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上元節,我們一起去看花燈吧。」
薛成璧唇畔緩緩綻開一抹微笑。
肆意而自信,彷彿一切都勢在必得。
內心深處,他卻在嘲笑自己。
他怎麼敢的。
選擇那位世子爺,便能同登全京城最繁華的望燈樓,與凡間最尊貴的天潢貴胄共度上元節。任何人都會把它當做引以為傲的談資。
而他自己,不過是一個無權無勢,空有些怪力和記憶力的瘋庶子罷了。
與他共度上元節,無非是混跡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之中。若不走運碰上認識他的人,道出他的瘋病,人群紛紛避退,他們連平凡的賞花燈都做不到。
他怎麼敢針鋒相對的。
然而在周瑭稍稍遠離他,把目光投給景旭揚的一剎那,他忽然生出一股孤勇,彷彿隻身躍下懸崖只為抓住一根吊索。
腦海里跳出細弱的聲響。
——如果周瑭沒有選擇他,那根吊索消失了,他又該如何?
薛成璧眸光陷入晦暗。
在陰暗的念頭還未完全誕生之前,一隻熱乎乎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我要哥哥陪我一起看花燈!」
周瑭歡欣地牽住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手指,重申道:「說好了,一言為定哦。」
好像還很怕他反悔似的。
好像極珍惜他似的。
薛成璧略微怔忪。
他面上那層薄冰般易碎的微笑緩緩融化,變成一個真正輕鬆快活的笑容。
「說好了。」他反握住孩子的小手,一字一頓,「絕不反悔。」
周瑭朝他粲然一笑,然後側過臉去看被晾在一邊的景旭揚,面色有些為難。
《奸臣》里,景旭揚可從未邀請過誰共度上元節。
腹黑大狐狸在年少的時候,竟然這麼熱情好心。
周瑭有些迷茫,不知該不該把現在的小狐狸和以後欺負公主的大狐狸混為一談,一時心中略有歉意,不知該如何拒絕。
薛成璧先一步開了口。
「多謝景公子的好意。」他微笑道,「只是上元節合該與家人共度,若有得罪,還望海涵。」
周瑭放鬆地呼了口氣,心裡好感激薛成璧。
公主真是朵解語花,救他於水火之中呢。
周瑭只聽到了他溫和帶笑的聲音,全然不知在自己身後,薛成璧唇角勾起的弧度極為凌厲,鳳眸中滿是危險的警告。
景旭揚看在眼裡,笑了笑,面上不顯一絲惱意。
「我尊重你的意願。」他對周瑭眨了一下眼睛,「不過離上元節還有七日,若你改了心意,隨時告訴我,我的邀約不會失效。」
說罷便拱一拱手,攜著書童揚長而去。
薛成璧收回視線,落在周瑭烏黑的發頂上,泠然的眸子變得溫和。
「你分明很想去望燈樓賞燈。」他問,「為何要拒絕他?」
「想去是想去……可我更想和你一起過上元節呀。」周瑭鼓起臉蛋,「而且望燈樓有什麼稀奇,哥哥以後也會靠自己的力量登上去的。」
無論是獬豸司指揮使,還是大虞公主,薛成璧未來都會登上那座望燈樓,並將之踩在腳下。
不是作為目標,而是身為位高權重者一份最微不足道的贈品。
周瑭想起薛成璧那句「我站多高,你便能站多高」,心裡湧現出模糊的複雜滋味。
「望燈樓就夠了。」他小聲笑著說,「更高的,我就不奢求啦。」
在更高的地方,公主將和疼愛她的駙馬並肩而立。
想到這裡,周瑭對景狐狸的一點歉意蕩然無存。
他要努力變得很厲害,好好把關,選一名對公主最好的駙馬,決不給任何斷袖可乘之機!
