。
款子撥了下來,竇尚書也問了一個問題:「案子進展如何?」
「搶命一樣。」
竇尚書含蓄地道:「眼下不是窮治的時候。」
「懂。」
祝纓匆匆離開戶部,再去大理寺,將戶部的回丞往祁泰胸前一拍:「去領款去!」
大理寺人人高興,林贊道:「且慢,大人,請上坐。」
「?」
林贊看到了祝纓的紫袍,道:「還沒有向大人好好道一聲賀呢。」他一句話,官吏們都忙起來,排好了隊道賀。
祝纓也向他們道謝,道:「我不說虛的,以後,大家好好相處。現在,咱們幹活。」
「好!」
祝纓道:「少卿、老左,陛下又催了,咱們還得去那邊兒接著問。」
他們三人先去看魯王的妻舅,不用祝纓開口,左丞就先說了:「先到先得,段嬰先開了口,他的樣子你也看到了,你呢?說話前先想清楚,負隅頑抗,只能多受皮肉之苦。周遊我都不審,他領兵犯禁,罪名已定,你猜,他會不會臨死之前多攀咬幾個人?」
這妻舅將臉歪到了一邊,不搭理左丞。他並沒有想好要不要招供,身上、臉上還在疼,打,他是不想再挨了的。但就這麼慫了,心裡又過意不去。
祝纓道:「血酒喝著,味兒怎麼樣?簽字畫押把自己押給魯王,你用的哪只手?大理寺是講道理、講證據的地方,你為官多年,上過的奏本、簽過的公文不計其數,只要筆跡合上了,就能定案。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不參與,你妹子一離婚,你家裡什麼事都沒有。一參與,你與魯王的關係這麼近,不把你算個主謀我都覺得小瞧了你。」
「我八四主謀。」
「那誰是。」
沉默。祝纓笑笑:「剛才那一句記上,行了,咱們走。」
「汪福。」
祝纓和藹地看著這個人:「給他點水,扶起來,讓他慢慢說。哎,你能寫字嗎?給他筆,讓他寫。」
等寫好了交上來,祝纓才發現他寫的是魯王的謀主是魯王傅!魯王傅名叫聞禕,先帝舊臣,系出名門,文臣出身,之前與祝纓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雖然他們也是同朝為官。
祝纓道:「記下來,讓他畫押。走。」
三人再次到了魯王的囚室里,門一打開,正在踱步的魯王不耐煩地道:「你們煩不煩?」他提起桌上的錫壺,準備拿它連同裡面裝的熱茶一起熱情地迎接段嬰。
一進來三個人,魯王與林贊打了個照面:「你也來了?段嬰呢?」
祝纓搶先抬起手,將手中的紙給魯王看了:「您認得這個筆跡嗎?」
妻舅的字,怎麼不認得?
魯王切齒道:「他也叛主嗎?」問完,又住了口,低聲道,「是聞師傅教我的。」
說完這句話,他忽然慢得輕鬆了起來,說:「是他教的。」
祝纓看了一眼文吏,文吏忙又記了下來,記完了,祝纓對魯王道:「我現在只是同您聊天兒,您看,大理寺是個講道理、講證據的地方,是我拿證據把您給釘死了,還是您自己說?我不熬您,我自己會查。恕我直言,您用的這些人,嘖,都不那麼可靠。我下回再進來,不定就帶回什麼消息了。」
她說著,又抖了抖手裡寫了聞禕名字的那張紙。
魯王低頭想了一下,問道:「我會像當年安王那樣的下場嗎?」
祝纓道:「那要看您接下來是不是像安王那樣負隅頑抗了,多拖一分,就嚴重一分。」
趙王這個人,他就不是一個嚴酷的人。魯王道:「好吧。你想要我說什麼?」
「盟書在哪裡?別誤會,不是詐您,只要有這個東西,一寸一寸地搜,總能搜出來的。只是那樣未免要驚動府里,不太像話。」
魯王道:「在我卧房妝台上,有個匣子,鎖在裡面了。」
「好,我去取。您昨天晚上吃得還順口嗎?我才回大理寺,也不知道廚子的手藝現在怎麼樣了,如有不足,還請見諒。您在這兒,入口的東西第一是要安全,外面進來的,不敢拿來給您。」
魯王道:「拿酒來。」
「好。」
出了魯王的囚室,林贊道:「絕了!他怎麼這麼快就招了?聞傅又怎麼會……」
祝纓道:「來不及了,得快些干。少卿去請魯王傅,我去魯王家把盟書拿回來。老左,準備好了,照盟書拿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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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與禁軍合作過多次,很快,兩個校尉帶著人難掩高興地到了她的面前抱拳為禮:「甲胄在身,恕我們無禮了。」
祝纓道:「老規矩!走!」
老規矩就是,跟她幹活有補帖。然後因為是抄家,還有額外的收入。
這次祝纓親自帶隊,大理寺點上人馬,加上禁軍。到了魯王府,先封門、再封賬,收了魯王的冊寶,把魯王府打掃出一處院子,把魯王妃等請進去安坐。再請魯王妃拿出嫁妝單子,把嫁妝點出來。魯王府還有屬官,都扣押了。
祝纓親自去了書房,將魯王說的盟書拿到手。然後開始「打掃」魯王府。在明冊上的魯王的財產不能動,跟她來的人,不許私藏。魯王家比一般官員家更麻煩的地方在於他是皇子親王,你不知道他家哪樣東西是普通人用不了的。私藏了,叫懂行的人看了,好么,御造的,完蛋!
