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無心之燈(七)
夏目漱石的一生中,筆下誕生過不少故事。
屬於富人的、窮人的。
有能之人、無能之人、或是普通人的故事。
他能在達官顯貴中飽受尊崇,也可以身著破舊衣裳融入目露麻木的人群中。
那雙在歲月中逐漸透徹的眼睛能夠看穿任何計謀,此時卻在書的化身上栽了一個大跟頭。
坐在沙發上的夏目漱石今天不知道多少次的偏過頭,看向坐在客廳另一端的女孩。
這棟帶著小花園的房子是夏目漱石鮮為人知的住所,來過這的人不過五指之數。
陽光在女孩的髮絲間穿梭,將本是黑色的髮絲染上了層層金色,淺淡了許多。
和紀蜷縮著坐在落地窗旁,赤著腳踩在毛絨絨的地毯上,然後將厚重的書籍放在膝間。
女孩垂下眼眸注視著手中的書,卻敏銳的察覺了夏目漱石投來的目光。
和紀微微偏頭,視線落在了男人身上。
「看完了嗎?」
夏目漱石也沒覺得有什麼尷尬,溫聲問道:「覺得怎麼樣?」
知曉和紀身份的夏目漱石並不會像是中原中也那樣,將和紀當作一個普通的女孩來看待。
所以他理所當然的這麼問道。
和紀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她微微合上書,平靜而不解的問道:「為什麼?」
知道小孩不怎麼會說話的性格,夏目漱石放輕了聲音:「什麼為什麼?」
和紀稍顯費力的思考了片刻,才慢吞吞的繼續說道:「為什麼她最後選擇逃離呢?」
書籍永遠是能夠最快吸收知識的地方。
再加上這幾天夏目漱石的教導,和紀也在慢慢成長,不再是以前連說話都不知道要怎麼說的模樣了。
夏目漱石看向和紀手中的書,這本書雖然不是出自他手,但也是他看過了解過的書籍。
他也明白了和紀為什麼會這樣問。
男人起身,走到了和紀面前,接過了她手中的書:「因為有時候,無能為力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這本書其實只講了一個很短的故事。
一個快要消散的神明在將要消失的那一天救了一個女孩。
於是女孩成為了神明最後的,唯一的信徒。
她陪著神明在神社那顆萬葉櫻上掛上了自己的許願簽,生病時依靠在神明身側,傷心難過時能夠將眼淚抹在神明的衣角上,肆無忌憚的發泄著自己的委屈。
女孩陪著神明走過了許多年,有一天女孩忽然發現,神明的身影虛幻了許多。
她恍然發覺,自己的信仰似乎不足以阻止神明的消散。
哪怕她不想讓現在只屬於她一個人的神明被他人所知曉,可她也必須想盡一切辦法幫神明收集信仰。
她對所有人說自己曾經被神明所救,對所有人說自己真的見到了那個脆弱到快要消散的神明,可是沒有人相信她所說的話,大家都說啊——
【那個孩子好像瘋了。】
於是她被父母關在了家裡,再也無法踏出家門一步。
多年相處的美好記憶成為了枷鎖,被神明所救卻無法報答的愧疚,身邊人質疑厭惡的目光幾乎要逼瘋女孩。
於是她大哭,她不斷在內心掙扎。
最後祈禱寬恕,裝作若無其事,拉著行李箱離開了這個小鎮,再也沒有回來過。
「和紀。」
夏目漱石起身,走到和紀身旁,將女孩手中的書合上抽出,因為小孩喜歡坐在地上才鋪下的地毯給腳底帶來了些許癢意。
他輕聲問:「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和紀偏了偏頭,敏銳的察覺到系統們的注意力似乎也因為這個問題而聚集了過來。
但是她沒有在意,只是順著夏目漱石的力道遞出了手中的書。
我會怎麼做呢?
和紀將這個問題放在心間,細細的想道。
才剛接觸人間些許時日的女孩想啊想,最後對夏目漱石露出了一個小小的,淺淺的笑容。
「我會成為煙花,就像是中也前幾天帶我去看的那樣。」
璀璨而盛大,盛開在平靜的海面上,燦爛的光芒幾乎照亮了漆黑的夜空。
坐在中原中也肩上的和紀仰著頭,怔怔地望著這從未見過的景色。
就算在多年以後,這也是和紀心中最美麗的場景。
「在天空綻放,讓所有人都能看見我。」
夏目漱石注視著和紀的雙眸,這雙眼睛明亮澄澈,卻在這一瞬間讓夏目漱石不敢直視。
他明白了女孩的未盡之語,明白了女孩稚嫩言語下的深沉含義。
【成為煙花,在天空中綻放。】
【燃燒自己,在所有人都能看見我的同時,成為祂,代替祂。】
神明曾經拯救過她,她也可以像是神明那樣拯救更多的人。
以祂的名義,不惜一切代價。
一切提防與防備在這些話語中節節敗退。
夏目漱石深深吸氣,深深吸氣,最後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也許一直以來都是他想太多了。
在和紀茫然的眼神中,她的頭髮被面露笑意的男人用力揉亂。
差一點點,他就要錯過一枚還未被打磨,仍未散發出光彩的鑽石了。
「以後願意跟著我學習嗎?」夏目漱石笑著說道:「學的東西也不會很難,如果你願意的話,你上面還有兩個師兄,其中一個還讓你餵了好多天的貓呢。」
他想,他或許是老了,才會這樣的提心弔膽,覺得所有的異常都會危害到這個他想要守護的城市。
並不是所有的異常都會帶來不好的結果,橫濱也不能像是溫室里的花朵一樣,被他們捧在手心中不經受任何的風吹雨打。
這個世界的未來終究還是屬於下一代。
和紀有些不明白話題為什麼忽然跳躍到了這裡,她下意識的想要聆聽系統們的意見,就聽到修治開口說道:【和紀,答應他吧。】
於是小孩就這樣不明不白的點頭,絲毫不覺得自己得來的這個身份有多麼的難得與珍貴。
夏目漱石也不覺得有什麼,他將手中的書放在了一旁的飄窗上,然後大手一揮,提溜著小孩往廚房走去。
「今天中午我們吃義大利面?」
「……要加煎蛋。」
*
森鷗外知道自己忽然多出一個師妹的時候,直接獃滯在了原地。
那時他剛從港口mafia回來診所,身上的白大褂還沒來得及脫下,老首領盛怒之下打翻的葯在潔白的衣擺上蔓延開了黑漆漆的一團污漬,他嫌棄的捏著衣角,轉頭就看見了坐在沙發上的和紀。
森鷗外頭頂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他記得這小祖宗這幾天應該在自己老師那養著不是嗎?
