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說書人
西風颯颯,漫過荒野,卷著些碎葉漫無目的漂流,時不時打著個旋兒,在輕薄的綠意上畫出個蹩腳的圓弧,將略有枯色的葉柄鋪展開來,無聲的傾訴著自己已然沁透了秋意。
瞧秋風掠過,其聲嗚咽,就著頹然的夕陽,襲上一株細瘦的枯樹,抖落了零散的葉,亦驅走了細枝上堪堪承住的四五隻飛鳥。枝條猛的一展,挑著不多的紅葉,綴住了夕陽下落的勢頭。
借著枝葉間的空隙,秋風和著夕光一同東去,便在約莫二里多地外,一片不大的柳林斜斜長過驟起的土坡。
西風沒入,林中沙沙作響,在昏黃的夕光下,投出片片蝶影。
林間悠揚的韻味秋風被沖的散亂,不復之前的靜謐。
便在這時,竹杖在硬實黃土上敲擊的悶聲游遊盪盪,像是沁在了空氣中似的,餘音裊裊不絕,竟是勝過此處的風聲。
循聲而去,一道隱沒在柳林枝葉間的身影順著林風,穿過襲落的碎葉,逐漸露出了模樣。
那人瞧著年歲不小,白髮中夾雜著些許黑色,打了個髮髻,其中插著根筷子固定。身上的衣物雖是破舊但乾淨非常,倒也不似什麼奔波求生的老乞兒。
腰間綴著個快板,掛著個小鑼,瞧著物件,倒像是個說書人的樣式,可這等靠嘴上功夫賺錢的勞家,一般當是有著固定的場所,或是茶館,或是酒樓,賺的是些熟客的吆喝,生計也多是主家捎管著,少有靠四處遊歷過活的。
而且這老者的年歲,也不該是能四處遊歷的勞家。
人說江湖兇險,倒不是說處處惡匪橫生,閑人莫入,而是江湖路遠,世事多變,若無一技傍身,少有人會一窮二白的隻身闖江湖。真是有傻大膽式的,且不說遇上什麼兇險,光是這最基本的衣食所需,都能讓其抗不過路上的光景,不等見著所謂江湖,說不得就躺在哪個山溝野林里惶惶而終。
又見這老者,手中不住的敲點著竹杖,踏著杖聲亦步亦趨,眼見天就要黑實,卻一點也不急,滿是皺紋的臉上帶著淡然,突的探頭向身側輕嗅了兩下,隨即露出了笑意,眼角的皺紋折起,被歲月刻下了數道深深的溝壑。
繼而轉了身子,點動著手中的竹杖,兩眼閉的緊實,笑道:「呵,倒是運氣不錯。」
話著,杖聲隱隱急了些。
不多時,老者走出了柳林,出現在了一條小道之上,鼻翼微動,嗅到了空氣中揚起的新塵以及其中夾雜的牛馬糞味,側耳聽去,不遠處人聲律動。
調整下方位,順著小道而上,不消片刻便來到了一處村鎮前。
鎮子不大,借著斜上的慢坡鋪展開來,長在柳林中。其中多是些土夯的房屋,上覆茅草,想來也不是什麼富貴之地,該是少有豪強匪徒盤踞在周遭。
此時天剛黑透,鎮中亮著星星火點,顯得頗為安靜。倒是在鎮子接近中心的地方,有著一處不同於其它的木製房屋,只瞧敞著大門,其中燈火熾盛,隱隱有人喝著行酒令,伴著粗獷的笑聲,在夜間的柳林中遊盪,給這鄉間野林添上了些煙火氣。
老者笑意更盛,隨手摸了摸腰間的小鑼,嘴上無聲的念叨了兩下,正要走著,突然聽到身後傳來步子,當即止住勢頭,待到那人走到了身側,老者笑問道:「這位小兄弟,可否稍停片刻。」
聽著耳邊的步子沒有停下的意思,老者搖了搖頭,抬杖便向身前打去,只聽砰的一聲悶響,那人就捂著後腦,一臉不快的轉過了身來。
卻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郎,不過也忒是寒酸,一身破爛麻衣上儘是補丁,過肩的黑髮雜亂非常,散亂在身後,身上隱約還有著些異味,瞧著倒像是個乞兒。
天黑下瞧不出是個什麼模樣,但想來其臉上這會當時怒意橫生。
果真,不待老者說話,少年張口便罵道:「哪裡來的渾人,打我作甚……」
不料話一出口,許是想到了什麼,少年語氣一變,柔和了些:「我好好走路,又沒碰你。」
揉著後腦,話語中竟讓人覺得有些委屈。
聽出了話中的味道,老者啞然一笑,道:「莫怪莫怪,老頭子眼不能見,才如此無禮。」說著竟拱手賠罪。
少年倒沒接話,眼中卻是露出了新奇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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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著老者臉上看去,隱約間能瞧見其雙眼閉的緊實,再看著那根打人的手杖,心裡已然信了幾分。
卻也未有全信,畢竟他們這地界雖說不怎麼偏遠,但距離最近的城鎮也有二十多里地,一個眼瞎的老人獨自一人出現在這裡,怎能不叫人奇怪。
而且聽著說話的方式,不知怎的稍稍讓他有點不自然,在這山野鄉間,何時聽過有人這般講話,這會倒不知怎麼回話,想著等那老者再說幾句才好。
可眼瞧著老者放下了手,卻再未出聲,氣氛登時有了些尷尬,且不知怎的,雖說眼前的老者是個瞎子,但少年總覺得對方在看自己,頓時覺得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綿長了許多。
四五息的時間,少年著實忍不住了,輕咳了聲道:「沒啥沒啥,我也沒事。」
老者聞言笑出了聲,繼而問道:「不知這裡……」
不想一聲笑卻聽的少年心中隱隱有些發毛,直覺這夜黑風高,月沒無光,怕不是碰上什麼老怪?