周瑭頓時渾身充滿幹勁,挺起胸道:「我們走吧,下午二表姐還約著我一起做課業呢。」
看著朝氣蓬勃的小團團,薛成璧的心臟在胸腔中砰砰跳躍。
周瑭說他能登上望燈樓,說得那麼篤定。
那不過是小孩天真的妄想,薛成璧本該一笑了之。
但這一刻,他心中滋生出了從未有過的野望。
他定要登上望燈樓,登上那座最尊貴的樓宇。
——登上周瑭所期待的地方。
在他們滯留的這一會兒,學堂里的學生童僕幾乎全散了。
方大儒剛剛回答完最後一個學生的問題,正和兩個書童收拾書卷,準備歸家。
薛成璧注意到,學堂牆角下守著一個家僕,做賊心虛似的不住向四處張望。
那是薛環的家僕。
薛成璧鳳眸微眯,腹生疑竇。
這兩日侯府里似乎有些異動,彷彿一直有人在暗中觀察著他。
尤其是在聽雪堂,他練刀時偶爾會背生寒毛。
憑著直覺,他猛然朝著背後的窺視者揮刀,然而定睛一看,背後並沒有什麼人。
薛成璧分不出那視線是善意還是惡意。
但僅憑他那「好弟弟」,若想監視他,絕對做不到如此天.衣無縫。
學堂外那個行跡鬼祟的家僕,或許與窺視者無關。
庭院里,薛成璧歸刀入鞘,用冷水草草沖洗了身體,換上了乾淨的衣服,推門而入。
重重屏風和簾幕遮擋了寒氣,聽雪堂的廂房內溫暖如春。
周瑭午睡剛醒,抻著手臂,小兔子似的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
「夫人。」小婢女進來傳話,「外面有個郎君想見您,說自己是方大儒方老先生的書童,看起來挺著急的。」
「讓他進來。」老夫人道。
匆匆腳步聲襲來,書童嘭地跪倒在屏風外。
「不好了侯夫人……方老先生他失蹤了!」
一語驚人。
睡迷糊的周瑭猛地打了個激靈,薛成璧也身形稍稍一頓。
老夫人皺眉:「你慢慢說。」
「我們本來陪著先生在學堂里收拾書卷,預備歸家。也不知怎的,先生忽然屏退我們,說要與人私談。我們在外面候了一個多時辰,先生還未出來。闖進去一看,裡面竟空無一人。」
書童咚咚磕頭,倉皇道:「侯夫人,我家先生是在侯府憑空失蹤的,您可要替我們做主啊!」
「放心。」老夫人沉穩道,「方大儒是我們武安侯府的貴客,即便把侯府翻個底朝天,我也會幫你找到方老先生的下落。」
她問書童:「你可知道,方老先生最後見的人是誰?」
「小人不知。」書童道。
老夫人沉吟。
薛成璧發覺老夫人做了一個很奇怪的舉動——她向那如煙柳堆作的簾幕與屏風后甩了一眼,彷彿在向藏在那裡的什麼人,使了一個眼色。
老夫人認識那個暗中的窺視者?
薛成璧若有所思。
婢女家僕們聽令,去侯府各處尋找方大儒。
薛成璧停頓片刻,沒有繼續進入廂房,而是握緊橫刀,獨自走出聽雪堂。
不一會兒,身後的院牆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彷彿有什麼人在跟蹤他。
薛成璧步履不變,在跟蹤者靠近的一剎那,他倏然停步、拔刀、旋身,猛地刺向跟蹤者。
跟蹤者為了躲刀,腳底一滑,栽下了院牆。
「啊」的一聲驚呼,輕而軟,聽起來竟是個孩子。
薛成璧瞳孔微縮,舉步飛馳,將掉下院牆的周瑭接入懷中。
還好安然無恙。
薛成璧焦躁地「嘖」了一聲,不知是在惱周瑭的輕率舉動,還是惱自己險些傷了他。
周瑭摔進他懷裡還滿臉懵逼,看到他之後,沒心沒肺地一笑。
「為何要跟來。」薛成璧神色不虞。
周瑭笑盈盈道:「哥哥肯定猜出了方先生在哪裡,要獨自做危險的事。」
「你怎麼知道?」薛成璧眉梢微挑。
「如若不知道先生的行蹤,這個時候哥哥本該陪我寫課業。如若行動不危險,哥哥肯定會帶我一起去的。」周瑭歪頭道,「所以……哥哥是懷疑先生被歹人劫走了嗎?」
說他呆笨,有時候又很機靈。
薛成璧凶他一眼,眼神裡帶著一縷縱容。
他講了學堂牆角下那個鬼鬼祟祟的家僕,道:「我猜薛環與此事有關。」
「啊。」周瑭訝然,「為何不告訴外祖母?壞蛋表兄那裡手下那麼多刁奴,哥哥一個人去,被壞人打傷了可怎麼辦?」
「沒關係。」薛成璧無所謂道。
有刀在手,那些三腳貓功夫傷不到他,無論來幾個都沒關係。
周瑭卻氣呼呼道:「受傷怎麼能『沒關係』呢?就算傷口能癒合,也是會疼的呀。」
薛成璧微頓。
孩子好像誤解了他的意思。
但因為這個誤會,他得來了更多的擔心。
薛成璧眼底沁出笑意,並不打算解釋。
「我也只是猜測與薛環有關。」他斂下眸子,薄唇微抿,「若我向祖母說了,卻又不是他,旁人定會怪我平白懷疑他,有損兄弟和睦。」
果然周瑭聽了目露心疼。
「他們為何總冤枉好人呢。」孩子嘟起嘴,緊緊扒住他的衣袖,「那我更要和你一起去了。我要親眼瞧見,給你作證,免得他們又不分青紅皂白就欺負你。」
薛成璧「嗯」了一聲,薄唇彎了彎。