自從和紀經常往夏目漱石哪兒開始跑的時候開始,這件小診所也開始日日被中原中也光顧了。
起初森鷗外還有心思敷衍含糊一下,畢竟自家老師的住所自然是不能隨意透露。直到夏目漱石鬆口,中原中也才能每天晚上去接小孩回家。
但就算知道了夏目漱石的住址,中原中也也沒有停止每天前來診所的這個行動。
照中原中也的話就是說,欠下的人情不能因為和紀去學習了而中斷。
能多一個勞動力也沒什麼不好,森鷗外這麼想到。
反正這小子身為羊之王,穩重和實力肯定都不缺,不管怎麼算都是他賺。
然後沒兩天,森鷗外就被打臉了。
不管是起因經過結果都只有一個。
——那就是太宰治與中原中也或許是生來就不對頭的冤家。
第一次見面,森鷗外連介紹都來不及,兩個人就因為太宰治的一句「小矮子」開啟了吵架模式。
第二次,中原中也雙手插在衛衣口袋裡,仰頭望著吊在診所橫樑上的太宰治,福至心靈的嘲諷道:「你這樣好像一隻晃來晃去的青花魚哦。」
感覺這句話不夠有殺傷力,中原中也又補充了一句:「就是那種剛剛吊上去的鹹魚,你明白的吧?」
火藥味瞬間瀰漫,兩個人眼對眼,誰都不服氣。
第三次……算了,計數這種東西是沒有意義的。
感覺自己的頭髮都要掉光的森鷗外連回想都不用回想,就能記起每天他們吵架拌嘴都說了什麼車軲轆話,嘲諷了對方什麼。
但是最讓森鷗外奇怪的一點是什麼。
是這兩人明明每次看上去都是一副吵到老死不相往來的模樣,認真做事時卻又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默契。
森鷗外不解,森鷗外疑惑,森鷗外選擇放棄自己思考。
知道太宰治那油鹽不進破爛性格的森鷗外還特地避開太宰治問中原中也,對太宰治有什麼看法。
褚發少年神色是森鷗外看不懂的奇異。
他支支吾吾:「青、太宰治也就那樣吧。」
本來以為中原中也會倒苦水吐槽的森鷗外怎麼也沒想到是這樣一個回答。
中原中也看著男人逐漸疑惑的面容,想到森鷗外是太宰治老師的這個身份,又勉為其難的誇了一句:「好歹太宰那傢伙智商沒有問題。」
森鷗外懷疑人生的看向天空,想要知道天上是不是出現了兩個太陽。
可他不知道,中原中也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是用了多大努力才抑制住了自己要扭曲的面容。
他不想誇太宰治這隻青花魚的。
可是。
可是啊。
從與太宰治第一次見面起,中原中也就覺得自己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比方說……太宰治這傢伙可能與和紀有血緣關係?
那顏色一模一樣,在陽光下會泛出淺淺棕色的黑髮、在不笑時深不見底的鳶色眼睛,更別說相似的面容。
中原中也覺得自己眼睛瞎了都不敢篤定兩人沒有關係。
按照年齡來說,太宰那傢伙應該是哥哥?
中原中也每天都在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中度過。
他旁敲側擊的問過太宰治對於他的父母有什麼印象,結果只得到了太宰治輕飄飄的一眼與一句話。
「父母?這種東西應該幾百年前就入土了吧,為什麼忽然想到問這個?難道是他們從墳墓里爬出來了?」
拋去太宰治口中那些惡毒的修飾詞來看……
——這他媽不就是父母雙亡了嗎???
中原中也震撼,中原中也沉思,中原中也開始苦惱。
最後,褚發少年腦海里只有大大的兩個字。
【完了。】
他傻眼的想到:【現在還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嗎?】
和紀從一開始就一心一意的想要找爸爸,從那個小巷子第一次見面時起,她就像小蝌蚪一樣,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的初衷。
尋找這件事情彷彿已經成為了她刻在基因里的重要任務,是必須要實現完成的任務。
要不……等孩子大一點再和她說?
反正他可以一直養著和紀,如果和紀願意的話,他們可以成為一輩子的家人。
太宰治斜眼瞟了一眼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小矮子,然後惡寒的默默移開了視線。
蛞蝓果然是蛞蝓,他說的這句話里有什麼可以令人發笑的事務存在嗎?
更何況,笑得真噁心,黏黏膩膩的,一副傻爸爸的模樣。
黑髮少年這般評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