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設宴在垂虹州,背靠三扇長窗,窗戶眼兒鑲嵌了套色琉璃,燈火一照,滿室五色繚亂。
裴迎入席就坐,不到半日,下人們已經對這個新主子親近了不少。
她一來便給東宮上下發放了賞錢,每人由五十兩到兩百兩不等,過年節一般,既沒有逾越貴妃的規制,又叫下人心底喜愛。
裴家缺乏京城高門動輒兩三百年的底蘊,但是銀錢生膽氣,她未出閣前便花錢闊綽,爹爹從不曾在這上面短她的。
阿柿小聲道:「貴妃今日還是拒絕咱們的請安呢。」
姜貴妃是太子生母,她出身豪族巨閥,一直瞧不起裴家這樣的草根新貴,常在嘴邊嘲笑裴老爺「窮人乍富,腆胸疊肚」的姿態。
她在宮中盛寵不衰,被皇帝驕縱得囂張跋扈,從不打虛樣子,她不喜歡誰,便直截了當地不給誰好過。
太子的婚事,姜貴妃是第一個激烈反對的。
「他們裴家往上數十代,數十代都是地里刨食的刁民!要這麼一條小毒苗的肚子做什麼,這是壞祖宗的風水呀。」
貴妃任性地嚎啕大哭。
姜貴妃不知這句話深深地觸怒了暴君。
她不願意裴迎做她的兒媳,連大婚時都沒給好臉色,當場給人弄得下不來台階,尷尬極了。
半晌后,裴迎抬起頭,嘴角一牽。
「由她去吧。」
裴迎看似嬌滴滴的,誰都可以捏一把,實則性子不軟,半點都不肯叫自己受氣的。
「據說太子有個妹妹,為何沒見著這位公主呢?」裴迎輕聲問阿柿。
阿柿早比她摸清了東宮的情況,回道:「公主性情孤僻,平日常與懷中的貓兒形影不離,太子對貓有敏症,因此公主便沒有赴宴。」
「太子對貓有敏症?」
「是呀,好像挺嚴重的,哪怕晃在眼前也要出事。」
裴迎默默想,真太子對貓有敏症,她身旁的這個假太子可就不一定了。
貴妃膝下有一子一女,常得皇帝親自教養,聖眷隆重可見一斑。
月洞里掠過衣香鬢影,眾人起身行禮。
皇帝與皇后高居首座,姜貴妃居左側。
姜貴妃年近四十,瞧著卻跟二十多的姑娘似的,大抵從未有過煩心事,從小被人寵著捧著,這樣的人怎麼會老呢?
她是大驪第一美人,年幼時便名動九湖十四州。
姜家歷來產美人胚子,祖上承了北漠狼王的血脈,她黝黑的眼眸透著一股藍,美得不尋常,十二歲起便有無數名門求娶。
這樣的絕色禍水哪怕脾氣再差,皇帝也忍下了,見到她的臉,氣先消了一半。
在姜貴妃順風順水的人生中,從未遭遇如此重擊。
她這樣一個驕傲矜貴的人,竟然與裴家結了親。!
裴老爺一口官話操/著蹩腳的鄉音,滿身都是往上爬的底層匪氣。
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倘若沒有昭王那個壞兔崽子橫插一腳。
清貧的小棚屋內,油燈昏暗,裴老爺正跟他的小女子一塊兒呼嚕呼嚕地大聲喝稀粥,盤算著去打秋風呢。
瞧到裴迎那副得意忘形的模樣,姜貴妃的面色愈發難堪了,她真有無數句刻薄的話罵不出口。
裴迎望了她一眼,心想:你不肯飲我的茶,我也未必拿你當公婆,公爹是皇帝,公婆自然是皇后,你兒子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整日一副沒了娘的表情,床上床下兩個人似的,除了我哪還有人樂意受你母子的氣。
她忽然被自己逗得噗嗤一笑,轉過頭撞進殿下的眼帘,一對鳳眸深不見底。
裴迎嚇得小臉蒼白,心虛地低頭。
殿下:「你在傻樂什麼。」
裴迎:「我是高興自己有福氣能伺候太子。」
殿下將酒盞不輕不重地放下,吐字:「騙子。」
裴迎低著頭,像犯了錯的劣童,身旁坐著這麼一個冰塊兒,時時刻刻被他的寒氣浸透,他一眼掃過來,自己便被看穿了。
大驪皇帝以好戰聞名,因此在家宴中常設標靶,以供王孫子弟試藝,若是引得皇帝青眼相加,一番豪賞是必不可少的。
眾人皆知太子陳敏終一手射技奔逸絕倫。
他身上流著暴君亢奮的血液,自小常待在京衛三營,由中軍都督一手教習兵道,騎射皆精,擅長兵書中記載的三星連珠箭,令旁人嘆為觀止。
皇帝從未吐露半個好字,總是肅穆地撫膝:「尚須勤加練習。」
裴迎心中忽然有些不安。
旁人雖然不清楚,她自己心裡明白,此太子已非彼太子,他會射箭嗎?他自小也有大都督手把手地調/教嗎?更遑論連珠箭了,他該如何應對此事。
她隱隱想到,若是假太子被揭穿了,自己會不會因為知情瞞報而牽連落罪呢?