想著自己年方十五,還未娶親,怎得會碰上如此事故。
「不是說江湖路遠嗎?」
心中話多,一時間竟沒有發覺老者說話。
猛的一搖頭,心道哪有那麼多老怪捉人,不過都是些村中婦人亂嚼口舌罷了,雖說這會天黑看不太真切,可瞧這老頭也不似什麼惡人,當下開口道:「不知老人家從那裡來啊。」
「呵呵」老者愣了一下,心知對方剛才沒聽自己說話,迎著話茬回道:「居無定所,獨游四方,卻不知此地是何處。」
「這裡是柳林坡,四下二十里地就這麼一個鎮子,你……是?」
「哦。」老者道:「看來今晚只能在這歇腳了。」
竹杖在地上點了點,老者又道:「敢問,鎮中是否有酒家啊?」
少年回頭望向鎮子,道:「有的,沿著路再走一會就到。」
「不過那裡晚上是不留……」
話沒說完,老者就敲著竹杖從少年身邊經過,只道聲謝了,不曾在意話中的留與不留。
少年也再沒多話,摸著後腦,看著老者步子穩健,一點也不像是個瞎眼,在夜裡,倒是比常人走的快意。
搖了搖頭,沿著主路上斜分出去的小路,消失在了散亂的燈火之中。
老者循著人聲,很快走到了鎮中的酒家門前,輕嗅了兩下,心道這間也有些好酒,敲打著腳下的石階,便進了屋中。
剛一進門,堂間的喝聲徒然一消,登時安靜非常,只見這堂中擺著四五張桌子,皆是三三兩兩的坐著些農家漢子,個個皮實肉壯,想來都是這鎮中人家,此時見了生人,都停下了手邊的動作,瞧了過來。
老者卻沒甚驚訝,進了屋子就向著堂前的櫃檯走去,說來也奇,這堂間桌椅四亂,有些人喝的興起甚至踏著凳子斜站在道上,就是身快眼亮的也得瞧著周遭慢走。
可這瞎眼老者卻像是對一切了如指掌,手中四下敲著竹杖,一路過去竟是沒碰到到半片衣角,身若游魚,輕似飛燕,數步到了櫃前。
抬手輕輕在柜上一敲,笑道:「可否上些酒水解乏。」
那櫃后的掌柜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倌,本還擦著柜上的酒罈,這會猛地一頓,笑道:「不知客家要些什麼,店內都是些粗糧濁酒,解乏倒是可以的。」
「嘿呀,你這店家可不老實啊,老頭子都聞到了。」說著,老者抬杖在櫃檯側里的一個酒罈上點了一點,道:「這莫不是好酒,且上二兩來。」
說罷,轉身就朝著櫃檯一側無人的桌旁坐下。不料老者剛一坐下,原本已然有些話響的堂中又沒了聲,所有人都直直的看了過來。
同時,一個肩搭白帕的堂倌夥計三兩步跑了過來,卻沒擦桌迎客的意思,只輕聲的對著老者道:「老大人移步,這裡坐不得,我且帶你換個坐處。」
老者將竹杖靠在桌旁,取下腰間的小鑼與快板,道:「怎的坐不得,這裡沒人,不就坐得了么,你這夥計,莫要欺我眼瞎。」
堂倌看上去三十幾許,生的倒是不壯,臉上白凈,瞧著與那掌柜有些模樣,該是一家人的,且這鄉間酒肆,也少有請夥計的。
堂倌撩起白帕擦了擦汗,笑道:「人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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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大欺客,我們這小店卻沒這些惡習,不過這裡,確實坐不得。」
「哦,坐不得也得有個說法不是,我是眼瞎,但耳朵可亮著。」