他從不屑於向任何人示弱,不需要任何人的悲憫。
但在周瑭面前,他不介意袒露出柔軟的一面,甚至還會表現得更可憐一點。
……如果這能為他博取更多同情的話。
*
此時此刻,「憑空失蹤」的方大儒,正坐在二房的廂房裡長吁短嘆。
兩個時辰之前,他正在學堂里收拾書卷,轉過一扇書架時,碰到了支支吾吾的薛環。
方大儒知道他是薛二爺的嫡子,也是此次考試中的最末名。
從前方大儒曾經遭遇山匪,被路過的薛二爺所救,這份恩情讓他對薛二爺的嫡子也多了幾分寬容。
怕傷著小郎君的自尊心,方大儒屏退書童,詢問薛環想說什麼。
沒想到薛環卻來了一句:「把周瑭的名次改到乙等,侯夫人給了你多少銀錢?把我的也改上去,我付給你雙倍。」
方大儒為人清高正直,最是看不上賄賂之事,立刻拉下了臉。
「雙倍不夠?這麼貪。」薛環嗤之以鼻,「那五倍總行吧。」
氣得方大儒吹鬍子瞪眼,當場便要他滾出學堂,再也不許自稱為他方明遠的弟子。
薛環鬧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匪夷所思道:「不就是收錢辦事嗎,這麼激動做什麼?別忘了,我爹救過你的命,你若把我趕出學堂,就是駁了他的面子。」
方大儒勃然大怒:「堂堂刑部尚書右丞,教養出來的兒子竟小小年紀便熟於行賄,入了官場,豈還了得?今日我就替他給你個教訓!」
說著,他便要怒氣沖沖地離開此地。
薛環最怕在父親和祖父面前丟面子,怎敢讓方大儒出去大肆宣揚?
於是他情急之下敲暈了方大儒,又讓守著學堂的家僕偷偷把方大儒送出院牆,運進了二房院里關起來,打算再行說服。
沒想到,方大儒軟硬不吃,人還沒被說服,他失蹤的消息便傳了出去。
不過多久,家僕們就要找到二房來了。
薛環在庭院里焦急地來回走動,時不時暴跳如雷地揮刀砍廊柱。
「要不幹脆滅口?」他發著抖道,「勒死之後推進井裡,泡個十天半個月再撈出來,大家都會以為他是意外落井……」
幫他偷運出方大儒的兩個家僕聽了,都臉色煞白地退了半步。
「退什麼退,怕了?」薛環強笑道,「這不是你們做慣了的嗎?上次那個不肯給我當馬騎的賤蹄子,不也是你們扔下井的嗎?」
想起那個可憐丫頭青紫腫脹的臉,家僕便胸悶欲嘔:「公子,您換、換個人吧,小的……」
薛環齜著牙威脅他:「去做!」
面對那張年紀尚小、卻如惡鬼般可怕的臉,家僕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就在這時,「噗」地一聲,一團雪球砸在了薛環臉上。
打雪仗似的孩子氣的攻擊,瞬間讓薛環可怕的臉變得滑稽可笑。
「大壞蛋!」孩子的聲音響起。
薛環臉上生疼,胡亂抹掉積雪,怒道:「誰?!」
周瑭站在牆頭上,隨地抓起兩把雪,團一團,使勁丟出去,再次準確地砸在薛環臉上。
「草菅人命的大壞蛋!」周瑭又氣咻咻地喊。
薛環臉色漲紅,踏起輕功便向牆頭飛去。
還沒飛高,牆那邊忽地又翻進來一個黑影,恰巧踢在他臉上,把他踹了下去。
薛成璧落在牆內,垂眸瞥了眼摔在雪裡的薛環。
他略帶無辜地眨了一下眼,薄唇掀起一個笑:「抱歉。是我來的不巧了。」
薛環狼狽地爬起來,招呼其他家僕:「給我上!把他往死里打!打出一道傷就賞五金!」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七八個家僕手抄利器從各處出現,吞咽著口水,畏懼著,貪婪著,緩緩圍向孤狼。
周瑭便要團雪球幫薛成璧打架。
薛成璧抬手制止了他:「這裡交給我。你先去找方老先生。」
周瑭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他們那麼多人,會把你打傷的!」
「快去。」薛成璧淡淡道,「再晚些,方老先生可能有危險。」
「可是……」周瑭還在猶豫。
薛成璧仰起臉,朝他微微一笑。
暖光融化了眉目間的冷峻,無聲化作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沒關係,我一定會撐到你回來。」薛成璧笑得溫和,「相信我。」
周瑭咬住唇,道了聲「等我」,飛速消失在牆外。
院牆內,所有人瞠目結舌,神色恍惚。
他們甚至覺得自己失心瘋了,才會在那個性情暴戾的瘋子臉上,看到堪稱溫柔的表情。
薛成璧的目光從周瑭的背影處移開,緩緩落在院內眾人身上。
方才那個溫和的笑容迅速擴大,薄唇紅如飲血,眼尾飽含惡意地勾起,渲染出一種奇異的詭艷。
寒光凜冽的刀刃,拔.出了刀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