或許僥倖脫罪,也會因為失身於一個贗品,淪為京城人人恥笑的對象,裴家從此抬不起頭,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這個想法令她悚然一驚,遍體生寒。
一切由不得她辯白,自她嫁給他時,兩人便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她一家老小的性命可全在他手底。
這時,場上靶子上的第一波箭矢已經撤下。
四皇子轉過頭,放下弓箭,笑道:「怎麼今日不見太子哥哥上場?」
貴妃眉頭一蹙,老四是家中送來的嫡妹所生,平日里最會裝乖賣俏,跟他娘一樣是個小賤人,他故意引話頭,准藏了一肚子壞水。
四皇子年紀尚小,性情頑劣天真,自知沒人同他計較,童言無忌反而會博得眾人一笑。
「我知道了,太子哥哥尚年輕,太子妃又是出名的美人,新婚不久,手軟得拉不開弓了也是有的!」
四皇子一本正經地說出口,一副單純無心事的模樣,宴席間眾人忍俊不禁。
貴妃氣得按緊了桌角,準是他娘那個賤婦教他的嘴!
皇帝望向了陳敏終,眾人噤若寒蟬,一片默然。
裴迎竟然比殿下還緊張,她心裡敲著鼓,額頭生汗,惴惴不安地攥住了衣襟,沒想過有一日會為此人擔心。
陳敏終的神情依舊處變不驚,尋不出一絲破綻。
「殿下……」她的聲音細若蚊蟲。
她正思索著如何替他糊弄過去,陳敏終似乎並沒有聽見,而是徑直出席。
大驪武舉考試中,其中一項以拉滿一石弓為準。
能拉滿一石之力已經是臂力極高的佼佼者,軍中精銳也大多在此區間。
陳敏終挑了一把一石二的硬筋角弓。
大驪皇帝征伐善戰,年輕時從北漠殺到南疆,再爭強鬥狠的天驕狼王也收拾服帖,西域十六部沿著一條天河打得星辰隕落,整個和光年間,全民備武之盛,前所未有。
強大巍峨的帝王影子投射在太子身上,血液流淌在精力充沛的軀體里。
持弓的手力量沉穩,又攜了年輕男子的銳氣,一氣呵成地搭箭扣弦,虎口緩緩推弓。
他的容貌與姜貴妃實在神似,令裴迎看得恍惚。
高座之上的皇帝微不可察地頷首。
「嗤嗤」四聲破空震鳴。
在極短的時間內,迅速連發四箭,每一箭皆中靶心。顫抖的箭翎,四溢無人可匹的殺氣,令人戰慄。
殿下嘴唇微抿,內斂從容,每一處線條幹凈利落,一如他謹遵的剋制與留白之道。
持弓的手指修長,隱隱有青筋游龍一般在雲霧中顯現。
四皇子冷哼一聲。
眾人雀躍的喝彩聲中,皇帝不咸不淡地落下一句話。
「尚需勤加練習。「
裴迎手中握著一塊帕子,正準備遞給殿下擦汗,又想起了大婚之夜,他眼底的抗拒,那句「裴家的人別碰我」。
她將手絹怔怔地藏回了袖子,覺得自己好沒意思。
這一刻裴迎心裡空落落的,她忽然間覺得殿下離自己很遠,終究不是一個天地的人。
他看了裴迎一眼,彷彿在嘲弄她方才的擔心。
男人們射箭過後,皇室女眷拿著精雕的彩飾小弓,正在靶場擺弄著,大驪尚武,女郎也不例外。
皇帝沖陳敏終開口:「去教一教你的太子妃。」
陳敏終一愣,旋即應道:「是。」
他應了是,卻不肯動身,面上不露辭色,似乎等著裴迎自己拒絕。
若裴迎是個聰慧的,此刻便該站出來稱她身子有隱疾,心思粗笨不開竅,學不了射箭。
裴迎不是沒有瞧見殿下的臉色。
她裝作瞧不見。
下一秒,裴迎甜甜的聲音響起。
「兒臣謝過父皇。」
陳敏終皺眉,望向她時,發現她也正瞥向自己,兩人視線交匯,她有些暗自的小得意。
他越不喜歡,越做出這副厭惡樣子,她偏要不知趣地湊上來,惹他們母子不痛快。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
陳敏終:「沒聽說你對騎射有興趣。」
他都記著,冬獵那晚她連一隻兔子都沒獵得,就知道嬌氣地嚷腳疼。
他不知道,那天她被貴女們偷牽走了馬,一個人在雪場走了許久。
裴迎牽起嘴角:「只要是跟殿下做的事,我都喜歡。」
「我一定用心學。」她嬌聲說道。
裴迎裝出一低頭,眼眸卻往上流轉的嬌羞模樣,眨了眨睫毛。
她倏然想到高門貴婦曾議論殿下是道爐火光,是一味大補猛葯。高而清瘦有力,膚色冷白,一身漂亮又流暢的肌肉線條,指關節透著薄粉。
她們嘖嘖嘆道,這樣的年輕男子看一眼都是大補。
裴迎不禁嗤笑一聲,真能看走眼,她怎麼就沒研究明白補哪兒了,多看殿下一眼,他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樣只怕讓她折壽一年。
陳敏終回過頭,瞧見她發怔。
這蠢妞一天到晚在想些什麼?
瞧她兩根小眉毛蹙著,像是不好意思,可她分明好意思得很,怎麼會有她這樣滑稽的小姑娘。
陳敏終眸中波瀾不驚,她這是誠心跟他過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