「是,老大人不知我們這的事,該是說的,這個座,是小店給先生們準備的,旁人可坐不得。」
老者聞言不由笑出了聲來,將手中的物件放到桌上,笑道:「可巧,老夫也是個先生,你且去取酒,先讓我潤潤嗓子。」
說罷,堂倌也再不言語,只瞧了瞧老者手旁的物件,便去了柜上打酒,與掌柜對了下眼神,堂倌接過酒壺,端著盤子回到桌前,長聲道:「青柳二兩,先生慢坐。」
話了,又道:「老先生可還要些下酒菜。」
老人一手摸向酒壺,一首捉著酒杯,笑道:「不用了,老頭我不吃夜食。」
直至此時,堂中的氣氛依然沒有改變,之前的酒客依舊默不作聲的看著老者的動作,不說目露凶光,也當是沒有善意,如同老者坐在那桌上是犯了什麼忌諱似的。
老者也不知是仗著眼瞎還是真的不在意,一杯酒下肚,這才抬起頭來,緊閉的兩眼望向堂中,笑道:「各位看家莫怪,老頭子初來乍到不知規矩,若是惹了不快,還望諒體。」
順勢手上一動,在桌上的小鑼上一敲,當的一聲在堂中響起,繼而笑道:「堂倌說這先生座旁人坐不得,好在我也算是個先生,不過卻是個說書先生,若是諸位不怪,我便說上一段,可好?」
老者望著堂中,四下看著,明明雙眼緊鎖,卻好似能看見一般,話頭一頓,便等著迴音。
「老倌若是說書的,且說與咱家聽聽么。」
堂中不知誰開口喊了這麼一聲,原本凝住的氣氛頓時活絡了起來,人聲漸起。
就見老者聽了話,又在鑼上一敲,左手順勢捉起快板,指間一動,恰恰兩聲,道:「看客皆聞江湖景,風卷殘,他鄉應有時,異事多生笑……」
話頭一開,堂中的人皆是飲酒自樂起來,對於之前老者的懷疑盡數打散,既然算是個先生,那便坐得,且還是個瞎眼老頭,若真是計較,倒要說他們勢大欺人,多是些鄉間漢子,也沒惡人的念頭。
但這會也不會真去聽什麼說書先生的故事,畢竟,也該是無甚意思的乏事,聽多了怕直讓人瞌睡,夜才剛至,後面多是快活。
拼酒的號子,粗獷的農家漢子扯著嗓子大笑,將老者的話音淹沒在聲潮之中。
老者卻不在意,依是吐音不輟,不時輕點快板,蹭著小鑼,說著故事。
……
不知何時,堂中的嘈雜聲從老者的周遭逐漸收將起來,離得稍遠的人也像是感到了不對,停下了口中的胡言,朝著堂后看去,只見此前笑罵吃酒的漢子們盡皆停下了聲,安靜的看向說書老者所坐的桌前看去。
凝神一聽,快板砰砰兩聲,緊接著當的一聲鑼響,便聽老者道:「這鐵面書生至此,也就得了美嬌娘,回了他那青山源,嘖,怎個自在逍遙。」
音一落,原本安靜的堂內頓時炸起了人聲。
「哎,這鐵面書生該不是個鼻毛粗長的大漢,不然怎得帶個鐵面。」
「要我說,毀容帶鐵面,不也遮醜,哈哈……」
「倒是可惜了那花顏若蓮的玉芙蓉,跟了個不知人鬼的妖怪,可惜可惜。」
「嗨,要我說,那玉芙蓉也是個白蓮花,和那鐵面怪客倒也般配不是。」
……
眾人論著,各式猜測皆有,各色渾話不絕,那是一個熱鬧暢快,倒是老者說完這陣,拿起酒壺一傾,才發覺壺中的酒早已沒了,笑著搖了搖頭,將空壺放下。說了這陣,不免口齒乾燥。
卻不等喚來堂倌,就聽一壺酒又落到了桌上,堂倌為老者倒上杯酒,順便收走了空壺。
「先生安坐,掌柜的說了,這酒算請先生的,外加一碟下酒的小菜,先生慢用,有事喚小人就行。」
老者嘿然一笑,道:「如此甚好,替我謝過掌柜的了。」
堂倌客套了兩句,將空壺收到柜上,剛一轉身,眼中就多了些不屑,卻不是對老者,而是看見了一個衣著破爛,滿臉鬍鬚亂綴的漢子進了門來。
(本章完)