祝纓的鑒賞能力是在一次一次的抄家中得到提升的。魯王府半天都沒抄完,祝纓也不急。慢慢干。
她特別吩咐,將地契之類拿來。
占「荒地」的,她要一一清算!
又命將府內奴僕名冊拿來,她準備甄別之後,將能放的都給放了。
直到天黑,才算勉強將王府掃過一遍。祝纓道:「好了,先回去,明天再來。對了,留個小門,裡面要吃要喝的,從那裡送進去。不許裡面的人出來。」
天擦黑,她回到了大理寺。
林贊道:「大人走得好一陣。」
祝纓道:「王傅請來了嗎?」
「來了。」
祝纓道:「好,知道了。」
「額……」
「先吃飯,今晚要熬夜了。」
先吃了飯,三人再到了周遊的囚室,周遊正在發瘋,他這一天一夜也是灰頭土臉,先是把臉盆給掀了。后又覺得頭上臉上不舒服,忍不住要水洗臉。洗完了澡,開始吼叫:「放我出去!」
牢門打開,露出祝纓的身形時,周遊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祝纓見他也洗漱乾淨了,道:「周遊,咱們就不廢話了,來,聊聊。我問,你答。」
周遊敢怒不敢言,用可憐的目光看向林贊,希望林贊能夠幫他。林贊別過了頭去,他與周遊認識,以前有點同情周遊沒爹,年齡越大,越這份同情心就越稀薄,到了現在,可不想為了周遊連累自己。
祝纓問,周遊答,之前已經審過周遊一回了。這一次是祝纓想問的:「先帝、陛下皆厚遇你家,你為什麼要參與謀逆?」
周遊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我四十了!不能一事無成!」
「哦。」祝纓說。
收了供詞,讓周遊畫押,然後離開了。
林讚歎息一聲:「也難怪,有那樣英雄的父親,他……」
祝纓沒接茬,默默地去了聞禕處。
聞禕是位儒雅的老者,很有長者風範。祝纓見了他,禮貌地一揖。聞禕也還了一禮,看起來非常的從容。
祝纓請他坐下,一對三,面對面,祝纓道:「冒犯了。」
聞禕微笑而已。
祝纓道:「您的名字不在那張紙上,請您到這裡來,是有人提到了您是謀主。」
聞禕道:「那張紙,在你手上了?」
祝纓點點頭:「是。不過您可以說一下為什麼嗎?您說了,我如實奏報上去。當然,您要不願意說,大理寺嘛,講證據的地方,我也不喜歡動刑,我手裡的證據足夠了。您還是能在這裡好吃好住,直到……您是能人,賢臣庸主,最是悲傷。」
聞禕還是不說話。
祝纓道:「兩宮都在宮中,是沒有機會的。只有他們分開才方便行事。兩路,以吉時為號,免了兩頭出差。一路掌控宮中,一路拿下儲君。宮中還不是從外向內攻,是在內里就暴發出來。是個高手。那邊那幾塊料,哪個像能拿出那麼個主意的人?只有盟書籤名像魯王能幹出來的事。」
林贊吸了口涼氣。
聞禕嘆了口氣:「我是先帝指派給魯王的,離不開的。你是鄭熹的人,鄭熹當年在東宮,難道不是與我一樣?」
「我可不是他的人,我是朝廷官員。」
「好吧,朝廷官員,我難道不是?可誰又能將我與魯王分開?既分不開,就只好儘力推他了。」
祝纓道:「還請詳述。」
聞禕道:「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兩路……」
祝纓最後問道:「段嬰我是知道的,他與魯王是姻親。段琳為什麼?這樣的人家,人口又足夠多,可以兩頭下注。」
聞禕道:「許他日後拜相,誅鄭氏。」
祝纓點了點頭,等他簽字畫押之後,轉去看段琳。
她一點也不想審段琳,這貨就是浪費她的時間。但是皇帝要問,她也就意思意思地去問了一問。
兩天來,無人理會段琳,但段琳心中仍覺不妙。他在大理寺,落到仇人祝纓手裡,能有好嗎?
哪知祝纓進來之後,只問了一個問題:「你為什麼有軟甲?」
段琳道:「我並非事先知道有人行刺太子,我在京中有仇人,是防仇人刺殺的!」
祝纓道:「好,我會報上去的。」說完便離開了。
段琳目瞪口呆:這就走了?不繼續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